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金粉

第38章 番外:一滴淚

渭水泱泱,斷壁殘垣。

水漫金山的百年城池,血流成河的護城江河。

那一道房梁,刻滿了風霜,而今淅淅瀝瀝,纏綿,纏綿。

細雨時節,稠密而綿綿,輕觸人的身體,仿若一朵開在唇邊的花朵,細碎,悠長。

那突厥人的鐵騎剛剛踏過了這片荒蕪的城池,隻留下一地血腥,脈脈的流淌,穿過了腸,流成了河。

死城,妖媚橫生,殘骸遍布。

一串銅質的聲響,叮鈴,叮鈴。那紅色的袈裟,銅色的法杖,他緩緩走近,雙目寒星,眉間是淩然正氣。那袈裟的鮮紅仿若是著了這秦淮河畔海棠的豔,灼灼明豔,像那繞了幾生幾世的不滅紅線,繞手千匝,難分難合。

秦淮河畔的海棠,一開便是半個盛唐。

海棠豔色,卻映著這滿目瘡痍的死城,充滿了腥味。他走至秦淮河邊,萬千婆娑萬千個夢,萬家燈火萬家斑斕。可如今這滿眼的死寂,死寂,死寂。

他低眸,那一顆悲天憫人的慈悲之心,化作了一滴淚,落下,緩緩而緩緩。

那滴淚落入這映日海棠,被花蕊一點一點的吞噬了進去,埋沒,湮埋。

斬妖,除魔,這是他一生的使命。銅色法杖揮起,落下,沙沙作響,千妖百媚無處可逃,一瞬間金光一閃,頓時天地間清冷一片,無數妖媚全化作了他嘴角的一聲歎息。

“阿彌陀佛。下一世,切記不可再做妖。”

使命達成,收起金缽轉身,離開。那翩翩的袈裟衣角,慈悲的雙目,不怒而威的眉骨,蒼然肅穆。

一滴淚,那一滴淚,他不知道。那朵海棠因染了他的淚,而幻化作了人形,幻化作了海棠花妖。

數年之後,又是秦淮河邊,是鈴鐺的聲響,叮鈴,叮鈴。細細看去,一根紅線纏於足邊,生生世世,不滅,不滅。

紅線千匝,幾世情緣。

那秦淮河畔的遍地楊柳像是著了她裙子上的綠,搖曳不止。

是她的笑聲,吟吟,盈盈。仿若一朵開在唇間的血色鳶尾花,立刻化作了那一江綿綿春水。

“男人,和尚……”她輕笑,遠遠顰顰婷婷。

“和尚,你何時再來。”

她踩著一地的白骨,脆脆的,一折即斷。

那年,她躲在那朵海棠花中看著他,他的淚助她化了人形,那威嚴的雙眸,那淩然的眉間,她多想去輕輕的觸碰。

那年,她便愛上了這個男人。

她掩嘴嬌笑,“這金陵妖媚又起,和尚你可是要來救這茫茫蒼生三千沉浮?”

他來了,依舊是那血紅是袈裟,堅毅的麵目,悲戚的雙眸。

他是那樣的高,那樣的修長。她必須抬頭,抬頭,再抬頭,方能完完整整的將他給看了下去。

她笑得如同那早春三月的楊柳,彎彎的,細細的。

和尚,你怎麽長的這樣好看。

他手中金缽一抬,似準備將她降幅。

他目光淩厲喚她,手中結印,“妖孽。”

她嬌嬌的笑,妖氣縱橫,她想知道他的心中除了這天下蒼生還裝得下什麽,興許沒了。

他法杖一震,佛法一念,周圍大地都顫顫巍巍,清清冷冷。

她隻是笑著,笑著,高高的昂起頭看著他,那雙眸,仿若月華,驚落了一場繁花的盛世,驚起了一瀾春水的豔羨。

那張法印結的大網很快就向她罩來,就在那一瞬間,仿佛千年已過,刹那芳華。

那一瞬,忽然一切都停止了,他終究是放下了金缽和佛珠,閉上雙目不再看她,他的神情清冷而肅殺,他說,“罷了,你終究是我犯下的錯,我既助你化形,也理應放你一條生路,將來好好做妖,休要誤入歧途。”

最後,他走了,她在他身後一直看著他,獵獵的風,獵獵的吹。

她也走了,幾許婉轉回頭,獨有風韻上的眼波,那嘴角與殘陽交相輝映,仿若日光與月光的交融。

這三千沉浮,芸芸眾生,倘若沒有他和尚,她又有何意義。

她縱使丟兵棄甲,追尋他三生三世,又有何妨?

她要永生永世的追著他,即使上天入地,碧落黃泉。

奈何橋前非奈何,彼岸花開非彼岸。

人妖殊途,這一追,便是一場跨越三途的追逐,神鬼慟哭,日月交輝,卻獨獨走不進他的心。

他冷眼瞧她癡癡顛顛,卻終究無法打動他的心,和尚,和尚,你的心真的是鐵石做的嗎?

這滾滾紅塵數十丈,彈指間不過流年已逝。

醉臥紅塵,這十丈軟紅,真正能醉臥的又有幾個,世間人心萬種,為何偏偏遇到了他。

他永遠是山的那一頭,威嚴肅穆穩坐泰山,而她在他眼裏永遠是癡笑癲狂肆意妄為,留不得半分的好。

她奮不顧身的愛他,從來都是。

他將自己的心獻給了如來,獻給了這天下蒼生,獨獨不屬於她。

既然他不屬於她,那她就要毀了他的心,毀了他心心念念的天下蒼生,如來佛祖。

血洗秦淮,橫屍遍野。

她本就是妖,嗜血是天性,為了他,她從未染血,可是他不領,他心如鐵石。

那她就毀了這一切,發誓要與他心中的這天下蒼生鬥上一鬥。

可是,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他手執法杖,血紅袈裟,他高高站於上方,將法杖直直的指向她,“妖孽,我放你一條生路,你卻不知悔改!”

她緩緩婷婷顰顰而行,眼中水波輕漾,化成一潭深鴻。

她輕輕喚他,一如當年那般,“和尚。”

他不理她,口中念道著佛法,高高舉起了法杖就準備向她敲來。

她卻還是笑,笑的花枝搖曳群花黯然,那波光熠熠的笑容開在他眼中,仿若這天地間最後的一株血色鳶尾。

瞬間,他的眼中出現了一絲異色,遂他緊緊的閉上雙目,緩緩放下了手,覆爾又睜開眼,那正氣淩淩的雙眸看著她,“妖孽,我且再放你一次,希望你改過自新,興許千年後能修煉成仙。”

成仙?漫漫仙途,倘若沒有你和尚,她也不稀罕。

她笑得璨若桃花,“和尚,你已經對我動心了。”

她笑得如此篤定,如此的妖孽。

他立刻又提起了手中的法杖,狠狠的敲在地上,他怒視著她,“妖孽,我念你初次犯錯,你卻如此肆意妄為。”

妖孽,他總是叫她妖孽,可是這妖孽卻是他一手促成的。

她嬌嬌吟吟的笑著,那搖曳的腰肢仿佛融入了這秦淮的柳風中,她無謂的看著他,那雙眼有著各種情感,獨獨沒有恐懼。

他將金缽反手一翻便想朝她罩去,那一道金光閃過,將她全部攏了進去,她卻依舊在笑,似乎下一刻就要灰飛煙滅。

和尚,你為何要自欺欺人。

那一道金光閃過,最終蔓延開來,又回到了原來最初那蔚藍的蒼穹。

她依舊好好的站著,絲毫不損。

他閉目沉默,一言不發。

耳邊一直是她的笑聲,縈繞在而,纏綿,纏綿。

這是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他放過了她。

他覆爾睜開雙目,低低的提起了聲音,“阿彌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望你好自為之,千年後能看到你得道成仙。”

她冷笑,千年後,這世上早沒了你和尚,你這是騙三歲小兒麽?

他轉身便走,方知那一張妖孽萬分的臉龐早已刻在了他的心裏,這一生一世都揮之不去了。

是孽,是孽!

這一段孽緣,何時才是個終結。

她是擷日月交輝的那盞燭,是照亮人間沉浮的那千斛明珠。

她是滅頂之災。

是他的,滅頂之災。

她在他身後,垂著淚,卻死死咬住雙唇不肯吐出一句話。她傾盡所有,卻終究換不回他的一句話。

她是妖孽,而他身後,是那萬丈無邊的佛海。

從此,她再也沒有見過他。他自知心中對佛祖有愧,他自知自己動了情。他向佛祖請辭,從今往後坐於這大雄寶殿之中,清心寡欲,隻求佛達。

一晃,又是近百年。

她在秦淮河邊走走停停,而他則坐於大雄寶殿中念念叨叨。

終於,他要圓寂了。

她隻身闖入那巍峨的金鑾寶殿,一路飛身而過,一躍便上了那最高處。

百年過去了,他早已蒼老,而她依舊灼灼年華。

她看著他龜裂的皮膚,幹涸的雙唇,但是卻依舊紋絲不動的坐姿。

他似乎已經圓寂,已經化作了那陰府的一抹魂。

她輕輕的扶上他幹燥的紋路,一寸寸的,寸寸入骨。

下麵的火苗“唰”的一下竄了上來,就要燒了,燒盡這一切,這一世繁華,這一世孽緣。

她依舊是嬌嬌的笑,笑的那萬丈山巒都為之動容,這一世追逐,她漠視神鬼,欺騙三界,隻為了他,她湊近他的耳邊,輕輕說道,“和尚,我們生不能同眠死同穴。”

他毫無反應,他似乎早已圓寂,一切的一切,隻是她一人在自演自導。

她依偎在他身邊,看著那下方的火苗一截截的高竄,很快就將他們全部給吞噬了進去。

周圍一片火光,什麽都看不見了,看不清了。

她隻聽得身邊他的聲音響起,“妖孽,你這又是何苦呢?”

她茫然回過身去,卻依舊看不清他的麵容,她閉上雙目,銀鈴般的笑聲,“這輩子,你害慘了我,下輩子,我一定要你早早的入我魔障,追我三生三世,戀我戀的發狂,才不枉我這一世的苦苦癡戀。”

火光中,她看不見,和尚的眼角,又是一滴淚的滑落,一如當年那滴讓她化了人形的淚一般。

她這一世追逐,最終能換來他的一滴淚,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熊熊大火,衝天的火光,最後一切化為虛無,隻剩下那被風揚起的灰燼,纏纏綿綿,到了時間的盡頭,永生永世的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