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縹緲錄·蠻荒

第45章 使節 (1)

戰馬低低地打著響鼻,白色的大旗在濕潤的風中翻滾,兩軍隔著百步的距離對麵停住。

虎豹騎的武士們好奇地望著那些甲胄精良的東陸戰士,雖然在風雨中艱難跋涉了那麽久,他們身上手工鍛造的鱗甲依舊反射著劍一樣的森然銀光,沉重的鐵盔上灑下了黑色的長纓,一直延伸到鼻尖保護了整個麵部的額鐵掩住了他們的麵容。猩紅的金色**大旗下,黑馬上端坐著魁梧的武士,他籠罩在沉重的鐵鎧中,像是整個用黑鐵鍛打出來的。

整整有四十年,東陸的軍隊不曾踏上北陸的草原。蠻族武士們既鄙夷這些東陸人的怯懦,也警惕著他們精良的甲胄和刀劍。虎豹騎武士們的父輩多半曾在四十年前那場戰爭中出戰,如今見到當年的仇敵,心裏都隱隱地不安。

東陸戰士們的心裏則是驚懼。看見對麵浮雲一樣的上千麵大旗下,立著那麽多胸闊腿長的健馬,一色的漆黑,高出東陸戰馬一尺。戰馬在蠻族騎兵的駕馭下仍舊不安地翻著蹄子抖動馬鬃,乍看去那片馬潮翻騰著,像是隨時會以山崩的姿勢發起衝鋒。雷雲孟虎舔了舔下唇,覺得喉嚨發幹,夾馬的雙腿有些虛軟。他是軍旅世家的後人,長輩們說起風炎皇帝北征,少不得說起這些披掛著粗鐵環甲的蠻子,他們發瘋一樣呼吼著插入皇朝大軍的兩翼和陣後,揮舞馬刀砍殺,像是人人都不畏死,射倒一個又有一個撲上來,東陸名將們畢生都沒有聽說過這樣的戰法。

遠不是兩國**的熱烈場麵,草原上隻有戰馬的低嘶,此外竟是別樣的寂靜。

“大君,我們是主人。”大合薩壓低了聲音。

大君默默點頭,正要帶動戰馬,卻看見對麵陣前黑馬上的武士跳下戰馬,他解去頭盔,拋下了大氅,一步一步踏著泥濘的草地走來。

大君有些錯愕,端坐在馬背上打量著對方,看他臉側刀削一樣整齊的兩撇頰須,一頭帶著褐色的花白頭發用一截皮繩束起。除去那身重鎧,他不像東陸的使節,卻像上了年紀的虎豹騎武士。

“大胤朝所屬下唐國三軍大製司、唐公爵百裏公欽使拓拔山月,參見北陸大君、青陽國主。”武士恭恭敬敬地單膝跪下,半條小腿沒入了泥濘中,他毫不介意。

百步外東陸武士們爭相下馬,扯著馬鐙都單膝跪倒,惟有那名持旗的副將不跪,他雙手舉起,猩紅色的大旗上,金線所繡的**亮得耀眼。

大君猛地醒悟自己所麵對的人是誰,他立刻下馬,矮身扶住了拓拔山月的胳膊。

拓拔山月並未起身,而是從貼身的甲縫中取出了一隻青灰色的鯊魚皮袋子,解開袋口的封繩,將火漆封緘的卷軸高捧過頭頂,“唐公爵的手信,拓拔山月帶到了,沒有辜負百裏公和大君的期待。”

大君扭頭示意,青陽的文書傳譯疾步上前接下,緩緩展開,清了清嗓子:

“呈北陸大君、青陽國主座下:

夫萬載之遠,天地之分,無九州七海之謂,世間諸族,本骨肉之無間,交相親愛,同涉滄桑。

百代之遙,神帝立國,無三陸華夷之隔,普天萬民,皆兄弟之共融,平安諧樂,共輔英主。

天下何以裂分,兄弟何以征戰,人心何以背離,東陸北陸血肉之親,何以竟成寇仇。吾每思及此,常自扼腕。”

沒有人敢出聲,這些繁文縟節北陸的武士們乃至大君本人都聽不明白,不過文書朗朗的聲音在寂靜的草原上遠遠地送了出去,將戰馬的嘶鳴聲也壓下了。從辭意猜測,再不是以往東陸皇朝劍拔弩張的威壓,而是東陸北陸之間亙古就罕見的善意。

大君側眼打量著東陸使節,最後目光落在他脖子上,那裏用皮繩掛著一麵小小的銀牌,看著竟然有些眼熟。

“……願兩國自此如兄弟手足,永為和睦之邦,教化萬民,傳至千載。大胤朝下唐國公爵百裏景洪手書奉呈。”

文書朗誦完畢,又將卷軸呈還給大君。大君將卷軸高高舉過頭頂,短暫的沉默後,貴族和武士們一起高呼起來。

拓拔山月起身。錦衣小袖的奴隸們從隊伍中迤邐而出,長而厚軟的羊毛毯卷開來一直鋪到他的腳下,奴隸們在毯子兩側安置小桌,桌上鋪開華麗的細繒,架起了燒烤全羊的火堆,濃烈的酒香遠遠飄來,大壇大壇的蠻族烈酒被揭開了錫封。

下唐武士們從未見過草原迎客的大場麵,一望無際的蠻荒之地忽然就被美酒和絲絹圍成了歡宴的場所,虎豹騎的武士們撤了下去,年輕的女奴們恭恭敬敬地請他們入座,所見都是笑容,他們心中的不安稍稍退去,每個人都有些興奮難耐。

“大君的盛情,真是叫人感激不盡。”拓拔山月低低地讚歎了一聲,躬腰行禮。

“一些小小的款待,又怎麽比得上拓拔將軍帶來的厚禮?”大君又一次扶起他,“百裏公爵的信,是什麽禮物也比不上的,我們蠻族等著和東陸上國的朋友忘記仇恨、一起坐下喝酒的一天,已經等了很久。”

拓拔山月和大君並排在主座坐下。

“為東陸上國的欽使和兄弟舉杯!”大君高舉起銀質的大杯。

貴族們一起舉起了銀杯,下唐武士們也跟著舉杯,杯中蠻族的美酒呈淡淡的青色,隱隱有梨子一樣醉人的香氣。所有人一齊將杯中的美酒飲幹,然後幾乎所有的下唐武士都是愣了一下,然後臉色忽然漲得血紅,幾個人趴在桌上,不停地咳嗽起來。

“哈哈哈哈……”大君的笑聲高亢爽朗。

雷雲孟虎坐在拓拔山月旁邊,雙手用力卡著自己的脖子,隻覺得從嘴巴到胃裏,都像是火在燒,那酒竟然像是要把內髒都燒穿一樣,大君的笑聲令他勃然生出一股怒氣,卻說不出話來。

拓拔山月瞟了他一眼,“也要學人喝這麽大杯麽?古爾沁的烈酒,又怎麽是你們能夠放開來喝的。”

“為我們的東陸客人們送酒。”隨著大君揮手,年輕的蠻族少女們從各處湧到了中間的毯子上,她們穿著烈火一樣明豔的馬步裙,鹿皮的小馬靴,披著潔白的長紗起舞,笛子和小鼓在周圍肆無忌憚地響了起來,少女們且歌且舞,兩袖的白紗揚上了天。

舞蹈和歌曲分去了下唐武士們的注意,驚詫中那酒的烈性似乎也慢慢地淡去了,又有奴仆上來捧著烤好的羊肉和北陸難得的新鮮水果勸酒。下唐武士們學會了小口小口地喝著青陽的烈酒,新烤的羊肉也不膻,嚼著隱隱的有股甜味。雷雲孟虎是這次出使的副將,他心底不斷地提醒自己絕不能在這樣的場合醉酒。可是漸漸地,所聞所見都是歡騰的景象,少女們的笑容仿佛陽光一樣照人,勸他喝酒的奴仆又額外地賣力,他也無法推拒,喝到最後他隻覺得酒意衝上了腦門,眼前朦朦朧朧地都是少女們袖子上的白紗起落,之前對於蠻族最後一絲警覺也在酒意中潰散,不由得跟著樂曲就打起了拍子。

大君一再地舉杯痛飲,青陽的貴族們也隻有跟著幹。蠻族的酒量遠不是東陸武士們可以比的,可是整壇整壇的烈酒不斷地呈上來,貴族們的醉意也越來越濃,每個人臉上都浮起半醉的酡紅。

大君掃視著周圍,將銀杯不輕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

“當”的一聲,拓拔山月也轉過頭來,兩個人的目光都是格外地清明,沒有半點醉意,在歡宴的場麵中,顯得有些突兀。

“我們和東陸的朋友打了這麽多年仗,難得這樣放開懷痛快地喝酒,看到這樣的情景,真是開心。”大君移動了坐墊,改為和拓拔山月麵對麵,微微地躬腰行禮。這樣謙恭有禮的姿態完全像是東陸世家的貴族,拓拔山月心裏微微動了一下,知道這位蠻族之主曾在這些事情上花過很大的心思。

“古爾沁的美酒,還像當年一樣的烈。”拓拔山月按著胸口,以蠻族的禮節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