禍國糨糊

第9章 再憶萼綠華

太醫院提點薑知漁死了一日,雪亦是下了一日,晚間依舊紛紛揚揚。夜色太黑,看不出雪花之白,隻幾處宮燈幽幽,映著白雪,為之染上一層似有若無的昏黃。

德雲宮內周禦胤一臉冷意:“一定是他,一定是!”

章敏川、秦昭伯對視一眼,默不作聲。

“朕就不信一個瞎子能翻出什麽風浪來!”食指指著秦昭伯,周禦胤的嗓音越發深沉:“去給朕安排人手,好生看著那人!朕就不信他中了貪歡之毒還能興風作浪!”

秦昭伯神色猶疑不定,最後大著膽子開口:“陛下,實不相瞞,您在山莊安排的人手已經太多了,再加,江湖上的人就要發覺了!”

周禦胤霍然抬頭,眯眼盯著當朝太傅,“不要讓朕說第二遍,增派人手,立刻!馬上!”

章敏川站在一旁,恨不得自己是透明的:昭帝殘暴,若是惹急了,恐怕自己也要遭殃。正如此想著,周禦胤的眼光又掃他這邊了:“去查!好好兒地查!仔細地查!一定要抓到那人的把柄!”

怎麽查?殺人的主都沒有露麵,還是一隻鷹飛出來叼住了薑知漁的頭顱,這教他怎麽查?再說了,誰知道薑知漁有沒有別的仇家?章敏川的頭一下子有兩個大。

見他不吱聲,周禦胤竟然從龍椅上起身,踱到他們二人之間,輕聲道:

“十六年前的事,你們該不會都忘了吧?”

秦昭伯、章敏川霎時一震。若是那人真的有本事殺了薑知漁,那他們兩個遲早也是死!

周禦胤瞥了他倆一眼,道:“沒忘的話就多下幾分工夫!”隨後便將這二人打發走了。

次日整個長安城都不得安寧了,官兵挨家挨戶地搜查,結果自然是什麽也沒查到。章敏川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秦昭伯也好不到哪裏去,心下惶惶,整日坐立不安。

而朝廷再亂跟商賈又有什麽關係?百姓的日子依舊過著,與其他日子並無二致。

寶源堂晌午剛過就來了貴客。

九疑一身綠蘿衣端坐在客廳裏,優哉遊哉品著信陽毛尖,順勢打量著這偌大的廳堂。正看到門口,就見金老板搖著折扇走進來。

九疑暗自鄙視了這人一番:大冬天的搖折扇,也虧得那一身肥肉足夠敦實,可以拿來禦寒!

金和湊到九疑跟前,笑道:“九姑娘是寶源堂的老客了,今日把金某叫出來也不知有何緣由?”

擱下茶盞,九疑也笑道:“我就是來問一問金老板:寶源堂的至寶是何物。”

她想幹什麽?金和一愣,可麵上依舊是笑著的:“寶源堂也就是家普普通通的小店,哪裏有什麽至寶?”

九疑看著對麵人扇子都搖不動的樣子,心下便了然:“金老板也莫在我跟前裝糊塗,我既然今日來你這裏問,那必然也是知道些什麽的。”

金和對著跟前這綠衣女子似笑非笑的臉麵甚感頭疼,隻好硬著頭皮道:

“萼綠華,寶源堂至寶乃是萼綠華。”

萼綠華:一株四尺高的綠珊瑚樹,通體翠綠,宛如碧玉,枝幹盤旋曲折,形狀奇崛複雜,遠遠看去狀似仙女,故而得名“萼綠華”。

九疑撇了撇嘴,一手支著下巴,另一隻手一會兒掀開茶盞蓋子,一會兒又把它蓋上,弄得金和心裏頭慌慌的才停下來,咂吧著嘴道:“金老板出個價吧!”

金和嚇了一跳,竟然口吃了!“你你你說什麽?”

九疑坐正了,道:“我叫您出個價,我想買它!”

“你知道那是什麽嗎?”綠珊瑚啊!那可是絕世罕有的寶物啊!

珊瑚者,二尺而稀有,三尺而妙絕,四尺則可遇而不可求。

“九姑娘別是腦子不清楚吧!”金和腹誹道。

“您就說吧!我就是出不起這價錢也好慢慢攢啊!”九疑壓根兒不欲與金和多說,渾然不在意的態度。

好大的口氣!金和被她那模樣氣著了,伸出一根手指,緩緩道:“一千萬兩黃金。”

九疑冷哼,笑眯眯地看向金和,一句話說得意味深長:“萼綠華無頭,仙女無顏,花容月貌不為人所見,這還值一千萬兩嗎?”

金和手裏搖著的折扇霎時落地,他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口吃的毛病又犯了,肉嘟嘟的手指都快要戳到九疑的臉上了:“你你你怎麽知道?”

九疑並不答理他,反而繼續討價還價:“我出一百萬兩黃金,明天來取,您可要準備好了!到時候我要看到萼綠華的真身。”

金和肉嘟嘟的食指還在抖著,睜著那甚是圓溜的眼睛,問道:“你你你究竟是誰?”

“我是誰?我是九疑啊!揚名長安的九姑娘啊!您口吃也就罷了,怎麽連記性都不好了呢?”九疑點著自己的鼻尖,笑得甚是張揚,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就離開了寶源堂。

金和呆坐在楠木交椅上,喃喃地重複著九疑的話:“十六年前,河上人家,不知金老板可有耳聞……”

十六年前,九疑還是溫孤家的大小姐,雖隻三歲,可因生得聰慧,卻也已經記事。

那一年,元帝駕崩,昭帝即位,突厥趁著朝中內亂大舉進犯。是時,昭帝忙著殺兄弑弟,忙著清除前朝餘孽,哪裏有空管這等閑事?於是突厥人**,竟一舉攻破錦官城!

蠻夷外族,茹毛飲血,哪裏見過天府之國的富庶繁華?進得城來,燒殺搶奪,**擄掠,屠城在所難免。

黃河岸上,杜蘭香苑,溫孤世家乃是百年望族,家有無數珍奇異寶,樹大招風,自然不能幸免。

火光衝天,血流成河,溫孤夫人於千鈞一發之際當機立斷,將溫孤家唯一的女兒扔在了枯井之中。

三歲女童,腦海中一片鮮紅,直至十六年後依舊鮮明如昔。

回到鼎華樓,擺弄著屋子裏的各色擺設,九疑環顧四周:天字一號房內處處透著風雅尊榮,卻不張揚,隻在仔細端詳間才驚覺其中奢侈。

眾人皆以為這滿屋子的格調乃是鼎華樓的功勞,哪裏知道這屋內的每一處都是在仿照著杜蘭香苑曾經的景致?

“溫孤明夷,你苟延殘喘至今,總算不負先人所托……”手中琉璃杯光彩奪目,映得九疑那對黑眼珠流光溢彩。

的確,她便是那溫孤家唯一的遺脈:她出生時,溫孤中孚親自問卜,得第三十六卦第二爻。爻辭:明夷夷於左股,用拯馬壯,吉。《象》曰:“六二之吉,順以則也。”故而取名:明夷。

可世間禍福若這能預料,那又怎有不測風雲?

溫孤中孚忘記了:明夷,鳳凰垂翼之象,棄明投暗之意,怎會因了“六二”就真真化作大吉?

十六年前,溫孤家被洗劫一空。萼綠華在那場浩劫中被割去了頂子,變成如今的無頭仙女,而溫孤一脈險被滅族。

九疑因了溫孤夫人的機智僥幸避過一死,卻被一癲狂男子所救,受盡苦楚,好不容易逃出去,得遇奇人,這才習得一身超凡武功。她顛沛十六年歲月,雙手染血,為的……不過是要尋得溫孤家流落在外的稀世珍品。奔走四野,她尋尋覓覓,終是隻剩一物:萼綠華。

李商隱有詩雲:“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雲未移時。”可她知道:九疑山上,有仙女萼綠華,故而化名九疑,誓死迎回她溫孤家的傳世之寶。

幾經周折輾轉,天南海北流離,三年前她終是知曉:萼綠華就在長安!

於是,長安城內來了個奇怪的江湖女子:名不見經傳卻腰纏萬貫,喜好享樂,四處搜羅奇花異石、珍奇古玩。

真真是不容易啊!直到今年她才確定:萼綠華現下是寶源堂的至寶,不為外人所道。

九疑十分高興地清點著手頭的寶物,啊呀呀!每一樣都是她的心頭肉啊!

最後終是輪到了一個紫檀木匣子,打開來……裏頭全是銀票!

一張一張地數著,九疑的眉眼都笑開了:哈哈!這些都是我的銀子啊!輕飄飄的銀票啊,白花花的銀!

整整一箱子的銀票啊!數完的時候九疑的手都抽筋了,她笑得有些賊兮兮的,很是得意:滿爺要是知道天字一號房裏有這麽多銀票,他該氣成什麽樣兒啊?

肅殺園的小院涼亭裏柳陵鬱負手而立,紅冶在他身後跪著。

寶藍色衣襟披著白狐裘披風的男子,一身如血紅衣的女子,再配上這滿園子白到耀眼的積雪,色彩分明,看久了竟讓人覺得有些刺目。

“她去了寶源堂?”柳陵鬱的這一句好生玩味,“這次又買了什麽?”

“什麽也沒買。”紅冶向來木訥,有一句便隻答一句。

柳陵鬱笑問:“那她去做什麽?揣著銀票顯擺嗎?”他腦海裏竟閃出一隻搖著尾巴的狗,尾巴上係著一串銀票,走一步就晃蕩一下,甚是滑稽。

“訂貨。”

“哦?訂的什麽?”據他所知,九疑身上至少有二十萬兩黃金,有什麽東西是要訂了才能拿回去的?或者……有什麽寶貝是不能放在寶源堂的?

“珊瑚仙子萼綠華。”

一陣寒風吹過,枯枝晃了晃,麻雀驚飛,幾塊細小的雪塊兒落了下來,在地上的那層積雪上砸了幾個幾不可見的坑.柳陵鬱看著那坑眼眸微眯,忽地笑了!“去給本公子把那東西買回來!”

紅冶得令,立時就如往常般鬼魅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