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糨糊

第50章 意漸入佳境

原本長安到洛陽並不算遠,可柳陵鬱一行人因為各種緣由一共用了十多天才到。

兩輛馬車趁著暮色駛入洛陽城,又在城中兜兜轉轉了許久才停下。

九疑跟著柳陵鬱下車,暮色昏暗,好在燈火已然點亮,盡管明明滅滅,但視物還算清晰。九疑抬頭,入目的是塊烏木牌匾,與長安城內的亂懷樓十分相似,隻不過……這上麵寫了四個字——三涼小院。

柳陵鬱看了九疑一眼,眉目略微低垂了少許,暗自想:這一路……也該夠了……之後他推開大門,也不打算與身旁的人解釋這院落的事由,隻引著她進門,梅、蘭兩公子緊跟其後。

一個瞎了的老者迎上來,這人白須三尺,頗為仙風道骨,覺出是柳公子便躬身道:“公子,老朽久候了。”他的聲音粗啞低沉,盡管是彎著腰,卻還是露出些許強硬和威勢。

九疑覺得這老者甚是古怪,原因無他,能在柳公子麵前不卑不亢……對於一個下人……這氣度實在是好得有些過頭了。

柳陵鬱手背身後,淡淡道:“三爺客氣。”隨後他便做了個“請”的姿勢,宛若三爺可以看見一般,道,“小坐休憩,麻煩三爺了。”

三爺撫須,笑道:“好說。”然後又如同看得見一般朝前走去。

五人進屋,柳陵鬱與三爺居於上座,梅、蘭兩人立侍柳公子左右,九疑坐在柳公子右手下的首位。

柳陵鬱端著茶盞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茶,這才重新開口,道:“三爺的鹽還好嗎?”

三爺點點頭,笑道:“銷得快了些,其他都好。”

柳陵鬱也點頭,又問:“三爺的鐵還好嗎?”

三爺轉頭,好似看著柳陵鬱,眼皮竟然掀了掀:“公子想要?”

“談不上想要,就是問問。”柳陵鬱麵容含笑,唇角淺鉤,“三爺難道忘了……你這人原本就是我的?”

三爺擺手,道:“馮三不過是柳公子手下的一條狗罷了,公子又何須在意?”他這話口氣頗為譏誚,又頗為無奈:想他馮三十六年前乃是禦林軍大統領,隻不過因為瞎了才被柳公子收入帳下,柳公子這般提醒倒是掀了他的舊傷疤了。

柳陵鬱向來大度,或者說,當他想要大度的時候他是極其大度的,故而他掀了茶盞蓋子,吹了口氣,又輕抿了一口水潤了嗓子,這才道:“本公子要借三爺的小院二十日,至於三爺的鐵……留著吧……”

三爺的手抖了抖,不過也隻是須臾。他站起身,拿起茶壺邊的銅鈴,晃了晃。不一會兒,門口進來一個紅衣的小童,三爺衝他吩咐道:“鶻六,收拾客房去,順便讓晴八把賬本拿來。”

鶻六走後不多時,又一個綠衣的丫鬟進得門來,手上捧著的是幾遝書冊,約莫就是賬本。她在堂下站住,似是在等什麽吩咐。三爺便朝前招了招手,道:“把賬本呈給柳公子。”

九疑覺得有趣,紅男綠女最是相配,這三爺……還真是個有意思的人。

柳陵鬱略略翻了幾張紙,朝後一扔,然後轉過頭來對著梅妝笑道:“我家的梅公子這次該賞!”

梅妝那裏手忙腳亂地接住了賬本,抬眼便是柳公子眉眼彎彎的笑臉,當場就傻了。

柳陵鬱笑得越發開心起來,讓他站到自己跟前,細細看了好一會兒,這才道:“你收賬的次數多,可談生意這是頭一回,辦得不錯!本公子要賞你,你想要什麽?”

整個大堂裏寂靜無聲,蘭敞是習以為常了,馮三是處變不驚了,九疑則是皺了皺眉頭猜想道:莫不是又要罰人了?他這副樣子一做出來就是讓人汗毛倒立的,究竟是要做什麽?

梅妝癡癡地看著柳公子的笑臉,哆哆嗦嗦地伸出食指,晃晃悠悠地指向了柳陵鬱的臉麵,恍惚道:“我……我……我想要公子的臉……”他眷戀眼前人的柔美輪廓,沉溺於他淡淡含笑的溫柔表情。十年前,柳陵鬱從苗疆救回梅妝,一手教導他長大,授以詩書,還有……提升他那一手本就已經十分出眾的易容之術。十年相處,梅妝最愛柳陵鬱美妙絕倫的麵龐,若能得償所願,死而無憾。

他這話一出口,蘭敞的腸子都要悔青了,還以為他會換個說辭,沒想到啊!這麽多年了,這梅公子的心智還是癡癡隻為一物!

馮三原本不抖的手又抖了幾下,心道:一聽聲音就知道是慣常出來收賬的公子,也算是相熟的人了,可……這孩子的心智怎麽就不見長進呢!

九疑卻是恨不能衝上去捂住梅妝的嘴巴:這漂亮的梅公子聰明勁兒都長在臉上了嗎?想要柳公子的臉,這不是說胡話呢嘛!

柳陵鬱卻沒有與從前一般一腳踹上梅妝胸口,而是斜挑了眼角,問道:

“不後悔?”

柳公子側首的模樣最是好看,輪廓柔美更添秀麗,眉梢上揚更見春情。梅妝失了神魂,隻自覺應答:“不後悔!”

柳陵鬱微眯了眼角,道:“那就去吧……”去換了我的臉麵來,永生永世用我的臉!

他的嗓音本是冷清悅耳,如今卻變得有些沙啞,而且格外溫柔,讓人聽了好似被催眠了似的。梅妝緊接著就轉過了身朝外去,步伐倉促,舉步之間欣喜若狂。

蘭敞有些痛心地閉上了眼睛,馮三捏緊了掌中的搖鈴,而九疑對此隻覺得莫名其妙。她是藏不住心思的人,立刻就開口問道:“去幹什麽?你讓他去幹什麽?”

柳陵鬱答道:“阿九不必急,稍後你就知道了。”還是那副格外溫柔的嗓音,九疑立時就打了個寒戰——這是柳陵鬱嗎?他在馬車上明明不是這樣的,他在亂懷樓、肅殺園的時候都沒有這般教人膽寒,怎麽轉眼就變成了這樣?

沒等九疑深想,梅妝那一襲白袍子又出現在了堂下,隻……他的麵容變成了柳陵鬱。

九疑瞪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隻盯著梅妝臉頰上流下來的那道血痕發呆。

柳陵鬱此刻站起身來,走到九疑身旁,撫著她的肩道:“阿九不必擔心,梅公子好著呢!”他隻是在自己的臉上動幾刀而已,跟從前馴蛇的時候受的苦根本就沒法比。

男子素來冰涼的手指變得溫暖,九疑感受著自己肩上的那隻手上的溫度,一時間無話可說:他毀了一個人……卻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太可怕了……柳陵鬱好像是知道九疑所想,輕輕撫了撫她的背,俯下身在她耳邊低聲道:“他求了許多年,如今如願你該替他高興才是。”

九疑噌的一聲就站起來了,猛地扭過頭來:“你怎麽這麽心狠?”

柳陵鬱蹙眉:“我心狠?”我都舍不得殺你!

九疑沉默,不敢答他的話。

而梅妝上前,頂著那張柳陵鬱的臉笑道:“九姑娘,我很喜歡公子的臉呢!”平日裏的梅妝是漂亮的、驕傲的,而此刻他如一個孩童般心滿意足地笑著。

這張臉……真礙眼!九疑說不出那種心情,隻覺得惡心極了,柳陵鬱才不會笑得如此天真爛漫!這些日子她與柳陵鬱共乘一車,有時候的確是玩得勉強和樂,可……柳公子素來淡淡,做得最多的事除了閱讀書冊卷宗便是若有所思。

九疑一直知道柳公子貌柔心狠,可……她以為他不會太狠,至少對自己人不會……可,她現在不敢肯定了……“你且去好好兒休息,稍後隨本公子去見卜淩飛。”柳陵鬱朝梅妝揮了揮手,隨後便兀自出門去了客房。三涼小院,那是他送給三爺的一份小禮,焉有不熟的道理!

夜色的確是濃的,小院深處的燈火並不輝煌,映著嶙峋的怪石頗有些可怖陰森。柳陵鬱走得並不快,他一直是慢條斯理的,用他自己的話說:這是規矩,這是公子該有的矜貴態度!而此時他這般緩慢行走卻不隻是因為這一個原因。

柳陵鬱看了看自己的手,他本來是可以殺了她的,在那個雨夜裏,隻要他狠心一點兒,銀針出手,九疑定然頃刻斃命。可是……他沒有。

當他看到自己手裏的雨傘時……他才知道……自己最想做的……不過隻是給這人送一把傘……他讓蘭敞去取傘,取兩把傘,他是這樣想的:你死了,我給你的屍體撐一把傘,免得你溫孤家的大小姐死得太過難看不堪!

但……其實不是的,他看到那人在滂沱的大雨裏掘墳的時候……他下不了手了。

他算計得極好,蕭公子身死,九疑再無一用,屆時他功力大減,要想幹淨利落地殺了那人……唯有讓那人失魂落魄。可……他一筆一畫地繪著那人的容顏身姿,一針一線地繡出那人的情態神采,在他為那人營造出一個旖旎的幻象裏,他自己也被迷惑了……他想起那人殺人時幹淨利落的手法,他是讚賞她的,於是他送了那人一把團扇,上麵是一個身著綠蘿衣的女子,那樣精致的針腳,細細密密的,藏得不過是他自己的心思……他知道自己舍不得了,他動心了……那人不知道,當她對著他說出“你……讓我起了執念……”時,他幾乎想要落荒而逃。事實上,他的確逃了,他甚至沒有去看一眼自己已然被掘的墳墓。

事後他知道自己壞了事——那一場金蟬脫殼……失效了……他要的是周禦胤戒心全失,而九疑活著、蕭家墳墓開著……這一場戲……白唱了。除了用梅妝再造一個蕭禦倫……他別無選擇……這一切……隻是因為……他舍不得那個人。他如此舍不得她,而她竟不肯承認自己對她其實是不狠的。柳陵鬱的心涼了……小院中吹來一陣風。夏夜的天氣是悶熱的,洛陽多雨,這風是難得的,柳陵鬱卻習慣性地交握了雙手,掌心已然溫暖,貪歡已解,可為何還是覺得冷?

那種寒徹心肝脾肺的冷,讓他有種中毒至深的錯覺……

九疑在堂下站了一小會兒,回過神來便飛快地追了出去。

她是一個聰明人,九姑娘圓滑刁鑽,不然亂世之中活不到現在;同樣,九姑娘心狠手辣,不然江湖之中混不到一流的境界。她自己殺人如麻,這時候倒埋怨起柳陵鬱來了,真是無理取鬧。

九疑的輕功極好,當她以踏雲訣身法緊跟柳陵鬱身後時,她瞧見了一道修長寂寥的背影。

柳陵鬱好穿藍衣,深藍為最,墨也似的藍,混淆了夜色。

九疑突然不敢走了,她怔怔地看著那抹寂寥的深藍入了房門,久久才重新邁步。

推門而入,九疑所見的是疊棋子的柳陵鬱。男子長眉繾綣、鳳目輕揚,纖長素手執黑子一枚,更襯膚如白雪。

柳陵鬱是不執黑子的,他與九疑對弈,從來不會先行落子,先行一步對他來說是沒有必要的。可現在他執黑子,這是不是意味著……他要先行一步呢?

“你要去殺卜淩飛?”九疑坐到他對麵,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問,隻冥冥之中有一根線牽引著她,讓她就那麽問了出來。

第十三顆棋子下落,滿盤皆輸,柳陵鬱木然地看著一盤散子,淡淡道:

“阿九留在三涼小院就好,別的你不用管。”

九疑拿起一顆黑子,和以往一樣左手支著下巴,玩起疊棋子來,疊到第十三個的時候,她笑了笑,道:“柳公子忘記了……阿九是最好的殺手……”

隻身闖敵營,如入無人之境。這在旁人是個笑話,是癡人說夢,可……在九疑……那就是小菜一碟。

柳陵鬱淺鉤了唇角,眸中突然溫情無限:“你有那份心……我領了。黃金收手,天下皆知,何必壞了規矩?”更何況,大名鼎鼎的貪歡公子,就算是還在將養之中,也不至於鬥不過區區幾個小兵!

“我整的爛攤子我來收!你那出金蟬脫殼既然是我弄砸了的,那我來陪你唱一出偷龍轉鳳有何不可?”九疑微揚下頜,深刻的麵容生出幾分淩厲囂張,甚是奪目。九姑娘是個人精,一番思前想後,焉能不知其中曲折?

柳陵鬱淺笑,點了點頭。你是懂的……溫孤家的大小姐……果然足夠聰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