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金粉

第37章

這日晨陽正照的明媚,暖風乘葉,侯棠身子已經好了大半,她到宴桐的院子裏去看他,宴桐倒是身子也正在恢複中,不過這孩子從小體虛,經常莫名其妙的大病一場,所以侯棠也總是隱隱的替他擔心。

她半簾著眼眸,那雙略帶褐色的眸子正斂與睫毛之後,她神色柔和,手裏端著一碗湯藥。正在喂宴桐喝藥,他倒是喝一口嗆三口,侯棠見狀則掀了袖子的內側替他擦了擦嘴角的藥渣。

現在下人對他們的態度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沒敢一點的不恭敬。

侯棠眸子略帶倦怠,冬天似乎已經開始回暖,她也沾了些懶意。

這時,一下人走了進來,“夫人。”

侯棠瞥了一眼便將碗往桌子上一擱,走到了他麵前問道,“什麽事?”

那下人跪著說道,“夫人,皇上聽說夫人身子骨好了,便要求夫人與皇家一同去祭祖圍獵。”

侯棠將腦後的雲簪一下的抽落,一頭烏絲便垂了下來,她甩了甩便冷笑道,“笑話,我本非他西夏中中,這祭祖與我何幹?”

那下人倒也說得直接,似乎隱隱含著威脅之意,“皇上說夫人得去,那夫人就必須得去,小的隻是來傳個聖旨。”

侯棠自然是猜到了一定有什麽花樣,不然為何蕭拓並未與自己提及,而蕭昆莫卻忽然要自己過去。

這西夏人祭祖怎麽個祭法她是不清楚,不過總覺得不是什麽好事,說不定就擺的一場鴻門宴。

侯棠心中不樂意便將簪子甩在一旁,瞟了他一眼道,“我不去。”

那下人沒想到這夫人的脾氣倒還挺大的,“夫人不去,奴才便隻好把夫人扛過去了。”

侯棠眉尾一挑,那眉骨生的傲氣不凡,她將身上的宮服攏了攏,“看來我是必須去不可了?”

那下人回答,“是,夫人。”

侯棠繞著那跪著的人走了幾步,看來她確實非去不可了,自己還是在人家的地盤,當然還是得聽人家的話。

兩人還在僵持著,侯棠則又問道,“這祭祖是怎麽個祭法?”

那小人低著頭,沉思片刻後似乎在斟酌要不要講,“小的不知道,夫人去了就知道了。”

侯棠心中冷笑,還真以為她稀罕不成。

她揮了揮手讓那人下去,“知道了,等我一下。”

待那人出去之後,她便坐於銅鏡之前,嘴角輕漾,對著銅鏡將頭發綰起,一絲不苟紋絲不亂,逐又按了朵珠花在耳朵上,便這樣走出去了。

誰知那下人正捧著件衣服進來,看到侯棠準備出去連忙跪下道,“夫人,請穿這件符合規矩的衣裳。”

侯棠這才注意到他手裏捧著個盤子,裏麵一件衣服疊的整整齊齊的,光這樣看去就已經貴氣十足,不過侯棠心裏依舊不怎麽樂意。

她沒好氣的將那盤子上的衣裳扯下,抖開一看,料子倒也是上好的,沒想到西夏這種地方也有這種料子。

不過再往下看去,她才有些愣住了,那衣服上繡著一幅畫。

一個戴著鬼麵具的男人,這應該就是他們西夏所崇敬的騰格裏大神,侯棠看他倒是麵目可憎。而他手執一把巨型岔子,那岔子斜斜的插著,那岔子下麵被岔著一個人,那人穿著漢服,做著惶恐的樣子,是一個漢人。

這顯然是對漢人的侮辱,這種劣等民族的通病,胸中大誌無法實現,隻好借由這種虛無之物來寄托美好的想法,侯棠心中不由得冷冷嗤笑。

她的手緊緊的抓著那衣裳,深深的勒出了幾條印子,她想她也許隱隱能夠猜出這祭祖的儀式究竟是什麽樣的了,怪不得蕭拓對她隻字不提。

想來那些人,也隻是想羞辱她罷了。

她將那盤子朝那人方向一推,正色道,語氣不容置疑,“我不穿。”

那下人眉眼一眯,心想這女人的還挺有骨氣的,麵上也是不滿說道,“這是規矩,皇上的聖旨。”

侯棠抬手將那衣服扯到了地上,那繡著金邊的華服就被她丟在了腳邊,她轉身走了幾步,聲色很堅決,“要不就這麽要我去,要不我就不去,你自己看著辦吧。”

即使是鴻門宴,她也照去不誤,她倒要看看你西夏準備怎麽以祭祖的方式來羞辱他們漢人。

那下人的心中打起了小算盤,倘若他不能成功帶侯棠過去,這就是他的失責,倘若他帶了過去而侯棠沒有按照規矩辦事,那他可以推卸說侯棠自己的失責。

雖然兩樣他都有過錯,但是權衡了一下,他還是妥協道,“那夫人就隨我來吧。”

那遠遠的獵場上,地勢偏高,仿若抬目便可看盡這七海龍舞,那長長的紅毯繞階而上,葛藤花爬滿了蘭若,繞著那梯子一階階的匍匐前進。

這萬丈草原,攏群雄射雁。

蕭氏一族正齊齊坐於正中間,人人身披戰甲,手執巨弓,每一個人都是氣勢磅礴的樣子。

蕭昆莫則靠在最最中心的龍塌上,身子後仰,明黃色的袍子裹得一身的帝王之氣。那身下無數明黃色的綾羅綢緞鋪在紅色的台階上,象征著他至高無上的地位。

眾人正其樂融融的喝著酒,時而也會交頭接耳一番,似乎每個人對今日這番祭祖都懷揣著無比的榮耀感。

那下坐第二位的蕭振剛與人幹完酒,此時他起身恭敬的鞠了一躬,隨後對蕭昆莫抱拳說道,“父皇,這次祭祖我們將去年捕獲的那些大宴朝的將士都帶來了。”

西夏每年的祭祖儀式都需要見血,而血則必須是中原人的,這就是他們當年祖先所立下的誓言,茹毛飲血,而對象,便是那中原大地的血脈。

西夏人是蠻人,也隻會用這麽野蠻的方式來表達他們的心願了。

慕容氏在一旁聽得也不由得用帕子掩了嘴,即使身為西夏人,她也認為這個祭祖的方法有些殘忍,但是自古以來每十年一次的祭祖儀式都必須染了漢人的血才行。

而去年也正是他們西夏擴張版圖最凶殘的一年,蕭拓的率領的鐵騎兵將大宴一半的版圖都踩遍了,順便也擄回了幾名將領,而他們將那些擄回來的將領看著也就是為了今日的這番儀式。

往年隻是去邊境抓了幾個小官過來,而這次能虜獲地方的將領,怪也隻能怪他們運氣不甚好,遇上了蕭拓這隻百年難遇的雄鷹。

此刻遠處窸窸窣窣的出現了一群人的身影。

莫邪將軍則向前跨了一步說道,“皇上,看來他們已經被帶來了。”

蕭昆莫也略略的點了點頭,遠遠看去,幾個衣衫襤褸的漢人穿著殘破不堪的軍服,似乎早已經受盡了折磨,那陽光紮得人睜不開眼,那幾個人被一路從馬後拖了進來扔到了一邊的刑架邊上。

他們均死死的看著蕭昆莫,似乎想把他給生吞活剝的樣子,那眼神中寫滿了桀驁的不馴與輕視,他們看不起他們,即使身處敵營,成為俘虜,卻依舊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這是漢人最後一絲尊嚴,他們身體被剝奪了能力,卻依然從內心自認為高於西夏人,瞧不起西夏人。

蕭昆莫見這樣的狀況,則含笑微微抿了一口酒對周圍人談笑道,“你們看,他們還不服氣呢。”

莫邪那雙尖利的雙目微微一橫,立刻野蠻的說道,“把他們的眼睛給剮了!”

周圍人立刻起哄了起來,都囔囔著,“好啊,好啊!”

蕭昆莫什麽都沒說單單是看了他們一眼,莫邪及眾人則立刻閉上了嘴。

誰知那群人中為首的一個將軍忽然破口大罵道,似乎使了全身的力氣,眼睛都快凸了出來,“西夏蠻子,狗娘養的,你們就等著瞧吧!老子扒不了你們的皮,總有一天老子的兒子會扒了你們的皮!”然後又重重的對著蕭昆莫的方向“呸”了一聲。

隨後身邊的西夏士兵立即上去隨著他的頭就一棍子打了下去,那人立刻昏了過去,周圍的其餘幾個將士也就不敢再罵蕭昆莫了。

蕭昆莫倒是沒有生氣,依舊是麵容帶笑,隻是下麵的一個將軍已經站起來開始怒罵,“漢人有什麽資格在這裏大放闕詞,簡直笑死人了,你們這種劣等民族早八百年前就該滅絕了。”隨後他立刻下令將那些漢人的嘴和眼睛都給蒙了起來。

頓時再也沒有反抗的聲音了,陽光依舊明媚耀眼,強權之下無抗爭。

此時蕭昆莫看了看那有些刺目的陽光,又瞧著遠處琢磨了一會便側身問道,“那女人怎麽還沒來,儀式要開始了。”

慕容氏連忙回答道,“快了,在路上了。”說完她側目看向蕭拓,隻見他低著頭喝酒,自始至終沒有太過眼,似乎麵前發生的一切和他完全無關似的。

他將酒杯一寸寸的往自己的嘴中傾倒,動作很慢很慢。透過杯沿能夠看到他的那雙眼眸,平靜而寒冷。

他知道現在所有人都在看他的反應,所以他一點反應都沒有。他低著眼,看著杯中波漾,反正他還有的是時間。

一陣烈風刮過,吹散了渾濁的空氣。

既然眾人都希望他表態,那他就按照他們希望的方向去做。

於是他放下酒杯起身對蕭昆莫說道,“父皇,兒臣去看看。”

蕭昆莫點了點頭便揮手讓他下去,他便離開了席間,往外走了去。

他拉了拉身上寬大的衣裳,麵無表情的走了幾步,便看到侯棠踩著一地碎石過來了。

她身姿清瘦如菊,頭上戴著雲簪,耳朵上也難得的按了朵珠花,一雙細長的手腕正撩著自己的裙擺小心的踩在碎石上,那雙平頭的繡花鞋足尖輕輕點地,像是一曲斑斕的舞蹈。

蕭拓看得心裏不由得一陣悸動,他覺得她美極了,傾盡這一世都再也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人了,他隻想將她獨自一人享用,鎖在衣櫃了,捂在心尖上,永生永世的不給外人看到。

他遠遠的一直注視著侯棠走來,見走近了,則又向前走了幾步,正好讓侯棠低著的頭往他身上撞去,侯棠被撞到了才伸手揉了揉頭,隨後抬起頭來看,這一看,便看進了蕭拓的那雙眼。

她倒也沒有抱怨,眉眼一彎,鼻子裏卻是不削一顧的冷哼,“王爺好啊,不知道你們這次又搞了什麽花樣?”

蕭拓看著她沒有說話,侯棠見他這樣奇怪,有些無奈便隻好推推他問道,“看什麽呢。”

他看了好一會兒這才轉過身,那風帶起了衣角在南傾的風中飛揚,他聲音端的是莫名的生分,“走吧。”

侯棠表情有些莫名其妙,這人今兒又發的什麽瘋,她抓住他的衣角問道,“你們怎麽祭祖的,是不是和漢人有關?”

蕭拓的眼眸依舊是深不見底的黯色,他輕輕啟了唇答非所問,“你等下最好乖乖的。”

並非警告她,而是擔心她,他比任何人都不想刺激她,隻想她乖乖的呆在西夏,生怕一刺激她立刻炸了毛飛走了,可是他現在還不是西夏的皇,他的能力很多時候被極大的限製了。

蕭拓將手緩緩縮進宮袖中,凝眸望著那高位上的人。

他最敬重的男人,最敬愛的父皇,可是他三番五次的試探自己又是為了什麽。蕭拓知道蕭昆莫對他產生了異心,既然如此。

蕭拓的眼神閃過一絲冷光,狠狠地,決絕的。

既然如此,他就絕不會容許任何人成為他前方的絆腳石。

侯棠聽完他的話,蕭拓讓自己乖乖的,她心中似乎被一下子被警醒到了,她就知道肯定沒有好事,這次不知道又是要幹什麽。於是她立刻鬆開了手,決定與他保持距離,神情也愈發冷淡,“那走吧。”

隨後兩人便往獵場上走了去,很快侯棠就到了獵場邊上。她眼眸一掃,就看到了那幾個漢人將士被扔在刑架邊上,當場就不禁伸手捂住了嘴怕自己叫出聲來。

那幾個人都是戰功赫赫的老將士,她又怎會不認識,即使是年輕的她也有過數麵之緣,而那幾個人此刻已經被塞了嘴蒙了眼睛強迫的屈膝跪著。

她緊緊的捂住自己的嘴,似乎能夠預料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隨後她立刻抓過了身側蕭拓的袖口,語氣含著隱怒卻明知故問,“怎麽回事?”

蕭拓看著前方,麵色也不太好看,他盯著侯棠麵上的神情說道,“祭祖需要漢人的血。”

侯棠瞪大了眼,她驚訝的無法相信,這是什麽野蠻的民族,什麽荒謬的理論。

她不由得後退了幾步,她不想,也不要這樣,可是她沒有任何能力去阻止這件事的發生。

一瞬間她曾萌生了讓蕭拓去阻止這樣的事情的想法,但是很快被她否定了。那對麵站著的是他生生世世的族人,他怎麽可能去違背他的族人,他的子民。並非他不能,隻是他不願,他倘若願意早就做了,此刻他定是因為不願。蕭昆莫一再的試探他,此刻他必須沉住氣,又怎麽可能為了她而以身涉險。

她竟然還做著這樣的春秋大夢,真是瘋魔了。

隻聽得前麵傳來幾聲粗魯的罵聲,那些蠻人將領將手中的酒水往地上一倒,朗聲說道,“兩百年前,漢人皇帝就曾經承諾過倘若我西夏肯歸順他們,便可以禮相待視為宗國享一切無上待遇,可是我們西夏堂堂七尺男兒怎麽可能會答應那種條件,我們從來不要求成為一個屬國,我們要求的是那片河川。”

看這勢頭,是準備開始了。

另外一個人也立即附和道,“本就是這樣,我們鮮卑族怎麽會與那種低劣民族為伍,他們竟然還妄稱天朝,可悲可笑!”

“還是速速將這些人給解決了吧,看著就礙眼!”一人朝著漢人俘虜的地方指了指。

侯棠站於後方神色凝重,她看了看那些被捆起來的漢人將領,毫不猶豫便提步就往前走了去,蕭拓不知道她想做什麽,但是怕她衝動急忙扣住她的手腕讓她站住。

他緊緊的抓著她,生怕她就那麽飛走了,他此刻的心情並不比侯棠簡單,也許比她更為複雜。

可是侯棠隻是一個簡單的女人,愛便是愛,恨便是恨。她愛他,但是他恨他身邊一切的人。

蕭拓低著眉說道,“你要去幹什麽?”

侯棠一把甩開了他的手,回眸看他,那眼神中仿佛是璀璨是冰花,一片一片,冰冷徹骨。

她看著他冷冷說道,“既然如此,那我也是低劣的種族,你又何必與我為伍。”

隨後她便朝前方走去,那清瘦如菊的身姿在北風中脆弱而渺小,卻似乎蘊含著無窮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