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糨糊

第44章 魂牽也夢縈

三日後,山莊大喪。

道上傳出消息:黃金收手,自此不殺一人。

那一天的城樓依舊陰沉,夏雨瓢潑,九疑一身縞素佇立樓頭。她眼神好,可以看到極遠的地方:山莊一片死寂,不若平日恢弘。

“我為你披麻戴孝……你……一路走好……”九疑扯著衣袂一角,低斂了眉眼麵無表情道,“你別再陰魂不散了,要死……也是你自找的……”

已經三天了,身著狐裘錦袍的男子夜夜入夢,九疑日日驚魂。

他手撚一枝紅梅站在樹下,驀然回首,粲然一笑……繼而是急速後退,衣衫翩躚轉眼化雪。

又或者……他懷抱古琴端坐高台,抬手一揮,陽關訣別……然後是白雲微醺,青絲流瀉瞬間迷眼。

九疑從不知道柳陵鬱的臉有如此魅力,竟可教她日不能食、夜不能寐,竟能讓她魂牽夢縈終日惶惶。

有些人的好,似乎隻能在他死了以後才知道。有些人的狠,似乎也隻能在他死了以後才知道。不回憶不會懂,不細想不明了。一如柳陵鬱,看似什麽都沒做,可終究是事事護著她的,看似什麽也沒說,卻讓她心驚膽戰承受不起。

微挑了眉毛,九疑暗罵了一句:“真不知是貓哭耗子……還是耗子哭貓……”便轉過身,下了城樓。

錢滿瞧見一身水淋淋的九疑不覺火冒三丈:“你這姑娘怎麽這麽不知輕重啊!高燒才退了就出去淋雨,你不想活了啊!”三天前九姑娘失魂落魄趕到鼎華樓,次日就開始發燒,整個人都燒得糊塗了,險些沒救過來!

九疑笑了笑,沒說什麽,直接進了天字一號房。

她怎麽會不想活呢?這天下間最怕死的……除了九姑娘……不做二人想。

她那一晚不過是糊塗了,笑得瘋了才忘了身在何處。她躺在房頂上,本來以為自己在哭的,誰知道過了一會兒不光是臉上濕了,連身上都濕了。狠狠地拿袖子擦了擦臉,九疑暗自咒罵了一句:“這破天什麽時候不下雨,偏生這時候掉眼淚!真是晦氣!”

夏夜天熱,可是雨涼,九疑覺得要是一直待在房頂上隻能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她腦子有病。可轉念一想,她可不是腦子有病嗎?殺了個一直都在欺壓誆騙自己的惡人還又哭又笑的,當真是有病!

算了,反正殺都殺了,要想他活過來也不可能了,還是思量思量溫孤家的事兒吧!九疑站起身,腳尖輕點,雙臂伸展,瞬間就從屋頂掠過,須臾就到了鼎華樓。

錢滿看著那道高挑素白的背影不禁長歎了一口氣:“作孽啊……作孽……”

九疑進了屋,也不換衣服,就那麽呆坐著,深邃的黑眼睛裏一片空濛,直勾勾地盯著雕花的檀木窗,仿若外頭落的不是雨,而是金豆豆。

她正發呆發到興頭上,卻有個不識趣的來敲門了。

篤篤篤,三下,不輕不重,不急不緩,是種熟悉的韻律。九疑受了驚似的猛然扭頭,眼裏一道厲光射向緊閉著的大門,眉心都跟著一動。

沒人應答。

又是三下,篤篤篤,還是那個節奏,半分都不帶差的。

“誰?”九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九姑娘開個門好嗎?”溫柔的嗓音,一樣的調調,卻少了那份冷清。

“自己推門進來吧。”九疑鬆了一口氣,是菊讓,不是……他。

門外傳來一聲輕笑,似是有些無奈,和柳陵鬱慣常的冷笑更加不同。

門被打開,身著淺黃色長衫的男子懷裏抱著琴盒,背上背著錦盒,好不狼狽地站在入口處。

菊讓笑意盈盈地邁步進來:“公子果然沒料錯。”九姑娘當真在鼎華樓!

“菊公子來此……有何貴幹?”起身關了門,九疑的態度不冷不熱。

“公子讓我把九姑娘的東西送來。”彎彎的眉眼柔和溫吞,放下東西的菊讓一身清雅脫俗,“找了九姑娘好些天了,實在不成才打開公子留下的錦囊,果然被公子給料中了,九姑娘不在別處定在鼎華樓。”

點了點頭,九疑淡淡道:“麻煩菊公子了。”

菊讓不敢坐下,他看著這個一身縞素的高挑女子,突然就不敢動了。那種感覺像什麽呢?像……像站在公子麵前。猶豫了一會兒,菊讓還是問了不該問的:“九姑娘怎麽了?”

略微抬眉,眼尾飄來一道漫不經心的視線,九疑依舊淡淡道:“這……跟菊公子沒什麽關係吧?”

她麵色蒼白,菱唇泛紫,可字字戲謔,滿目玩味,像極了柳陵鬱,看得菊讓又是一驚。

絲毫不理會菊讓變色的臉,九疑不甚在意地揮了揮手,道:“既然東西送到了,那菊公子請便吧。九疑乏了,恕不招待。”那輕慢的態度似是厭倦了人間萬事,紅塵皆不入人眼。

菊讓的笑……掛不住了。

“還杵在這兒幹什麽?等著領賞嗎?”九疑見著跟柳陵鬱有關的人就忍不住腦門兒疼,眉頭皺得越發緊了,口氣也甚是不悅。

菊讓真是沒見過這樣的九疑。他覺得眼前這個人是個有著九疑的皮囊、柳公子的心智的人,連那眉目之間的怨氣都堪稱一模一樣。

此地不宜久留。菊讓有些怕,做了一揖就轉身告辭。

走到門口的時候,菊讓聽到九疑在背後冷冷地問道:“柳公子死了……你不慌嗎?”

她沒有問“你不難受嗎”,也沒有問“你不傷心嗎”,她隻問……“你不慌嗎”。菊讓說不出心裏頭是個什麽滋味,隻覺得一把刀就這麽看似輕飄飄地插過來,正中心尖。

不愧是第一殺手,果然了得,連問話也是這樣。菊讓搖了搖頭,道:“慌也沒用……”公子該交代的都交代了,剩下的就看他自己的了。隻是……九姑娘怎麽知道公子死了的?公子是蕭公子的事……他也是猜的啊。

“也對。”九疑冷哼了一聲,“你走吧。”

菊讓走在回亂懷樓的路上,到了門口都不明白自己是怎麽被趕出來的。

九疑打開琴盒,璧瓏琴。

九疑打開錦盒,萼綠華。

萼綠華的手上插了一把團扇,透亮的絹紗,上麵繡了一個身著綠蘿衣的女子,一旁題了一句詩:“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

九疑抽出那把團扇,扇了扇,涼風陣陣。

細細摩挲著那兩行字,九疑淡笑:“柳公子的字……當真是漂亮……”

女子的綠蘿衣濕了一塊,圓形略深的一點,映得那風流婉轉的人形淒楚悲涼。九疑繼續笑:“我竟忘了……柳公子的繡工也是一絕!”

目光觸及錦盒裏的便箋,花體的小篆,極其難寫,偏生那個人寫得行雲流水,且華且麗。他說:“一把團扇,算做殺盧立人的獎賞。”

團扇掩麵,九疑大笑:“哈哈哈,柳公子好氣魄,出手必不同凡響。”瞧著那細細密密的針腳,這把團扇也算得上是稀世珍品了吧?柳公子親手所作,千金難買啊!還有那扇麵上的女子,神形兼備,竟像活的一般。什麽時候,柳公子也把那個叫做九疑的呆貨放在了眼裏?

放下團扇,九疑目光一凜:此時不動手,更待何時?山莊混亂,亂懷樓一定也是如此,趁亂好摸魚,那塊檀木牌子還沒著落呢!

弄清楚溫孤家的事我就回錦官城,鬼才繼續待在這兒尋不痛快!九疑憤憤地收起那三件價值連城的寶貝,換上不起眼的男裝、貼上人皮麵具就出了鼎華樓。

九疑想得明白:重要的東西不在留雲軒就在關春院。留雲軒她出入太多次,柳陵鬱甚少在那裏逗留,看來關春院的可能性更大些,所以她搖著折扇混進了亂懷樓。

她在亂懷樓也住了好些時日的,熟門熟路,走起來毫不費勁,一轉眼就甩掉閑雜人進了關春院。

園子裏沒人,九疑側耳細聽確定了紅冶不在才現身。穿過池子旁的綠萼梅花樹的時候,九疑狐疑地盯上了一塊亂石。

所謂的假山石,要足夠的陋、足夠的醜才算是上品,可那塊石頭偏偏就平滑整齊宛若圓卵。柳公子不像是那種喜歡以次充好、獨樹一幟的人啊!九疑不覺停下了腳步,她在那塊石頭旁蹲下身,拂開邊上的雜草,竟發現那草根是虛的!

九疑用力拍向石頭,沒有反應。

皺眉細看,九疑雙手抱住那塊石頭扭轉前端,地基慢慢地動了!

隨之而來的就是腳下的草皮猛然裂開,跟龍字春蘭那頭的地道構造極其相似。九疑毫不猶豫地縱身躍下,地底一片漆黑。

“滴答……滴答……滴答……”水珠從頭頂落下,打在腳下的石板上發出冷清的聲響。“難道是水牢?”掏出懷中的火折子,九疑就著火光觀察著這個陰冷潮濕的地方,越發覺得事有蹊蹺。

正當她入神之際,一道熟悉的聲響猝然入耳:“九疑?”

九疑手中的火折子一晃,照著的就是遠處亭亭而立的蘭敞。

瞬間,水牢中燈火輝煌。

九疑這才看清蘭敞對麵的水輪上綁著一個**上身的男人。那男人白麵朱唇,精壯瘦削,九疑覺得自己見過這個人,但她怎麽也想不起來。

“九疑,你怎麽來了?”蘭敞吃驚得很,他怎麽也沒想到九疑能找到這個地方。

走上前去,九疑根本不欲理會蘭敞,隻一個勁兒地盯著那個二十五歲上下的男子。她一定見過這個人,太熟悉了,她不會記錯的。“你是誰?”

那白麵男子聽到有人喚自己,抬起頭對上的是一雙深邃的黑眼睛。茫然地看著這雙眼睛許久,那男子掙紮著吐出最後一口氣:“白……少……卿……”

這三個字一出,白少卿的頭歪向了另一邊。蘭敞倒退一步,而九疑……雙目圓瞪,心神俱震!白少卿!白嘯林之子白少卿!怪不得似曾相識!她扭頭看向蘭敞,無意識道:“他不是死在弄弦的**嗎?”

蘭敞看著這張陌生的臉,在聽到她的聲音時才確定眼前人的的確確是九疑。他無法回答九疑的問話,難道他要說“這人是柳公子看中了要拿來試藥的,所以給他安排個假死,好讓這人順理成章地關在這水牢裏”?公子又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情,想當年亂懷樓開張的原因……不就是為了搜羅用以試藥的男子嗎?青樓裏死幾個男人……有什麽奇怪的!

九疑在白少卿麵前踱了幾圈,再看向蘭敞的時候唇邊不自然地扯出一個冷笑來:“身長一樣,肩寬一樣,腰圍一樣,體質相似,年紀相仿,哼!柳公子這是給自己找替身嗎?”

蘭敞沉默。

“他是用來幹什麽的?”九疑掀開臉上的人皮麵具,臉色越發陰沉。

蘭敞後退。

“說!”九疑半眯了雙眼,戾氣大盛。

蘭敞再退。

“柳陵鬱是不是沒死?”這一句九疑幾乎是吼出來的。

蘭敞無路可退了,隻斂眉垂首,不言不語。

“他沒死……是,還是……不是!”一拳出擊,打在蘭敞耳側,青石龜裂,石壁撼動。

然……蘭敞道:“我說不準。”說罷,扭過頭不看九疑,清麗的麵容上薄唇緊抿,似是在隱忍著什麽。

九疑一聽,霎時收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蘭敞青衣及地,癡癡地看著那個脊梁筆直的女子,暗道:“你換了顏麵……我依然認得出你,可你心裏就隻有一個他嗎?”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奴顏媚骨的九姑娘竟住進了他的心裏,他不想承認……卻容不得自己不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