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閑話

第三篇 冷血的血

“唉,你怎麽坐在這兒悶悶不樂?”

“我是坐在這兒沉思,但想東西不見得就是不快樂,有時候,任由心中思潮起伏,無拘無束,也是一種享受呢!”

“說的也是。人不可以貌相。正如雪峰神尼,一向臉冷心慈,冷血也名冷人熱。”

“冷血?你是說‘四大名捕’中的冷血?真奇怪像他那麽個熱心腸的人,怎會有個這樣的名字!”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其實‘四大名捕’裏的無情,鐵手、追命、冷血,當然都不是真實的名字。無情原叫成崖餘,他自幼殘廢,無法學習內力,隻好以暗器取勝,出手無情,所以江湖上稱之為‘無情’,鐵手原名鐵遊夏,練的全是手上功夫,摧金裂石,故人取其外號為‘鐵手’,追命長於輕功,腿上功夫更是武林一絕,故名‘追命’,他本名是崔略商。冷血原名冷淩棄,他的劍法招招進逼,無一招自守,勇於搏命,連武功比他強的人也拚不過他,所以才會有這種外號。”

“原來如此。無怪我念起他們名字的時候,總是怪別扭的,世上怎會有人叫這種名字?

原來是外號!看來,把冷血叫做‘流血’,也無不可呢。”

“不可不可。”

“哦?為什麽?”

“以冷血的為人,要改他的名字,也該改為‘熱血’才對。”

“何以見得?”

“因為他隻讓惡人流血,仇人濺血,對好人,他寧可自己淌血,遇上講義氣的漢子,他一腔熱血!你難道沒聽說過他和小黑龍的故事?”

“小黑龍?江湖上,武林中,用‘小黑龍’這種名字的,沒有五百,也有三百五,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個‘小黑龍’?”

“就是那個愛穿全身黑衣黑扣黑褲黑皮靴黑手套黑披風腰畔係一把黑劍的‘小黑龍’,他曾是‘關唐雙霸天’的結義兄弟之一。”

“‘關唐雙霸天’?你說的是關霸天和唐霸天?這跟冷血又有何關係?”

“除了他們還有誰!如果你記憶力還可以,當會記得冷血曾為了追捕一個無惡不作的貪官吳鐵翼,橫度大沙漠,遇上風暴,水袋糧食盡失,挨了五天五夜,眼看支持不住了,恰好遇上了小黑龍……”

“小黑龍救了他命?”

“沒這麽簡單。小黑龍那時因不值關霸天和唐霸天所為,起了衝突,小黑龍生怕雙霸天的手下追殺他,便逃入大沙漠,也迷了路,手上隻剩下一天的水和半天的糧食……”

“小黑龍先前認不認識冷血?”

“當然不認識。”

“這可……可有點為難了。”

“小黑龍遇見冷血的時候,冷血已渴得奄奄一息,憑他的武功,要奪水壺是不算太難,但冷血又怎會做這種事!”

“可惜這種事,在世間裏,天天都有人做著,有的人天天都在做。為自己生存而抹煞別人生存機會的事,一旦做多了,仿佛不做才是不應該的。”

“說的也是。不過,小黑龍毫不猶豫,就把自己僅剩的食水和幹糧,遞了給冷血。”

“好一個小黑龍!”

“冷血也隻飲一半,吃一半。”

“結果呢?”

“好人有好報,他們終於在半天後找著了綠洲,誰也不必葬身於大漠。”

“這就是所謂的‘蒼天有眼’了……不過,聽說後來‘關唐雙霸天’不是犯了彌天大禍嗎?”

“一點也不錯。‘關唐雙霸天’總共有結義兄弟一十五人,其中老大姓關,老二姓唐,故江湖人稱之為‘關唐雙霸天’,其實是把他們一十五人的組織都稱呼進去了,而小黑龍是在裏麵排行第九。他本想脫離‘關唐雙霸天’,鬧得很僵,後來不知怎的,年輕人火氣上得快,消得也易,後來又在一起,成了一黨,禍福與共。他們原本是一群氣味相投、練過武功的年輕人聚嘯在一起,後因膠州大旱災,他們苦無出路,就成了流寇,打家劫舍,無所不為。”

“唉,其實有很多江湖人,身懷絕藝,隻要給他們一條正途坦道,自己也肯勤奮務實,就不致淪為魔道了。”

“魔俠原隻一線之隔,有時候是時勢造成,有時候也要看意誌是否堅定。‘關唐雙霸天’等幹了幾大票之後,原也想洗手不幹了,但他們個個能吃會花,不想走老路,便在濟州一帶表演雜技兼賣武營生。”

“這樣也好哇!不偷不搶,自食其力,雖然是辛苦一些兒,總比當強盜好上百倍!”

“可惜還是出了事兒!濟州有幾個鄉鎮,像月牙鄉、快馬驛、荊山縣、蕭河渡、鐵齒集子等地,地僻人心齊,十分排外,每次有外地人來賣藝,總是喝倒彩,就連月牙鄉的鄉長程分也在裏麵幫著起哄。‘關唐雙霸天’的人天天上場子,玩雜技,較臂胳,可是台下的鄉裏們盡在笑諺作噓,說他們假對假,沒帶功夫就上陣,偏是關老大、唐老大跟當地縣紳簽了契約,不得不忍辱表演下去,否則得照賠損失。於是隻好咬牙苦忍,真刀真槍的對招,還拚出血花來,但那些鄉裏們依然說他們賣假,噓哨哄堂……”

“這太過份了!也不過是買票子看場戲,他們要看真格,何不自己落場子表演去!”

“這就所以鬧出事體來了。有次程鄉長跟一幹人看戲的照樣笑鬧,小黑龍一時氣忿失神,被唐老大的軋把翹尖刀挽了一下,血流如注,看的人還笑他窩囊,關老大在後台按捺不住,一把跳出來,關起場子栓大門,紅了眼睛,提刀就殺!”

“這怎麽可以!”

“關老大刀一見血,唐老大也衝下台來,一口氣殺傷幾人,他的兄弟也紛紛動手,殺得鬼哭神號,看鬧子的人怎料有此變,縱有會家子在,也無法招架。小黑龍見事態嚴重,大呼阻止,但反被唐老大叫去追殺程分。”

“他真的殺了程分?”

“這倒沒有。小黑龍隻打倒了程分,在他腰眼子不是要害處紮了一刀,心念跟他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便是叫他乖乖伏下,佯作死去。那程分血流不止,早已三魂嚇去了七魄,伏在地上,動也不敢動。小黑龍倒是對其他的人都沒殺傷過,事後被關老大、唐老大重斥一番,說他竟置身事外,枉他們為他出氣。”

“這下禍子可闖大了。”

“這十四五人,發起狠勁來,殺傷了一場子的人,眼看差不多了,氣消了,這才停住了手,跟著都慌了起來,知道這件事定必驚動刑部,便重作馮婦,在七星蕩上作流寇去了。”

“唉,這叫自作孽,不可活。”

“也叫自投羅網。‘關唐雙霸天’要上山落草之前,關老大和唐老大都有個共同的姘婦,叫做水仙,這個水仙,是個名妓,生得貌美如花,擅長媚術,把關、唐兩位老大都收得服服帖帖,要在未‘上山’前跟她一敘,但這水仙卻獨具慧眼,外表跟老關、老唐敷衍,心底裏隻對小黑龍真心相許,柔情暗係……”

“英雄難過美人關,我看這亂子可愈來愈大了。”

“他們算不上是英雄,隻勉強能算是半個好漢,但好漢一樣過不了美人關。水仙貪圖懸紅一百兩銀子,一麵穩住‘關唐雙霸天’,一麵著人去通報官府,而暗裏因顧惜小黑龍,又知道他必顧全義氣,便假借著托詞,把他遣走。這一來,大批官兵,包圍了‘關唐雙霸天’,而因此案曾鬧得傷亡慘重,案情重大,四縣十三鄉聯名求緝凶徒,辦理此案的刑總何嘉我特請‘四大名捕’中的冷血,親自緝捕凶徒——”

“啊。‘關唐雙霸天’完了。”

“完了。要是別的捕役,恐怕是攔不住這十四名硬手,差些便給他們殺出重圍,但冷血一到,憑一把劍,便把十四人都刺傷倒地,一一伏擒。”

“可是那小黑龍……”

“對,官府一點人數,也知道是缺了一人。那小黑龍後來得悉此事又打探清楚,是水仙報的官,過了兩天的夜裏,便跳進跨院,揪住水仙……”

“不可以!”

“怎麽?”

“水仙重情,報官時可是先遣走了小黑龍,他怎能對她施辣手?”

“但小黑龍重義。他雖不值‘關唐雙霸天’所為,不過他們結義在先,兄弟既然罹難,他不能不為他們報仇。”

“哎唉,這叫做情義兩難全。”

“話說小黑龍手起劍落,隻砍了水仙一劍,水仙哎呦一聲倒地,一人就破窗而入,大喝一聲:‘住手!’你道他是誰?”

“冷血!”

“當然是他!”

“可是,他要捉拿小黑龍嗎?小黑龍曾救過他呀?”

“冷血心裏何嚐想抓自己的恩人,可是法理難縱。兩人在燈下一照麵,兩下分明。小黑龍情知自己敵不過冷血,便坦言道:‘我也砍了水仙一劍,替大哥、二哥和兄弟們報了仇,他們作惡傷人雖是不該,但對水仙有情,她不該告密。你要抓就抓吧。’他那一劍,隻砍在水仙左臂上,決不致命,隻痛得水仙臉都白了,但仍央求冷血:‘他傷了我,我不怪他,你放了他吧’。”

“這位名妓忒也很重情。”

“婊子也有重情義的。就在冷血為難之際,何嘉我及程分等人也得訊趕了過來,何嘉我一上來,就一掌把小黑龍震得重傷,他是有名的‘鐵臉刑總’,從來執法如山,向不輕恕。

程分當場還在指證,小黑龍也確是‘關唐雙霸天’的人,於是乎證據確鑿,依照其他十四名落案要犯的下場,一旦押上官衙,都是收監候斬的下場。”

“不過,小黑龍可沒殺人呀!”

“便是。小黑龍也不抗辯,隻對程分冷笑說:‘說良心的,我不留你那一刀,能輪到你今天來指誣我!’程分聽了,有些慚愧,冷血馬上看出來了,詰問之下,才從程分口中得悉,在那一場砍殺事件裏,小黑龍除了刺程分一刀之外,一直就護在程分身邊,未動手傷過任何人。”

“照這樣說,小黑龍為勢所逼,理應無罪。他傷了水仙,水仙也不想告他,這該可以放小黑龍一條生路了吧?”

“可是‘鐵臉刑總’何嘉我卻不認為如此,小黑龍曾為流寇,也理應定罪。不過,水仙當場指出:小黑龍脫離‘關唐雙霸天’的時間,正好是那一夥人,在別處打家劫財的時候,小黑龍也可算是並無參與搶劫盜掠的行動。”

“這一下總該可以放人了吧?”

“不。”

“又有什麽麻煩了?”

“程分。”

“他?”

“他不甘心被小黑龍溯了一刀,他說,除非讓他刺回一刀,讓小黑龍同樣流血,否則他決不甘心。”

“小黑龍已給何嘉我的‘大力金剛手’震傷,如何還能挨他一刀?”

“照呀!冷血挺身就說:‘程鄉長,讓我來代他受這一刀。’程分冷笑道:‘冷捕頭,你大仁大義,但我隻怕你受不了。’冷血也不多說,隻在他麵前一站,雙手抱臂,道:‘好,隻要這一刀能泄你的氣,冷某決不報仇。’。”

“有種!結果刺了沒有?”

“刺了。刺在腰間,刺得好深。程分本對冷血就有點宿怨,也趁機刺了他一刀。血流了一地,冷血還神色自若,扶起小黑龍,徑向鐵臉刑總問道:‘我們可以走了吧?’程分正待追殺,但為冷血氣勢所懾,又礙於何嘉我的麵子,不敢再下殺手。何嘉我本來就有意成全,但隻怕冷血支持不住。冷血說:‘不必費心。’遂把小黑龍扶了出去,那時候,刀鋒還嵌在冷血腰脅之間呢!”

“好!小黑龍當日給冷血飲的水,這時候流成了血。”

“你說這血,還是不是冷的?”

“熱血!英雄的血!”

“這段故事,曾在兩位前輩的武林紀事中出現過,也在很多人口裏流傳,但我每說一次,血總是熱一次。”

“所以,看來你整天板看臉孔,一副漠然的樣子,其實也是個熱心人呢!”

“彼此彼此!”

“好說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