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糨糊

第45章 誰非死不可

九疑飛身上去,站在梅花樹下發愣。白少卿沒死,當真是太扯淡了,那還有誰是死的?難道都沒死?

不行,柳陵鬱那種人怎麽會死呢?她真是腦子有病才會覺得這個人會死!

思及至此九疑心中怒火又盛一重,好一個柳公子,不僅騙她,還把她當猴耍!

若是平日裏的九疑,那她決計是思量思量著就委靡了,繼而牙齒打落了往肚子裏咽,畢竟以卵擊石那是不自量力,更何況……柳公子是何等的人物?能容得她在長安的地界上放肆?可她如今腦子不清楚,一心隻有一個念頭:一定要把那個人給揪出來好好問問。

九疑不動則已,一動那肯定是要見成效的。於是此人二話不說直奔山莊,非得看一看那上好的楠木棺材裏躺著的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她這邊才飄出去幾丈遠,忽又止住了去勢。錯了,如今應該是要趁著柳陵鬱不在趕緊把關春院給翻個底朝天,等到那人回來了……可就沒機會了。如是想著,怒氣衝衝的九疑又將噴著火的眼睛盯住了不遠處的玳瑁門檻。

進了門,九疑也不管什麽小心謹慎了,左右是見著能翻騰的就翻騰,尋了好一陣子依舊一無所獲。不該如此啊,九疑定定地看著雕花大床一旁的那堵牆,眉峰漸漸聚攏。

她記得的:那一日她初入關春院,睡得昏天暗地之際,柳陵鬱挑著燈籠自牆中走出,他的臉映著燈火,如同上好的羊脂玉,白得嚇人,配上流光萬千的青絲烏發,與豔鬼一般。

那時候他在幹什麽?

九疑覺得這堵牆後麵應該是藏了個極大的秘密。猶豫了一下,膽子不算大的九疑還是哆哆嗦嗦地打開了密室。她現在倒是不怒了,她怕啊!萬一她一進去,見著的就是那個豔鬼般的柳公子,那可怎麽辦?

其實她多慮了,密室裏漆黑一片,別說柳陵鬱了,就是連隻蒼蠅也沒有。

還是那隻火折子,一點亮,九疑的手又抖了幾下。她沒見著旁的,隻是一根小皮鞭而已。但是柳公子拿著那條鞭子可是打過她兩回的,她看著還是有些瘮得慌。

細細長長的鞭子,精致華美,邊緣還泛著光,尾端是已不是原先的黑色,而是染上了淡淡的紅,九疑知道,那是自己的血。她從未仔細看過這東西,一來是柳陵鬱拿著它,她不敢看;二來她那兩回都是正挨打呢,哪有那個心思看襲擊自己的凶器?

走近了些,九疑盯著那條皮鞭,漸漸露出一個苦笑來。

這條鞭子不常用,是新的。

這說明什麽呢?

這說明……這條鞭子隻打過一個人。

堂堂柳公子,為了教訓自己養的一條狗竟然特意定做了一條鞭子,九疑受寵若驚。

指節明顯的手觸上冰涼的鞭身,那侵骨的寒氣顯然是刺激了九疑的指尖。

猛地縮了手,九疑警惕地看了看左右,不知怎的,她覺得……覺得方才背後有人。

確認再三,九疑又伸出手,還是一觸,又猛地縮了手,真的有人。

九姑娘五感通靈,縱使不可見得,但也可感知。

試問這天下間能讓九姑娘都察覺不到的人……除了貪歡公子柳陵鬱又作何人想?

“出來!”九疑的脖子都僵住了,十分小心地喝道,半點兒威懾力也無。

周遭並無任何異變。

等了許久,依舊如此。

難道……是錯覺?

風聲鶴唳、疑神疑鬼,九疑覺得自己全部的神經都錯亂了,惱羞成怒之下,她一把扯下了那條鞭子,瘋了一般地抽甩起來。

劈劈啪啪的聲音刺激了九疑的耳朵,繼而刺激了九疑的精神:柳陵鬱,你究竟是死是活!

柳公子所用之物,無一不精,無一不妙,這條皮鞭也不例外。鞭身柔韌,若佐以內力便可冷硬如鋼。九疑周身勁氣遊走,那鞭子自然是如同長劍,舞來霍霍生風。

突然,鞭尾掃到一處地方,但聽得吧嗒一聲脆響,密室裏頭又現密室!

不,那不能說是一間密室,那是一座書齋。

排排書架並列,其上是整整齊齊的卷冊。一冊緊挨著一冊,一卷重疊著一卷,滿滿地呈在她的眼前,直讓她想到四個字——浩如煙海。

九疑失了神似的上前,穿過一排書架朝裏走。良久,書架被拋在身後,前方千千萬萬的卷軸高掛著,無一不是傳世之作。

九疑此刻連吃驚都忘了。

太不可思議了!她從來都沒有見過這麽多的名家真跡。九疑向來嗜好珠寶古玩,對書畫之類雖不大懂,卻也略知一二,至少這東西是什麽年代的可以隱約猜出。而此際,她目光所及的卷軸中竟然有先秦時候的帛書!

九疑的腳步慢了,一幅幅看過去,越向後,卷軸的價值也就越高,直到最後……她麵前出現了一道帷幔。

寶藍的輕紗,上麵繡的是九鳳朝陽,隱約可見其後是一麵牆,上麵也是字畫。九疑想:這難道是柳公子的鎮宅之寶?

不自主地掀開帷幔,九疑瞬間石化。

那是一麵弧形的牆壁,寬度約有二十丈,每隔一丈以象牙條為界隔開,一共二十格,每一格裏都是裝裱好的畫像,所有的畫像上都是同一個人。

第一幅裏,身著長衫的女子一臉討好,雙手奉上成色上好的朱砂石。

第二幅裏,身著男裝的女子高挑挺拔,兩綹鬢發垂在耳側,映得深刻的輪廓硬挺俊秀。

第三幅裏,梧桐樹下,布衣的女子一臉錯愕地盯著地麵,漆黑的眼裏是一隻斷了頭的老鴉。

…………

最後一幅,水榭之上,黑衣的女子懶懶地趴在白玉雕欄上,不遠處是兩隻交頸廝磨的白鶴。

生生後退一步,九疑圓瞪的雙目根本不敢眨,她想起菊讓送來的那把團扇:綠蘿衣……

一個人究竟要以怎樣的心思才能將另一個人的神韻刻畫到如此的淋漓盡致、深入骨髓?“柳陵鬱……你在搞什麽鬼?”九疑不禁自問,跌跌撞撞地跑開。

次日夜,西郊墳場。

老榆樹枝葉茂密,月光本就灰暗,能照射到下麵墓碑上的就更少了。

九疑一身夜行衣直挺挺地站在樹下,拇指和食指圈成一個半環放到嘴裏使勁一吹,一個響哨劃破蒼穹。

銀子應聲而來,撲棱著雙翅停在九疑肩頭。

九疑拍拍銀子,低聲道:“今兒晚上咱們去幹一票大生意……”去掘了山莊莊主蕭禦倫的墳!

扯了扯嘴角,九疑邁著方步晃蕩在長安城郊。今日蕭禦倫下葬,她倒要看看……那人死沒死透!

“你死,我給你償命!你沒死……哼!我給你償情!”九疑目光一凜,雙手緊捏成拳。

真的,有些人的好……留心想著、念著……你才知道。

他知道你愛金子,萬兩黃金雙手奉上,幹淨利落,毫不心疼。

他知道你這人吃硬不吃軟,逼你上梁山也不過是為了把你扣在肅殺園。

他把嗜血蝶交到你手裏,你中毒了,他從山莊快馬趕來,片刻不誤。

他為你彈琴,教你用鞭子,給你繡團扇,誰也說不得你的不是,丹朱也不行,除了他。

他是那麽多疑的人,但是,他敢把自己的命交給你,他信你,信你永遠不會失手!而這一切都隻是為了讓你……親手殺了他!

天下人不懂你殺人的妙處,他懂;天下人不懂你假裝的玩世不恭,他懂。

他是真的懂……他其實一點兒也不會瞧不起你,他的傲氣隻騙你……隻騙你……柳陵鬱啊柳陵鬱,你當真狠,若我沒進那密室,你當真就不說,我當真也就永遠都不會知道,你……當真是夠狠!我九疑欠人命,但從不欠人情!——你若沒死,我還你!我真的還你……腳下的步子又快了幾分,九疑就這麽趁著夜色三心二意地趕路,直到……眼前出現一塊墓碑。

蕭禦倫,妖毒公子蕭禦倫之墓。

他是那樣一個適合白色的人,連墓碑也是漢白玉雕成的,月光下淬著寒光,攝人心魄。九疑就那麽不敢動了:若他真的死了……你又怎麽忍心……讓他死而不得安息?

關春院內,華燈透亮,雕花大**半躺著一個麵色慘白的男子。

蘭敞雙手奉茶,道:“公子……九姑娘去了墳場。”

渾身乏力的柳陵鬱接過茶盞,掀開碗蓋,吹了一口氣,淡淡道:“那就去吧……”

蘭敞欲言又止。

柳陵鬱似是知道他想說什麽,喝了一口茶,道:“棺材裏又不是沒人,你怕什麽?”不僅有人,還是個跟他一模一樣的人,連……手上的朱砂痣都不差分毫。梅妝的易容術……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他是故意的,在九疑閃身上前刺出那一刀的一瞬間,他張開了手掌。柳陵鬱幾不可見地扯了扯嘴角:笑話,本公子不想讓你發覺……你一輩子都別想知道!

明明柳陵鬱的眼睛是看著茶盞,可蘭敞就是覺得有道寒光在眼前閃過。他不敢說話,又或者……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是必須得死的,非死不可……你難道不知道嗎?”柳陵鬱低斂了眼瞼,遮住了眼底的顏色。她不死……就會生不如死……是啊,她是必須得死的。蘭敞一早就知道,可是……知道是知道,當真的要看著那人去死的時候又是另一回事了:“公子……貪歡之毒已解……您何不放過她?”她不過湊巧是個藥人罷了,讓她活著……又有什麽關係?

“放過她?”柳陵鬱挑眉,冷笑道,“讓她知道她溫孤家是因本公子而滅?”與其讓她得知真相痛徹心扉,不如……由我來給她一刀,直接讓她去死。

“公子,那是舅爺的手筆,跟您無關,隻要您想留著她……她死不了……”蘭敞蹙眉。究竟要怎樣才能保住那個人的性命?

擱下茶盞,柳陵鬱重新抱起手爐,摩挲著上麵繁複的紋理,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你覺得……這跟本公子無關?”若不是為了尋得生辰命數合適的幼童來培育藥人……溫孤氏又怎麽會家破人亡?他似是漫不經心地抬了抬眼,掃過蘭敞的顏麵,“你在想什麽?”

“我……”

“九姑娘是本公子的狗,是死是活……本公子說了算。”柳陵鬱隱約有了些許怒氣,他頓了頓,那雙細細長長的鳳眸終是對上了蘭敞的含情目,“她的事……不用你操心!”

蘭敞一驚:那一眼……堪稱石破天驚,生生看進人心裏,什麽秘密都藏不住。

伸出手,柳陵鬱搭上蘭敞的左臂,五指收緊,道:“你別忘了……你這裏……欠她一隻胳膊,想替溫孤家的大小姐操心……你不配!”站起身,鬆了手,他朝門外揚了揚下巴,矜持地吩咐著:“扶本公子出去,本公子要看看今夜的月色。”在怎樣的月色裏,那呆貨掘本公子的墳呢?

蘭敞渾身冷汗直冒,剛才……公子是要廢了他的左臂!看著身邊這個人的側臉,蘭敞沉默。是了,公子貌柔心狠,對九疑狠,對他……更狠!

“還愣著幹什麽?”柳陵鬱淡淡發問,繼而蹣跚外出。

院內,夏夜涼風襲來,兩人齊齊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