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糨糊

第49章 神女又傾心

柳陵鬱今年二十五歲,迄今為止,他全部的人生都處於一種極其平靜且晦暗的狀態裏。然而,如今,這位江湖上隻聞其名不見其人的貪歡公子顛覆了他全部的喜好和習慣,而一切……歸根究底是因為九疑。

柳陵鬱從來都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人可以會那麽多玩樂的東西,他自己已經算是極其會玩樂的人了,可還是敵不上九疑。這些日子他算是開了眼了,九疑在他跟前露得早已不是一手,而是數不清的手了。

九疑會用麵粉捏小泥人,會用匕首雕瑞獸,會突然飛出馬車,稍後回來逮著兩隻小鬆鼠,然後教他怎麽逗鬆鼠玩。那時候柳陵鬱極其不屑一顧地瞥視著九疑,道:“不就是兩隻小畜生嗎?你當本公子是什麽都沒見過的黃口小兒嗎?拿這種東西來糊弄我!”說著扭過頭繼續看著手裏的卷冊,全然不為所動。

九疑早就習慣了他那副調調,也不著急,而是揪著那兩隻鬆鼠的尾巴以一種規律的節奏晃蕩,後來把那兩隻小鬆鼠晃暈了,九疑鬆了手它們還在晃悠,呆呆的樣子十分可愛。

原本柳陵鬱是全神貫注看書來著,誰知道九疑一人在旁邊樂嗬得起勁,他一瞥之下竟也忍不住樂了,撲哧一聲笑了。

九疑抬眼,麵前的美人退去了淡淡的容色露出了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比之從前的淡笑不知漂亮多少倍。她撇了撇嘴,心下道:“糊弄的就是你!不糊弄你能成嗎?!你還不一腳把我從車上踢出去!”

她一邊腹誹一邊逗弄兩隻小畜生,花樣層出不窮。柳陵鬱放下戒心以後覺得她馴服鬆鼠的手法很是稀奇,看到後來自己也跟著學起來。於是……馬車上二人二鼠玩得不亦樂乎,這要是被第三個人知道了還不知道會吃驚成什麽樣子呢!

九疑不光會馴小鬆鼠,她前兩天還逮著一隻小野貓,趁著柳公子看書累了休息那會兒,她教那小貓兒跳舞。柳陵鬱一覺醒過來對上的是一雙碧綠的貓眼,猛然之下還被驚著了,回過神來就看見那小貓兒前掌離地,跟個人似的站起來了。

九疑在一旁打著拍子,然後那小貓兒就扭起腰來,兩隻前爪還順著道兒擺了擺,連尾巴都是跟著拍子動作的。

柳陵鬱驚疑地眨了眨眼睛,歪著腦袋看了那貓兒許久,終是忍不住問道:

“你一早就帶著?”

九疑一愣,拍子停了,那貓兒立刻趴在桌子上喘氣,還做了個打哈欠的動作,真的跟人一樣。

“你一早就算計好了的吧?”柳陵鬱見九疑不答,懶懶地又問了一遍。

九疑吐了吐舌頭,撓著腦袋道:“怎麽能這麽說呢?我哪兒敢算計柳公子啊!我這不是看你不高興嗎?變著法子給你解悶啊!”她又不是野人,要把小貓兒弄得這麽乖巧,自然也是要好些時候的。

柳陵鬱冷哼了一聲,道:“有這些閑空還不如好生安靜地待著!老是這麽鬧騰,本公子可沒你那麽好的精神頭!”柳陵鬱這是說的實話,他重傷初愈、舟車勞頓,再加上本身體質虛弱,不比九疑強健。

九疑這下不說話了,頭一低眼一垂,乖順得跟一旁的貓兒有的一拚。

她要是梗著脖子頂嘴柳陵鬱還有法子應對,反正比刻薄尖酸柳公子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可九疑那副委屈兮兮的樣子一露出來,柳陵鬱沒轍了。暗歎了一口氣,柳公子揮了揮手道:“行了行了,裝副可憐相給誰看啊!扮豬吃老虎你幹的還少嗎?”江湖上有多少人是死在這人伏低做小的姿態之下……柳陵鬱都不一定算得過來。

被戳穿了的九疑一把摟住桌上的小貓,撇著嘴道:“耍猴的看官還得打賞個幾文錢呢,我這裏費盡心思討你歡心你還這副德行,真是不識好人心!”

她嘀嘀咕咕的時候聲音自然是放得又小又低,可柳陵鬱是何等的耳力,能聽不出這個?一拍桌子,柳陵鬱橫眉冷對,喝道:“長本事了還!”

柳陵鬱自小是千金之子的待遇,年歲漸長又因為手段狠毒而備受眾人敬畏,從來沒有誰敢對他說個“不”字。他這些日子以來對九疑已是縱容再縱容了,連規矩什麽的通通都不管了,可這人還就是得寸進尺的典範,越發放肆了!

這要是擱在從前,柳公子稍微冷下眼色,九疑估計就得抖得跟篩糠似的了,可現在她才不怕呢!她也算是明白了:眼前這個人……那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純粹的紙老虎。

九疑在這馬車上鬧騰的時候多了去了,不久前的那個把戲她一時大意沒變成,茶水潑在了柳公子的書上,柳公子也不過隻是淡淡地掃了她一眼,繼而抹幹淨書冊就該幹嗎幹嗎去了,所以……九疑斷定,柳公子這人非常好說話,隻要你求他,他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既然對柳公子有了深層次的認識,那麽,九疑在此時此刻十分大膽地抱著小貓兒躥出了馬車——什麽事兒等柳公子氣消了再說!

今日是九疑待在馬車頂上的第三天,就為了那隻貓兒她跟柳陵鬱慪氣到現在。眾人休息的時候都隻是掃了躺在馬車頂上的九姑娘一眼,隨後便自然地無視了此人——跟公子作對、惹公子不高興,活該!

雖說九疑最會自娛自樂,可……就這麽被晾了兩天她也覺得心煩,狠狠地抓了一把自己的頭發,她耷拉下腦袋,哀號了一聲,卻在抬眼的瞬間瞧見了站在下麵的柳陵鬱。

“在上頭待得舒服了,都不想下來了是吧?”柳陵鬱兩手後背,微微仰著頭,露出明顯的喉結和一段白而剛勁柔韌的脖子。

“沒……”九疑委靡道。

“那還不給本公子滾下來!躺在本公子頭頂上躺出癮來了是吧!”柳陵鬱瞧見九疑那副精神不振的樣子麵色愈加不善。

九疑從前是吃硬不吃軟,現在呢……是吃軟不吃硬,柳陵鬱沒好臉色,她心裏那執拗勁兒又上來了,扭過頭就是一句:“居於柳公子之上乃是本姑娘日夜所想,如今得償所願,幸也!”

梅妝、蘭敞原本是事不關己地躲得遠遠的,聽到九疑的說辭臉都白了,尤其是蘭敞,緊張得都有些不知所措,虧得梅妝按住他,要不然他就衝上前去了。

柳陵鬱則是一愣,定定地看了九疑好一會兒,這才開口道:“好好好!九姑娘果然好膽色!”他一連說出三個“好”來,聽上去卻一點兒也不好,反而有些氣急敗壞。“梅妝!取鞭子來!”從來淡淡的柳公子如今怒了,抬手的時候竟然在發抖。

九疑在高處俯視著柳陵鬱,男子雪白的麵龐因了怒氣有些發紅,秀麗的眉目上揚了去,竟堪堪生出幾分英氣和威勢。

隻眨眼的工夫梅妝就把鞭子雙手呈上了,柳陵鬱接過鞭子,抬手舉了好一陣子,終究是下不去手,一使勁兒就把那精致非凡的蛇皮鞭扔出老遠,然後一聲不吭地轉身進了馬車。

梅妝看了蘭敞一眼,沒說什麽,二人相攜上了後麵的馬車。

九疑趴在馬車頂子上,心裏撲騰了好些時候才平靜下來:嚇死她了!柳陵鬱要是真的怒了,那這一頓鞭子可不是說笑的!

又過了一炷香的工夫,柳陵鬱就待在馬車裏,也不起程,周遭陷入死寂。

九疑在上頭待久了莫名地生出些許的歉意:柳陵鬱那麽心高氣傲的人,要想他低頭……太難了。他方才是想要叫她下去的吧?而她呢……“唉……怎麽就那麽別扭呢!”又撓了撓頭,九疑無奈地跳下車頂,鑽進了馬車裏。

柳陵鬱手裏頭拿著本《金剛經》,他知道九疑進來了,可他現在實在是沒那個心情答理她,而且……他怕自己看見那人遏製不住火氣廢了她!

“柳公子,您書拿倒了!”九疑無奈道。

柳陵鬱下意識地看了看書:沒反。

“嗬嗬——”九疑笑起來,道:“騙你的!”柳公子怎麽可能拿反書呢?

“你!”柳陵鬱擱下書,狠狠地瞪著九疑卻又想不到什麽好措辭,尖酸刻薄的話他也不想再說了,省得眼前的小貓兒再奓毛,可如此他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九疑又笑了笑,道:“別你啊我的了,我錯了還不行嗎,柳公子?”

柳陵鬱重新垂眸看書,未置一詞。

九疑死皮賴臉湊過去,又是一句:“我錯了還不行嗎,柳公子?”

女子溫熱的鼻息吐在耳側,濕濕的,柳陵鬱的心不自覺地揪了揪:當你得知一切……你還會如此嬉笑言說嗎?他不知道他自己此刻的表情……有多麽暗淡無光……九疑將柳陵鬱的神色看在眼裏,頓時生疑:他這副樣子……不像是在生氣啊!反倒是像在傷心,難道是我傷他的心?我什麽也沒做啊!“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柳陵鬱這才鬆開越捏越緊的手,回首淡淡道:“沒什麽……”

這叫沒什麽?打死九疑她也不信啊!“你究竟怎麽了啊?是不是傷還沒好?”扳過柳陵鬱的身子,九疑一臉關切。

柳陵鬱隔開她的手臂,遞給她一罐棋子,麵無表情道:“你去一邊兒疊棋子玩兒吧……讓我安生會兒……”

他那副心力交瘁的模樣讓九疑難受得不得了,可又不想再惹他不高興,便隻得接過那一罐自己帶過來的棋子,坐到角落裏疊棋子玩兒了。

所謂的疊棋子,便是將卵圓的棋子一枚一枚地堆砌起來,這東西需要的是專注、小心、謹慎、準頭。一般人疊到四五個就倒了,可九疑是個認真的人,做什麽事都很認真,吃東西很認真,玩耍很認真,疊棋子更是如此,她疊到第九個的時候那棋子柱子還是穩穩地豎著。

柳陵鬱此時看佛經那根本就是個幌子,看到後來實在是看不進去了,幹脆支著下巴看這九疑疊棋子。

女子深刻的麵容柔和了許多,從側麵可以看到那格外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窩,她那麽仔細地看著手中的棋子,神情之專注讓人羨慕向往。柳陵鬱突然就生出一種詭異的希冀:希冀自己能化作一顆黑子,落在她的掌中。

大概是看得太久了,柳陵鬱恍恍惚惚地想起許久以前九疑在五味齋吃東西的樣子,一樣的認真,一樣的全神貫注,看著她吃自己就飽了,原來……極早的時候……這個女子就已經將她的影像留在了他的心裏……九疑疊到十一個子的時候一個不小心終於讓棋子一下子散了個七零八落,撇著嘴無奈地收拾起散落的棋子,她不經意看向身後的柳陵鬱,一下子被那人恍惚的眼神給迷惑了。

真是漂亮……九疑感歎,她一直都知道的,她知道柳公子容色姣好,甚至……傾國傾城,然,這個人太涼薄、太刁鑽,你在他跟前無所遁形,故而……他的柔美秀麗是一把帶毒的刀,是要取你性命的。

而此時,他癡癡地看著自己,那樣蒙矓的目光,柔和得仿佛最好的絲緞,讓人的魂魄都跟著飄忽起來。九疑這時候才怦然心動,如果說從前隻是一種歉然或是執念,那麽現在……她放不開了,這樣的柳公子……她不會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