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蠻荒

第3章 星辰

星辰已經升起,夜風吹過草原,一片蕭索。

這是最後的平靜,龍格真煌深深吸了口氣,看向背後的千人隊。這是他僅剩的兵馬,一支完全沒有受過訓練的隊伍,有十三四歲的少年,也有五六十歲的老人,真顏部最後的男人們都在這裏。他們手持簡陋的木柄長槍,列著散亂的隊形坐在地上休息,此時一齊站了起來,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龍格真煌竟然無聲地笑了笑。

“你瘋了!由我帶這一隊衝上去擋住虎豹騎,你走!看見那顆青色的星了麽?追著它的方向走,一直去南方,渡過天拓峽到達東陸你就安全了,將來還有回來的機會!你現在死了,一切都完了!”年輕人回過神來,以自己的戰槍壓在龍格真煌的馬頭上攔住了他。

“我沒有瘋,我隻是不明白,”龍格真煌的聲音平靜溫和,“你給我說了很多東陸的故事,後來我一直想,這世上的人們到底該是互相親愛,還是你死我活?我們蠻族有首歌,唱的是‘獅子搏狼,狼食麋鹿,麋鹿就草,草也無辜’。大的動物要吃小的,就算麋鹿也要吃草,可是有誰去憐憫那些草呢?難道人也是這樣,大的部落就要吃掉小的,小的再去吃更小的?”

“可是到底為什麽呢?我們沒有想過去吃掉別人啊!”龍格真煌看著少年,揮手指著自己背後的雜兵,“我們真顏雖然是小部落,難道就不能活下去麽?”

年輕人怔怔地看著龍格真煌。這個牧民一樣的草原主君認真地凝視他,眼神像個迷茫的孩子。

“不……不是這麽說的……”年輕人奮力地揮手,可是那個令人疲憊絕望的念頭卻在心頭揮之不去。

老師的身影在拉殺的刑架上分崩離析的一幕又在眼前浮現,在那之前的一年,夜北散落的蠻族部落終於向陳國的大軍低頭,他們進貢皮毛駿馬和能歌善舞的少女,換取陳國的庇護。老師的鮮血淋漓背後,貧苦的牧民們並沒有過上更好的日子。

“我不能逃走。我姓龍格,我是他們的首領,他們相信我能夠帶他們富強,無論我帶他們去哪裏,他們都會追隨我。反過來,也是一樣。我和他們一起戰鬥。我想不明白的問題,就留給青陽的大君吧。青陽是獅子,我們真顏是微不足道的雜草,可是就算雜草,也想活在這片草原上!”

龍格真煌拔出他的刀,緩緩地帶動了戰馬,千人隊跟著他無聲地前行。

年輕人要跟上他的時候,龍格真煌忽地回過頭來,“能帶我的女兒去東陸麽?讓她代替我活下去吧。告訴她說父親很愛她。可惜以前總是說不出口,真是愚蠢。”

年輕人沉默了很久,點了點頭。

龍格真煌笑了笑,“一直想問,你叫什麽名字?”

“謝圭。”

“很高興認識你,謝圭。天驅……對麽?天驅的武士。”

龍格真煌舉起了沉重的戰刀,而後猛地指向前方。那柄震懾人心的利器在夜風中嘯鳴起來。吼聲衝天而起,老人和少年們高舉他們的長槍,追隨著主君馳向浩瀚的戰場。

這是謝圭最後一次看見龍格真煌,獅子王留給他的是一個夜幕中的背影。他第一次看見龍格真煌怒吼,像一頭真正的獅子一般,再不回頭。天地盡頭隱約有煙塵滾滾卷起,虎豹騎終於來了。

整個營寨都在燃燒,映紅了半邊夜空。

青陽九王呂豹隱·厄魯策馬而立,就著火光凝視那顆頭顱,玩味他最後的神情,多少年的征戰生涯,第一次看見人死的時候能那麽安靜,他最後一瞬的表情凝在那裏,看久了,就覺出一份隱約的哀涼。

一名虎豹騎百夫長將朱紅色的匣子奉上,九王將頭顱放進了匣子中:“這是獅子的頭,要帶給大君看的,小心不要丟了。”

他轉向立馬在身邊的貴族武士,“比莫幹,還沒有找到你弟弟麽?”

青陽部呂氏帕蘇爾家的長子比莫幹搖了搖頭,“虎豹騎直衝到營寨裏,沒有合圍,人都被衝散了,沒有找到阿蘇勒。別是……”

九王沉默了一會兒,對著百夫長低喝:“傳令下去,搜索每一個帳篷。就算是屍體,也要把世子從裏麵找出來!”

充耳都是哭嚎聲和馬蹄聲,火光中人影在閃動,黑甲黑馬的騎兵在帳篷間穿梭疾馳,他們把火把投向空無一人的帳篷,整個營寨化作了熊熊火海。路途遙遠,這些帳篷無法作為戰利品帶回北都,就要就地焚毀,真顏部已經成為曆史了。

九王望著孤懸在天頂的月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一名虎豹騎扯著一個女人的頭發從燃燒的帳篷裏策馬而出,她的雙腿拖在地上,拚命地掙紮。還是個年輕的女人,沒穿皮靴,裙子下的小腿白淨細膩,在地上拖得都是血絲。也許是她掙紮得太厲害了,虎豹騎手起刀落,斬下了人頭,猩紅的血在地上潑灑出一灘,虎豹騎提著人頭策馬而去。女人藏在懷裏的手軟軟地跌出來,握著一柄鋒利的短刀。

九王思索了片刻,“傳我的令!男子長過馬鞭的殺,女人要留一半,年老的不留。”

百夫長在馬背上躬身,“是!”

“屠城令?叔叔……這可是七萬人啊……”比莫幹伸出去阻攔的手停在半空中。

九王把他的胳膊按下,“遇事不要先想到敵人。比莫幹,你想想這一戰虎豹騎死了多少人。戰士們跟我們上陣,他們要財寶要牛羊也要女人,打勝了,就讓他們開開心心的,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好了。”

“可是屠城令……”

“比莫幹,不要心軟。做大事的人,要有做大事的決心。這些人對我們已經沒有用了,不要被血蒙住了你的眼睛,要看到將來。滅絕真顏部,你還不知道我們做成了怎樣的一件大事。”九王**鼻子,像是聞著馥鬱的酒香,“這風裏的味道,讓人想起鐵沁王奔馳在這片草原上的年代,蠻族新的輝煌盛世,就要開始了吧?”

比莫幹愣了一下,風裏隻有濃重的灼燒氣息和血腥味。

【曆史】

曆史上的胤末燮初,是一個悲哀的年代。

英雄們剛剛誕生在鋼鐵的搖籃中,世界在動蕩和戰火中掙紮。

北陸瀚州在蠻族七大部落的控製之下,七部的盟主青陽部以北陸大君的身份君臨草原。而浩大的東陸屬於古老高貴的胤王朝,十六個諸侯國以鐵桶的形狀拱衛著神聖的帝王之都。

然而,和平的年代已經過去。無論是東陸的大皇帝還是北陸的大君,都無力去維係龐大的國家。王權已經旁落,懷著野心的人競相踏入戰場,在亂世中奪取自己的一席之地。

胤朝喜皇帝二年,青陽部世子呂歸塵·阿蘇勒被送往真顏部,在南方溫暖濕潤的草原上休養。

僅僅三年之後,真顏部舉旗退出青陽部掌握的草原議會庫裏格大會,開始了反叛大君統治的戰爭。於是滾滾鐵流從北方而來,青陽的虎豹騎血洗了南方的騰訶阿草原。

喜帝五年早春四月,青陽九王呂豹隱·厄魯的大軍衝破了真顏部最後的陣營,真顏部的主君——“獅子王”龍格真煌·伯魯哈,在亂軍中砍下了自己的頭。真顏部被滅族,草原七部中最弱小的一支永遠地消失了,青陽的主人——呂氏帕蘇爾家族——再次用血捍衛了大君的尊嚴。

而就在同一個月,在東陸中州,赤潮般的騎軍開進了胤朝帝都天啟城的城門。東陸的雄獅,來自“南蠻”離國的諸侯嬴無翳騎馬直趨太清宮,在階下昂首不跪。七百年來第一次,皇帝在刀劍下屈服,成了臣子掌中的傀儡。

舊時代被摧枯拉朽地毀去了,而新的時代則建立在戰士的屍骨和婦孺的血淚上。

四十五年之後,大燮的官史《燮河漢書》回頭去描述這段亂世的時候是這麽說的:

“初,帝王失位,風雲變作。

強雄貴功業而賤人命,恃三尺劍,征諸天下,老弱欲偷生而終亂離,瀝血荒野,枯骨相藉。

是時,天地為熔爐,萬物為薪炭,血淚並煎於其中。

是以英雄有悲世之歌,繼而振拔威武,掃蕩風雲,立南北二朝,握天下之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