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糨糊

第54章 多少愛恨在

跟在九疑身後的暗衛已經等得太久了,這個貌不驚人、身著男裝的女子給了他們太多的震驚和訝異——從沒有人能夠將自己保護得如此恰到好處——以最省事兒的方式暴露最少的漏洞,讓他們無機可乘。

而現在……這個女子醉了,搖搖欲墜,再也沒有比眼下更好的時機了。潛伏在周邊的人馬突然出現,如同悄然出水的水怪,一下子就露出了它蓬勃的野心。

九疑稍稍偏過頭:左後方二十丈兩個,右後方三十丈三個,還有前麵等著她自投羅網的三個,一共八個高手。她幾不可見地眯了眯深邃的目光,漆黑的瞳人裏閃過一線殺機:“好吧,且看看醉了的九疑……能不能逃過柳公子設下的天羅地網!”

左手搭腰,猝然轉身,九疑腳尖點地騰身便是輕巧一躍,隨之而動的……是一把寒光閃閃的軟劍。

八名暗衛猛然逼近,分別自四方圍住九疑的去路。九疑一挑眉,冷哼一聲,手腕翻轉宛若靈蛇,而那把柔若皮鞭的軟劍冷厲生風,堪堪將暗衛逼退一第五十四章多少愛恨在丈。

那八個人皆是暗衛中的翹楚,堪稱高手中的高手,麵對九疑縱橫無匹的劍術並不害怕,而是互相使了個眼色,圍繞著九疑迅速兜起圈子來。他們身法飛快,而且大有混淆九疑視線之意。

九疑已是醉了,視物本不清晰,恍恍惚惚中便發覺原先的八個人化作了十六個人,繼而變出千千萬萬分身,她晃了晃腦袋,依舊看不清晰,隻得胡亂出手。

這樣一來,九疑那些一擊必中的絕世殺招便失了效用,根本就威脅不到周遭的暗衛。她暗自笑了笑:“柳公子的狗……果然不同凡響,每一隻都是光咬人不叫喚啊!”

烏雲已經完全遮住了天幕,死氣沉沉地籠著偌大的錦官城。九疑覺得很累,打了許久了吧……怎麽就是殺不死這些人呢?她疑惑而認真地東張西望,卻發現那許許多多的幻影已經消散了,八個黑衣人步步緊逼,為首的似乎還在對自己說話:“別白費力了,你是逃不掉的。”

九疑又打了個酒嗝兒,眨了眨眼睛道:“逃不掉嗎?那我不逃了!”說罷便將手中的軟劍擲了出去。她哈哈大笑了起來,極為暢快而囂張,邁著醉酒之人慣常的蹣跚步態,高歌吟道:“我自醉酒呆傻笑,誰要我命就來拿!宵小懦弱非好漢,膽小怕事不要臉!哈哈哈——”

暗衛首領見她如此,迅速下令將其拿下,反剪了九疑的雙臂就押著她朝前走。九疑衝押著自己的兩個人扯了扯嘴角,十分天真而可愛,她嚐試著掙紮,卻很快安靜了,繼而委屈道:“人家的胳膊好疼啊!柳陵鬱都沒有讓你們捉我的時候輕一點兒嗎?”

暗衛首領不知柳陵鬱是何許人也,先是一愣,而後就毫不猶豫地揚手給了九疑後頸一記手刀,都這樣了還在撒酒瘋,真不知道這人是不是腦子有病。

九疑昏過去的時候緊皺了眉頭,怎麽會這樣呢?柳公子的手下不都是風度翩翩、溫文有禮的嗎?怎麽會這麽粗魯武斷?可是,那一記手刀太狠了,就算她體質異於常人也承受不住,終是耷拉下了眼皮,腦袋一歪,如同死過去一般。

蕭氏大軍勢如破竹,如今是真正的圍困長安。周禦胤的處境可想而知,不過你不得不佩服此人的淡定,都兵臨城下了他還能夠夜夜笙歌。

曾越不懂,他看著龍榻上交纏的一男兩女,著實無法理解昭帝的荒唐興致。他是柳公子的人,是菊公子的眼線,但是他賣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人的一舉一動。菊公子說了,要事無巨細一一匯報,他的確是那麽做的,但是,他真的不明白這般的意義。無非是個昏君罷了,有什麽可緊盯不放的?

在德雲殿當差可是很累的,曾越日日精疲力竭,久而久之便沒了為柳公子盡忠的那份心,譬如最近的好些事兒他覺得可有可無,也就沒有告知菊公子。

他不知道,他這一個疏忽,真真是應了那句“失之毫厘,謬以千裏”,當然,他知道的時候……後悔也來不及了。

周禦胤高興也不是沒有緣故的:那個女子……抓到了!雖然不是個美人,可……她比美人有用太多了。聽說蕭家派了好些人手滿世界找她呢!而那人如今滿頭白發,若他猜得不錯……這必然與那女子有關。

想到這裏,周禦胤的唇角不可遏製地向上揚起,還有什麽比拿住那人的短處更叫人興奮不已的呢?所謂蛇打七寸,蕭禦倫的七寸……大概就是那個女子吧……周禦胤披上外袍就朝外去了,一臉的神清氣爽,他流瀑般長長的烏發垂在身後,昭示著他得意的心情:兵臨城下嗎?沒關係!有了那個錦官城中束手就擒的人……千軍萬馬也照樣得節節敗退!

不得不說……周禦胤想得很天真,他的預料太美好,以至於他忘記了蕭禦倫一頭白發以後空留的不過是一腔恨意,並非滿心柔情……

與周禦胤的愜意逍遙不同,菊讓愁眉苦臉鬱悶非常。公子已回長安,就在城郊三十裏處,而紅冶攔著他,不讓他去見公子。

“求求你了紅冶,你就讓我出城吧!公子就快攻入長安了,一雪前恥,指日可待啊!”菊讓可憐兮兮地圍繞著紅冶瞎轉悠,隻求紅冶能開了門放他出去。

紅冶不動聲色,麵無表情地搖了搖頭:“那是公子的事。跟你無關。”

“我就是去看看公子,紅冶,我真的隻是去看看公子,謠傳都說公子滿頭白發,我一點兒也不信!”菊讓都快給紅冶跪下了,他是真的急了。

紅冶還是搖頭,道:“那就別信。”

“紅冶……你就一點兒也不擔心公子嗎?曾越從宮裏傳出的消息可是擺在那兒呢!那狗皇帝一副穩操勝券的樣子,你當真毫不在意公子的死活?”菊讓的眉頭皺得像個小山似的,漂亮的眼睛裏滿含著責備,不若平日善良溫和。

紅冶依舊搖頭:“他是公子。”公子……是無所不能的,所以……公子不會死。

菊讓默然了,他深深地看了紅冶一眼,轉身就去了內室。他拿薄被蓋住自己的臉,漂亮的眼睛在黑暗中忽閃著,似是在其中充斥了無數的掙紮與反抗。

公子……是對的,紅冶的確比自己有心思多了,這麽些日子……最耐得住性子的就是紅冶。山莊的諸多事宜隻要經得紅冶的手,必定井然有序,難怪公子一早就將亂懷樓的門麵交給她。

這個有些呆呆的女子不過是用笨拙偽飾了她的聰慧和隱忍,讓旁人不懂她的計謀……如此亂局之中,唯有她……巋然不動。深吸了一口氣,菊讓把腦袋露了出來:不讓去就不去吧,紅冶……要保的隻是他的這條命而已,他該知足了,不是嗎?

山莊內死氣沉沉,留雲軒裏一片狼藉,竹茫陪在丹朱身邊,一碗湯藥已是端了許久:“喝一口吧,你這麽不吃不喝的也不是辦法啊!”公子死的時候你不吃不喝也就罷了,如今那人活了,你又不吃不喝,這算個什麽事兒啊!

“你們都瞞著我……你們都瞞著我!你們都知道的,隻有我……隻有我不知道!”丹朱餓了許多頓了,可吼起來還是中氣十足,震得竹茫耳膜刺痛。

沒有瞞著你,隻不過沒告訴你真相而已。竹茫萬分頭痛,早前為了防止丹朱追隨公子去洛陽,他隻能不去提醒丹朱真相。

那時候日子雖然難過卻總算是熬過去了,可……眼下,當丹朱得知蕭公子、柳公子乃是同一個人……她真的惱了。自己一心一意侍奉的主子原來把自己看成一個外人,還有什麽比這個更傷人心嗎?丹朱覺得自己壓根兒就是個笑話!為了一個不把自己當回事兒的主子……她竟然傷心欲絕了那麽久,這叫她怎麽也不能咽下口中的火氣。

“你說你是何苦呢?公子做事自有分寸,你這麽跟自己的身子作對,傷的還不是你自己?”竹茫放下藥碗,臉色也不好了起來,“且不說旁人怎麽樣,你這般鬧別扭不吃不喝,難道就不是在傷我的心嗎?說什麽對我也是滿心滿意的傾慕,可如今呢?還不是連一眼也不肯多看我?就知道記恨我欺瞞你,難道我就沒有難處了嗎?”

竹茫是謙謙君子,是從來都不會說重話的人,他素來是一身倜儻的綠衫,儒雅中透著幾許的詩意,如同清風朗月下的一片竹林,悠閑貞靜。而此刻,他也提高了音調抱怨起來。丹朱也是一愣,隻見那一襲顏色翠綠欲滴的衣衫飄然遠去……隨著竹茫的步子消失在自己的眼裏,再也看不見了……慌忙地起身喝掉那碗湯藥,丹朱急急地朝外奔去,唯恐攔不住那人離去的身影,卻在長廊的盡頭瞧見了呆坐涼亭的竹茫。她呆呆地站在與他相隔不太遙遠的地方,久久才喚出一句:“竹茫……我知道錯了……”

竹茫側首,看著不遠處那緋衣的美貌女子一眼,繼而迎了上去。

柳陵鬱身在帥營,手上擒著一隻雪白的信鴿:紅冶與菊讓和睦,竹茫與丹朱親近……這一切似乎都很好,隻是……自己不好極了。蘭敞還是站在自己的身旁,一如既往地沉默著,柳陵鬱突然覺得孤單,為何所有人都可以成雙成對,獨獨他……注定孤身一人?

“蘭敞,你恨我嗎?”柳陵鬱抬眸盯住青衣的蘭敞,第一次沒有以公子的身份與他說話。

蘭敞愣了愣,頃刻便搖了搖頭。

“不恨為何不說話?”柳陵鬱有點兒不相信蘭敞的回答。

“沒什麽可說的。”蘭敞收拾著桌上的金針,眉目淡淡,比之柳陵鬱還要無情三分,“夜深了,公子早些休息吧,您的身子……受不住什麽別的折騰了……”

柳陵鬱止住蘭敞的動作,道:“我記得你極喜歡九疑的……”他的話是那樣平常,連語氣都是十分溫吞柔和的那種,可……蘭敞卻覺得危險,仿佛毒舌的芯子……舔舐煎熬著人心。

“你那麽喜歡她,怎麽就不趁機殺了我替她留條後路呢?”柳陵鬱的嗓音裏終於露出幾許困惑,眉梢也多了幾分戲謔。他是那樣好奇,好奇自己手下的蘭公子是以一種什麽樣的心情來伺候自己的。

蘭敞斂了斂神色,道:“您是她心裏的人,殺了您,她會恨我的。”我在她心裏不過是您的一條狗,她認得的也隻有您柳公子而已。

“哦?”柳陵鬱挑眉,手指夾著胸前雪白的發絲,“我是她心裏的人?嗬嗬——”我怎麽不知道?她處心積慮為的……不過是一塊足以證明滅族之仇的檀木牌子,還有什麽比這個更為諷刺?

蘭敞的脊梁僵硬著,額角滲出一滴汗,涼涼的,貼著麵龐流下來,潤濕了一道蜿蜒的痕跡。

柳陵鬱伸手一抹,漂亮精致的指尖沾了些許汗液,亮晶晶的,好看極了。

他衝蘭敞晃了晃那根纖長柔美的食指,道:“你別想著替她求情!你是本公子養著的一條狗,你得記著你的本分!時時刻刻地記著!你伺候本公子,替本公子煎藥紮針那是你的命!不是你日後多嘴的倚仗!”

蘭敞不語,那種被一窺到底的感覺讓他的心都涼透了。不錯的,他這般盡心盡力地救治命懸一線的柳公子,原因隻是想要公子看在這一份心意上賣他一份薄麵,放九疑一馬。

柳陵鬱拿出寶藍色的錦帕仔仔細細地擦拭了自己的手指,一道真氣破袖而出,須臾便將手中之物化為齏粉:“本公子恨不能將那人銼骨揚灰!”他冷冷地瞥視了蘭敞一眼,道,“本公子看中的人……你的那份心思還是收好了為妙,免得到時候埋怨本公子無情無義!”

蘭敞垂首,默然地收拾了金針,退了下去。毫無轉圜的餘地了……公子真的恨她,恨到……為了好好兒收拾她竟不惜火速圍困長安城!“傾舉國之力遍尋一人……這樣的恨難道不是因為愛嗎?”蘭敞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卑微,他拿不出柳陵鬱的手腕和魄力,自然也入不得九疑清高而孤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