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糨糊

第15章 廬山無真顏

次日柳陵鬱在五味齋設宴,請九疑吃飯。

九疑呆呆地看著眼前這稍稍有些陌生的屋子實在是費解:吃頓飯嘛!何必搞得這麽複雜?吃飯的地方而已啊,連個老門都要破得如此具有韻味和氣息,柳公子的怪癖果然隻有增沒有減。

她倒忘了自己在鼎華樓的小二眼裏其實也是柳陵鬱這種人。

搖了搖頭,九疑小心地進了門去,當場又走不動了。她看到了什麽?五張三丈長、一丈寬的飯桌上擺滿了各色菜肴,盡頭一人高坐在上,神色淡淡:

“九姑娘總算來了。”

見著這人皮笑肉不笑,九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但又不知他究竟玩的什麽把戲,隻得應和著:“讓柳公子久等了,實在是不好意思,實在是不好意思。”

柳陵鬱瞧著這人爪子亂撓的不知所措樣就高興,可惜……看不著那雙亂轉的招子。他微微挑眉,道:“把頭抬起來。”

柳陵鬱臉上那細細長長、溫柔繾綣的鳳眸可不是什麽深情目,而是毒辣眼。

早就想剝了那人的麵具看看那人的模樣,今日機會剛剛好,不知她會不會露出點兒別的有趣表情。柳陵鬱如是思量,眼光也就越發意味深長。

不過,他失望了,高挑女子體態修長,隱約可以想見其矯健靈敏,深刻的輪廓猶如刀削,好似外族人一般,依舊是眉目飛揚。

“嘖嘖嘖。溫孤家的大小姐,果然不同凡響。”

聽得此言,九疑狠狠地抖了抖,閉了眼,念叨:“我說這是鴻門宴,果然不假!”柳陵鬱要翻她家底那是遲早的事,可她還真沒料到會這麽快,暗歎一口氣,九疑心下慘道:“這下萼綠華難拿嘍!”

柳陵鬱別的也不見得很好,眼神兒是尖了點兒,可那跟他的耳力完全沒法比,九疑自以為甕聲甕氣教人聽不分明故而說得十分順溜,卻不料柳公子將此人的念念有詞聽得一字不落:“鴻門宴?本公子怎麽不知道自己花這麽大氣力兒是為了把溫孤小姐置之死地啊?”

九疑無法,隻得掀開眼皮,一雙大眼睛淚水迷蒙,兩手抱拳央求道:“柳公子,我求求您了,我錯了還不行嗎?您饒了我這個不長眼的吧!我再也不敢了,您就別難為我了啊。您把萼綠華給我吧,我拿著它立馬滾蛋,有生之年決不出現在您的麵前,求求你了……”

她這邊求饒求得十分懇切,柳陵鬱饒有興味地看著她哭喪著臉,越看越覺得有意思,聽到後來竟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溫孤小姐一走,本公子去哪裏再找這麽個得力的人手?更何況……”

他的尾音拖長了調子,半晌都不說出下邊兒的話來。九疑急了,竟然大哭了起來:“柳公子啊!九疑我千不該萬不該接了白嘯林那老匹夫的生意,千不該萬不該將主意打到您的頭上來,您看在我為您殺人還算盡心盡力的份兒上就饒了我吧,我真的錯了啊!”

柳陵鬱見她裝模作樣哭得涕泗橫流的突然就惱了,心道:“這人可是溫孤家的大小姐,當真以為自己是個賤骨頭不成!非得嚴詞厲色才知道中規中矩?”

他頃刻就收了滿臉的笑意,冷聲道:“知道錯了就給本公子閉嘴!教你吃頓飯而已,非得弄得要死要活的樣子,弄得好似本公子逼良為娼一般,成何體統!”

你可不就是個逼良為娼的嘛!九疑見柳陵鬱怒了,趕忙收起那好不容易憋出來的眼淚鼻涕,撇著嘴抽抽搭搭道:“我知道錯了,您就放過我吧。”

柳陵鬱上回才吃過這人委屈臉麵的悶虧,如今再看到這人擺出一副可憐相就愈加惱火,喝道:“本公子教你閉嘴你是聽不見還是怎麽的!想死的話就直說!”

九疑知道他是真的火冒三丈了,立時不敢動彈了,隻乖乖立侍一旁,等著這人的吩咐。

她低眉順眼地站在不遠處,柳陵鬱打量了一番,大概也就是看著這人的小媳婦樣兒順眼了,心裏也就舒坦了。須臾,九疑聽得一聲咳嗽,才微微抬頭偷看了一眼就被揪住了。柳陵鬱衝她招了招手,道:“過來,坐這兒!”

九疑看了看柳陵鬱所指的地方,暗想:“坐在他右手邊上,要是他一不高興舉起筷子那麽隨便一戳,指不定我就一命嗚呼了!”

九疑那對招子閃著光,眼神兒一直不停地在筷子和他身上遊移。柳陵鬱何等聰明,怎會不知道這人在想些什麽。“你要是再愣在那處,本公子保證你腦袋立時變成刺蝟!”

而九疑被他一語道破心思,想了想腦袋上插滿銀針的慘狀,二話沒說就飛速坐下,腳上的踏雲訣約莫使上了十成十。

柳陵鬱看著她不聲不響地坐在自己手邊兒,笑了笑:這人不說話的時候還挺乖巧的,甚好,甚好。於是溫和道:“早這麽乖巧不就行了?非得本公子動怒才肯聽話。”他的嗓音本是十分冷清的,可說著這話的時候很是體貼寵溺。

九疑不知柳公子這般變臉變聲是為了什麽,隻覺得脊梁一冷,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柳陵鬱見她周身一僵,笑得越發歡暢了,摩挲著手爐道:“別怕啊,本公子能對你做什麽,還不就是嚇唬嚇唬你?”

你能對我做什麽?你什麽不能對我做啊!九疑心中大駭,卻又不敢看他,隻垂首悶聲道:“我不怕,我知道錯了,我真的錯了……”

她那般絮絮叨叨的柳陵鬱聽著覺得煩,手一伸便抬起了她的下巴,一雙眼睛陰惻惻地看過來,道:“本公子不是說了嗎,教你閉嘴你聽不懂嗎?”

九疑欲哭無淚,這美人兒今日是受了什麽刺激不成?不就是知道自己是溫孤明夷嘛!那又怎麽樣啊?在他麵前溫孤家算個屁啊!

眼見著九疑有口難言、欲辯不得的為難樣,柳陵鬱鬆了手,心裏想著:這人還是狗腿一笑比較好看,至於那什麽溫孤家的大小姐……還是算了吧!

指了指麵前的菜肴,柳公子一本正經道:“既是請九姑娘來吃飯,那九姑娘也就不必客氣了,可著自己喜歡的來吧。”

怎麽,又不生氣了?真是一會兒陰雲密布,一會兒和風細雨的!九疑狐疑地看了看眼前的大美人,再三確認此君神色祥和,這才轉過臉去仔細端詳桌上的菜肴。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五張滿滿擺放了碗碟的長桌上竟然全是冷盤!

九疑這人有個好處,那便是選擇性記憶,該記得的分毫都不會忘記,不該記得的頃刻間盡數拋到九霄雲外。此刻她對柳公子方才施以她的恐嚇言行已然是忘得一幹二淨,眨巴著眼睛,轉過臉來,九疑問道:“隻吃冷盤嗎?”好像沒有大冬天吃飯全是涼菜的道理吧?

柳公子斜瞥了她一眼,鄙夷道:“給你三分臉色你還真以為自己是客人了不成?今日找你來是讓你試菜的!”

“試試試試菜?”她平日裏覺得自己挺聰明的,可不知為何一到柳公子麵前就笨了,完全不懂這人在講些什麽。

“哼!難道你覺得本公子下帖子請你這個下作東西來是正經要巴結你嗎?”柳陵鬱將懷裏的八寶掐絲手爐抱緊了,鼻子裏出氣,說的話也越發尖酸了。

九疑也不在乎,隻盯著滿屋子菜暗暗叫苦。

柳陵鬱才不管她心裏如何想,隻淡淡道:“別擔心,每樣嚐個兩三口也就罷了,真讓你吃也是浪費!”

“兩三口?”九疑瞪圓了眼睛指著自己的鼻子,那嘴巴裏都能塞進一個雞蛋了。這兒少說也有三五百碟冷盤,每道吃上兩三口,那她可不得撐死?想到這裏,她霎時軟了,有氣無力道:“能不能隻吃一口啊?”

柳陵鬱不知她這般又是為了什麽,隻鼻子裏發了個音:“嗯?”

九疑知道自己不該開口,多說一個字那都是尋了柳公子的晦氣,可若是此時不說,不久以後她便是個飽死鬼。左右都是一個死,還是搏一搏吧!“這裏少說也有三五百道菜,每個吃一口我都撐得慌,何況是兩三口?柳公子啊,您就饒了我吧!”

柳陵鬱一愣,旋即笑了起來:這人還真是個呆貨!

九疑見他笑了,知道有戲,趕忙笑著道:“我九疑的口舌還算靈光,柳公子隻要給我多些時日,我定給您試出一個滿意的結果來。隻……這種事情……還是急不得的啊!”

柳陵鬱不語,隻是笑,細細長長的鳳眼微微上挑著,濃麗繾綣的柳眉亦是斜斜地上飛著,薄唇微抿,笑得極其含蓄美好。

九疑也不知他在笑什麽,但看著看著就忘了方才的緊張,隻在心裏念叨著:這人笑起來還真是好看……不一會兒,柳陵鬱發覺九疑正對著自己發呆,抿了抿嘴才道:“你來擬菜單,本公子把蘭敞交給你使喚了!”

“啊?”九姑娘的腦袋又是瞬間空白。

“本就不是請你來吃飯的,隻是亂懷樓要換菜譜了,本公子又常常聽人說起九姑娘品鑒美食的本事,故而想請九姑娘幫幫忙而已。”他的臉上還殘留了些淡淡的笑意,柔美的麵容配上清冷的嗓音,讓人有種這人十分溫柔的錯覺。

九疑一向識好歹,當下就拋卻前嫌,拍胸脯道:“包在我身上!”

柳陵鬱看著她那副成竹在胸、不在話下的模樣忽而覺察到一種莫名的暖意,可轉念便嫌棄起來:果然是個下賤貨色,說句算不得好話的好話便讓她忘了自己是誰!他倒是不記得方才自己心心念念著的不過是:九疑乃是溫孤家的大小姐。

其實九疑知道柳陵鬱那眼神兒裏頭有不屑之意,她走南闖北各色人物見得多了去了,要是連這點兒眼色都沒有怎麽活到今天?可這又有什麽關係,把你哄好了、毛摸順了,你一高興不折騰我了,萼綠華回來了,我也就好跑路了。

臉皮這種東西,若是在溫孤家長了十九年,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日子的大小姐身上,那必然是十分可貴的,可她啊根本就不是!

在外頭受了不知多少人的臉色了,早年從那瘋人手裏逃出來的時候,誰給她一口飯吃她就能為誰做牛做馬,如今這點兒事情算什麽?連個毛毛雨都不算!

無非是個菜譜罷了,還沒讓她來做飯呢!別說是試菜挑食,就算是教她堂堂江湖第一殺手洗手做羹湯,她必然也會毫不猶豫地點頭的。

讓她點頭多容易啊!柳陵鬱此刻頭疼的是究竟什麽時候殺這人比較好。想著想著柳陵鬱就覺得自己是在沒事兒找事兒,心裏不免煩躁了起來,食指按了按額角,十分疲倦地揮手道:“本公子有些頭疼,待會兒紅冶帶你去歇息,你讓我安生會兒……”

他麵色有些蒼白,九疑看到那柔美秀麗的素手指尖有些發青。真是累了吧,還是不要打擾他了,免得他一不高興又變主意。

九疑默默地退出了房門,獨留柳陵鬱一人在五味齋。

待她走了,柳陵鬱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心念:好像快要來不及了,要不要幹脆些就把她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