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糨糊

第55章 隻身入皇城  

馮三爺的金庫已經滿了,蕭氏大軍的糧餉自然倍顯充足。

馮三爺的鐵礦空了,蕭氏大軍的兵器自然更是裝備精良。

馮三不得不佩服算無遺策的柳公子——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兵貴神速,莫過於此。算盤能算到這種地步,用盡天時地利……柳公子果然高妙!

馮三爺撫著長須端坐帳中,閉著的瞎眼微微轉動,似是妄圖看到些什麽。

柳陵鬱坐在馮三的對麵,問道:“依三爺看……這仗還得等多久?”他甚至不問這仗有幾分勝算,因為……他知道自己必贏無疑。

馮三想了想,道:“隨便挑個日子吧,要等多久還不是看您高興?”

周禦胤的國庫有多少銀子大夥兒都清楚得很,周禦胤的人心還剩幾分……天下也都明白得厲害。要開這長安城的門,可不是看柳陵鬱的心情?

“本公子等不及了,就今晚吧……”擇日不如撞日,他不想等了,毀了一個周禦胤……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馮三一驚,柳公子的耐心素來好得很,如今怎麽這般急躁?沉吟片刻,馮三道:“不妥,糧草方至,如此行事未免急功近利、毛躁迫切了些……”

“本公子沒有時間了……”多等一刻,那人的蹤跡就難尋一分,他不想再第五十五章隻身入皇城拖了。區區一個周禦胤,他根本就沒放在眼裏。

馮三不明白柳陵鬱在說什麽:柳公子氣息綿長,心跳沉穩有力,比之從前乃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何來“沒有時間”這一說?

柳陵鬱也不解釋,隻是盯住自己圓潤而泛著淡淡粉色的指甲若有所思。

正當這二人之間陷入死寂之時,帳外傳出一聲稟告:“殿下,宮中有人來營。”

柳陵鬱皺眉:都這種時候了,周禦胤難不成還指望著和談?

“殿下?”帳外人得不到柳陵鬱的回複,又喚了一聲。

“帶人進來。”如此隱蔽,想必並非來使。

營帳簾子一掀,柳陵鬱的臉色就不好看了,來的人是權公公——一個好些年前便被打發到司天監去打雜的老太監。如此看來……周禦胤也不盡然就是完全的豬腦,至少……他最放心的,不是內廷大總管。

權公公最先瞧見的自然是坐上容色傾城、滿頭白發的柳公子,可他的目光卻是停在了另一個人身上,“三爺?”想不到時隔如許年歲,在敵營中還能遇到故人。難怪叛軍勢如破竹,原來……有貴人相助啊!

“權總管?”馮三顯然也是吃了一驚。

“老朽如今不過是個區區九品太監,哪裏還擔得起三爺這一聲總管。”權公公是老人家了,宮裏那麽多年風風雨雨的也見得太多了,為人自然是恭順溫良的,一點兒也沒有驕橫跋扈的架勢,反而露出些卑微,顯得毫不起眼。更何況……眼前這個人還是……馮三顯然沒料到當初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權總管會有這般自謙的態度——他瞎了,自然看不見權公公身上昭示著低下地位的衣裳。

柳陵鬱才沒工夫看他們故人敘舊呢,打量了權公公兩眼,道:“權公公深夜來訪……不知所為何事?”他是先皇幼子、叛軍首領,自然也沒必要跟一個九品太監客氣。

權公公立刻記起自己來這兒的目的了,但見他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雙手高舉過頭,道:“老朽奉陛下口諭,特來蕭公子處送信。”

柳陵鬱衝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將信件呈上來。

打開那張薄如蟬翼的雲母宣,柳陵鬱的臉色更不好了。皺了皺眉,再抬頭的柳陵鬱重又恢複了素來淡淡的表情,“權公公先回去吧……”

權公公也不多話,行了周全的禮數才躬身退下。

當帳中又隻剩下兩個人的時候,馮三立刻將頭扭向柳公子的方向:“信上寫了什麽?”他急切地想要知道那信裏的內容,能讓柳公子心跳混亂的字句……含義恐怕是不好得厲害!

“八月十五午時,皇城朱雀門下,九疑靜候。”一句話,兩處停頓,柳陵鬱字正腔圓,不為所動。

馮三爺手上一緊,差點兒就扯下幾根長須下來。“那……”公子是去,還是,不去?

柳陵鬱垂眸,薄薄的嘴唇又揚起一個怨毒的弧度。他挑眉道:“怎麽可能不去?”

“那今晚……”馮三一臉的不可置信。

柳陵鬱將那雲母宣折成一個漂亮的形狀,就著燭火將其點著了。嫋嫋的白煙盤旋著上升,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淡淡的、似有若無的香氣,再有,便是一點點落在桌麵上的蒼白灰燼。“有了那人……還要這長安做什麽?”

他歪著腦袋,側臉的線條在明明滅滅的火光裏愈加柔和婉約。他是那樣漫不經心,連細細長長的鳳眸都沒有全然睜開,而那半睜半閉的眼睛卻是那樣的亮,亮到璀璨,連瞎了的馮三都能察覺到其中的灼熱。

“公子,三思而行啊!”馮三還是不敢相信步步為營、穩紮穩打的柳公子會變得如此草率魯莽。

柳陵鬱衝那桌上的灰燼吹了一口氣,揚起的風塵迷住了他的視線,他輕嗅著這一室的淡香,徐徐道:“懷疑自己聽錯了?不,三爺,您一個字都沒有聽錯。”他盯著自己肩頭的那一片霜雪,目光溫順且多情,“這江山……本公子沒興趣,本公子最有興趣的……除了要周禦胤生不如死外,就是令九姑娘悔不該當初!”

柳公子一直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家人物,古井無波的態度永遠昭示著超然物外,就連複仇也是那般不急不緩、不瘟不火。馮三一直認為眼前這個人是沒有感情的,除了仇恨,這個人的人生……連死水微瀾都不可能出現。而現在,柳公子溫柔的嗓音似是一道警報,預告著即將呼嘯而來的暴風。

“八月十五,明日嗎?那本公子還是等一等吧……”柳陵鬱彎了彎形狀姣好的眉目,眼尾淡淡的飛白染上了一綹緋色,本該是多情而風流的麵目,突然就變得肅殺冰冷起來,好似深夜的山林裏……饑餓的野獸,充滿了嗜血的狠辣。

九疑被吊在朱雀門上。

周禦胤俯瞰著那個閉目養神的女子,心中的好奇越來越濃厚——她真能忍,遍體鱗傷也不吭一聲,不愧是讓暗衛八大高手無空可鑽的高手。

身在圍城的昭帝撫摸著自己的下巴,抬眼遙望著遠方。柳陵鬱?他還真是沒有想到這人能成氣候呢!不過……你逃得過朕為你設的這一關滅佛陣嗎?隻要你來……那就受死吧!

九疑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真是渴……三日水米未進,裝昏趁著人家潑冷水的空兒喝了幾口水,為的也不過是保命而已。太失算了,竟然不是柳陵鬱的人!九疑嚐試著動了動自己被反剪在身後的手腕,灼燒般的痛楚自那處傳來,錐心刺骨。她的腰也快斷了,那根鐵鎖捆得太不地道,勒得她五髒六腑都疼。

繩索晃蕩了兩下,周禦胤的眉頭動了動:“怎麽?九姑娘耐不住了?”還有半個時辰而已,你要是現在就廢了……那不是白費了朕的一番心意?

九疑費勁地抬頭看了看頭頂的昭帝,含著笑意用口形說了一句:“不勞陛下掛心。”

周禦胤從未見過那麽清澈漆黑的眼睛,微微彎起的時候甚至能夠傾瀉出一道近乎流利的風情,瀟灑而放肆。他一直看不出這女子有何出眾之處,竟能讓天下聞名的貪歡公子為之一夜白頭。直到方才,他才明白……有一種倜儻,更勝男兒沙場喋血!

昭帝的後宮美人如雲,卻未曾有哪一個可令帝王失神恍惚如入夢境,如今,九疑做到了。九疑可不管這些,她的腦中設想了千萬種脫身的辦法,可一一被她否決了。她不逃,並非是因為完全無計可施,而是……逃了以後呢?

怎麽出皇城?怎麽離開長安?

她是恨周禦胤的,若不是此人,柳陵鬱不會中毒,蕭降人不必設計溫孤氏,可……敵眾我寡、敵強我弱,貿然行動必然是無謂送死。九疑也就是偶爾糊塗著要自投柳公子的羅網,至於別人的……那還是算了吧!

其實,那一晚她不是不心存僥幸的。她心裏有一層隱隱的期盼,期盼著柳陵鬱會放過她。柳公子對她的情意含蓄而小心,她在賭,賭柳陵鬱的一個心軟。那時……她便可順理成章地與其恩怨消弭。

沒有愛,也沒有恨,自此訣別……永不相見……這已是她所能做到的極限了……她躲在杜蘭香苑那麽多天,日日夜夜,想的不過就是那似海深仇。那個人……似乎是沒有錯的——罪魁禍首害他沉屙五髒、家破人亡,他是沒有錯的。錯的……隻是……他有那樣一個決絕狠辣的舅舅,有那樣一個坎坷身世……九疑的底線便是死,以我之命,解爾之恨,有何不可?

萬幸便是……那人留她一條性命,從此冰釋前嫌。

然,她還是太天真。這世間怎麽可能隻有好與壞這兩個結局呢?還有一種狀況叫做意外,恰如此時:她被昏庸無道的昭帝拿捏住了用來要挾那個長安城外虎視眈眈的人。

九疑忍不住又笑了,他不會來的,一個恨不得將自己銼骨揚灰的人……怎麽會為了自己置身險境?更何況……他是算無遺策的柳公子,沒有把握的事……他不會去做。

周禦胤癡癡地看著九疑唇邊的笑,越發嫉妒柳陵鬱:憑什麽這世間的絕好人物都被他攏過去了!憑什麽!

莫名地,周遭刮起一陣冷風,冰冷刺骨,所有人都縮了縮脖子。周禦胤也打了個激靈,這是怎麽了?好不容易挑出個好天氣,臨了還要生什麽變故不成?他猜對了,那風呼嘯著,越來越冷,須臾便攜著徹骨的冷意席卷而過。

天空開始飄雪,詭異地、毫無預兆地,大片的雪花就那麽隨風而至,茫茫迷亂人眼。

不消片刻,長安的地麵遍蓋上了一層白色。

九疑凍得直打哆嗦,但她也不明白這大雪算是怎麽回事兒。

午時,茫茫天地間,一騎飛踏而來。

棗紅的汗血馬上,白衣的柳公子身披火狐裘披風策風而至,顏色鮮明一點兒,紅若朱砂。

九疑的眼睛連眨都不敢眨,一夜白發……是真的!傷你之深,竟至如此!

九疑心頭大慟!

呼嘯的風揚起柳陵鬱的發絲,與飛揚的雪花交纏在一道,辨不出你我。

九疑的眼力太好,她甚至可以瞧見柳陵鬱束發金冠上璀璨奪目的東海夜明珠、細致鮮活的五爪金龍尾。那樣雪白的頭發……白到混淆了光影,讓人所有的意識都粘連在那發絲上,再也離不開。

柳陵鬱出現的一瞬間,周禦胤的眼睛就亮了,一招手,點燃手中的煙花,一聲刺耳的聲響響徹雲天,原本空無一人的朱雀大道兩旁急速湧現出無數人馬。

柳陵鬱眯了眯眼,城牆上吊著一團黑糊糊的東西,是人形,應該就是九疑了吧?他猛地夾緊了馬肚,揚手又是一鞭。擒賊先擒王?周禦胤,你好不天真!你以為東西北三麵就沒有本公子埋下的人馬了嗎?

駿馬揚蹄,四肢近乎騰空,速度雖然飛快可也止不住如潮水般漫上來的士卒。柳陵鬱眼中厲光大勝,拔出腰間所掛佩劍,揮臂便是流光萬千,三丈之內無人可近。

周禦胤盯住城牆下那個白衣狐裘的男子,下巴的線條又緊了幾分:“蕭禦倫,這才剛剛開始!”他舍棄了青龍門、白虎門、玄武門三麵的防衛,為的……不過就是布這一個弑神殺鬼的“滅佛陣”。“你也太小看朕了……朕容得你一路縱橫,卻容不得你來這長安撒野!”

白雪依舊紛紛,九疑聽城門下殺聲震天,目光所係不過一人——他來了,他竟然真的來了!九疑拚命地眨眼,卻不能令所見之人模糊半分。

腦袋頹然地垂下,九疑的心,涼了……這是滅佛陣,有去無回……一切都完了……一片雪花飄然入眼,九疑閉眼,一行淚,蜿蜒而下……忽而,她睜開眼,嘴角牽出一個笑來——死了也好,一了百了,總好過這般糾糾結結、掙掙紮紮,不得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