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金粉

第39章

侯棠自然是沒有走成,她剛踏出去幾步就被蕭拓一把用力拽了回去,而且是直接摟住她的腰給拖回來的。

她自知自己力氣沒蕭拓大,也沒有掙紮,就任憑他把自己給拽回來,拽回來後她索性站著一言不發,目光倒是看著前方。

蕭拓將她摟在懷裏,下顎壓在她的頭低聲說道,“兩國相爭早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我相信大宴倘若得了我們西夏的奴隸也不會輕易放過,你過去也無濟於事,怪也隻能怪他們命不好。”

侯棠麵色如縞,怒意全部都壓在了心裏,“我也命不好,王爺又何必阻攔我。”

蕭拓放開她,目光森冷,“你的命好不好由不得你說的算。”

此刻,那些漢人已經被拖上了刑場,侯棠隻好站在原地凝視著前方。

一個西夏將領上前問道,“皇上,可是可以開始了?”

蕭昆莫指了指遠處,“蕭拓,帶著你的女人坐過來。”

蕭拓一把拉過侯棠就帶她上前去坐了下來,侯棠被他強硬的按在座椅上,她悶著聲一一打量周圍的人,眼眸中銳光忽閃而過,似乎對每個人都帶著戒備之色。

蕭昆莫那雙鷹目也一絲絲的敲擊著她,她不愜意的聳了聳肩膀回看著他。

蕭昆莫忽然說道,“既然各位都到齊了,那就開始儀式吧。”

一言畢,西夏士兵悉悉索索的將大砍刀背於身後走了上去,另一扇竹欄門打開,一群騎著馬的人跑了進來。

他們圍著那群漢人邊跑邊嘴裏念叨著什麽,侯棠總覺得這場景無比的熟悉,好像當年在煙林關之前似乎也是這個陣勢,然後她遇到了蕭拓。

不過後來她也能猜到,那隻是蕭拓搞的一個小把戲而已,目的隻是纏上她。

想來當年倘若沒有遇見他,她的境地也許和現在會完全不同。

說到底,其實還不都是因為他,他硬要插足她的人生,硬要插足到她的心裏,打亂了原本既定的命格。

侯棠不由得緊緊攥起了覆在雙腿上的手,喉嚨口略微的發顫,她瞄了眼身邊的蕭拓,他並未看自己,她身體後傾,將攥緊的手縮入了宮袖中,不想被他看見。

那邊正依依呀呀的念著一些侯棠此生未聞的咒語,她心中恥笑他們的野蠻和無知,卻一刻未停的目不轉睛盯著被圍在中間的人。

她不能這樣坐以待斃,越看越不是味,她被心中的一股氣噎的差點喘不過來。

她知道自己在心中無論罵自己多少聲都於事無補,她轉過頭看著蕭昆莫略帶滿意的笑容,心中不由恨意頓起,撩裙就準備站起來。

她自己不知道自己神情的變化全部都落在蕭拓的眼中,在那一瞬間她聽見蕭拓的聲音,“我不阻止你,但是你倘若真的這麽走出去了,不止是你,你的侄子也會受到牽連。”

他一副篤定的樣子,篤定她願意輕視自己的命卻絕對不會願意輕視她侄子的命。

她眼底波瀾驟起,江河傾倒,層層疊疊,萬千山巒,“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威脅我,有意思麽?”

蕭拓將舉著酒杯的手撐在桌子上,眼眸在桌下掃了一圈,“我並不想威脅你,隻希望你莫做傻事。”

侯棠氣的差點就拍桌子了,這男人,為何如此理智,隻因為他是西夏人,他麵前就算死了一座城池的漢人他就眼睛也不用眨一下,可是她不是,他又如何能企圖讓自己與他一般。

就在他們還膠著著僵持不下的時候,前方一陣號響,她連忙抬頭望去,那前方的那群騎著馬的人已經逐漸的靠攏,最後全部撤離了獵場。

她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那巨型砍刀已經一刀落下,整齊劃一。

她立刻遮住了自己的眼,死死的按著,自己的眼前被手按得眼冒金星卻依舊不肯放開,遲遲的,似乎過了很漫長的時光。

建康漢宮中的一切突然的呼嘯而過,蹣跚過了她麵目的蒼然,風沙過那平原的夜月。

她一定要離開這裏,離開這裏的人,與他們與世隔絕此生不見。

這三千沉浮哪由得了她癡笑癲狂肆意妄為,不能被緊縛住雙手,不能被捆綁住雙腳,她此生再不想踏足這塊地域。

打從內心的厭惡,甚至連感化他們的心都滅了。

良久,她在昏昏的視野中過了良久。前方稀稀疏疏的聲響,有木質的箱子拖動的聲音。

待她漸漸將手指鬆開,拿下臉龐之時,發現人已經都不見了,隻剩下幾口大箱子,而裏麵則是一個個人的屍體。

怒目圓睜,死不瞑目。

她忽然很想將這滿桌的酒水全部往蕭昆莫的臉上潑去,卻最終隻是微微顫抖著身子咬著牙根,手攥著桌角的一邊,狠狠的掐著。

蕭拓有些事確實是一手遮天,蕭昆莫並不一定知道宴桐的真實身份,這也許就是為什麽他一直好好的呆著的原因。

但是蕭昆莫不知道宴桐的身份不代表他不知道宴桐的存在,她若觸犯了他,說不準就兩個人一起被拋屍荒野了。

此時,那些人將箱子一口口的抬到他們的宴桌之前,稟告道,“皇上,儀式完畢,接下去是上次在邊境繳獲的幾個漢人將領及一個郡主,請皇上當場驗屍,以便一齊祭天。”

蕭昆莫略感滿意的抬起了手招了招,“賞。”

一旁的太監立刻端了一個紅盤子上去,上麵蓋著一張紅布,裏麵一看就是一排金銀,那侍從欣然接受便退了下去。

隨後蕭昆莫看了看麵色蒼白的侯棠,見她目光粼粼,波光泛冷,便道,“既然是漢人,那夫人你應該是最了解的吧,想必你也應該認識,不如你就來替我們驗一下屍吧。”

眾人神情各異,有的是同情有的則是幸災樂禍,慕容氏則眉頭一蹙想稍微的勸一下,畢竟她是個女人,心腸比較軟,可是話語剛抬起來開了個頭,就被蕭昆莫給瞪了一眼,立刻就吞了回去也就不發話了。

此時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侯棠身上,她抿唇不語,唇色縞素蒼白,雙眸低垂看不見光。

蕭拓則已經起身對蕭昆莫說道,“父皇,我夫人身子不舒服,我讓人先扶她下去休息,驗屍的事,你還是找其他人吧。”

蕭昆莫則雙目寒光一閃,如金剛怒目一般威嚴,“朕說了要她驗,你聽不見麽?”

蕭拓的眼角也劃過一絲冷意,眼尾微皺的看著蕭昆莫,“我也說了她身子不舒服,父皇你也應該聽到了吧。”

眾人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王爺竟然在公眾麵前如此大肆的頂撞皇上,是不想坐儲君位子了麽。

此時蕭昆莫已經麵色僵冷,看得出怒火中燒,對於蕭拓的頂撞十分不滿意,已經在走火的邊緣了,蕭拓要是識相點就立刻閉嘴,不然天知道蕭昆莫會做出什麽事,最近他對這個兒子的忍耐力是越來越低了。

蕭昆莫重重的吸了一口氣,隨即盯著他問道,“朕的旨意,你想抗旨不尊?”

蕭拓低眉,麵色順從,但是語氣上卻絲毫不讓步,“父皇,兒臣可以替她驗屍。”

“啪”的一下,蕭昆莫一掌拍到桌子上,聲音一下子提了上來怒罵道“你替她?你是漢人的兒子還是孫子!你要替她就等於你認了自己是漢人的狗,既然是漢人的狗,你也馬上給我滾出西夏去!我沒有你這兒子,西夏也斷然不會交給你!”

侯棠看著身邊站著的蕭拓,他低著頭,額前的劉海遮住了他的眼睛,但是他似乎對蕭昆莫的話無動於衷。

其實侯棠並不知道,早好久之前,蕭拓就已經訂好了蕭昆莫的未來,他注定活不久了。

此刻蕭拓卻依舊是低著頭,抓起侯棠的手冷冷的說道,似乎輕描淡寫,“跟我走。”說完,他就準備帶著她離開。

誰知一抽卻沒有**,他回眸看去,侯棠眉骨風霜傲然,麵色端的是平瀾沉靜卻似乎藏著那湍湍煙波,她緩緩起身抽離了手冷靜的對上蕭昆莫的那雙眼,她道,“我去。”

蕭拓有些訝異的看著她,低聲說道,“和我回去。”

侯棠對他側目一眼,“我說了我去。”

她倒不是擔心蕭拓,此刻蕭昆莫已經到了發怒的邊緣,她不想再去惹他,她惹他,最後倒黴的隻有自己和宴桐。

說完她便提著衣裙離開桌子邊上走到了中央的那幾口大箱子旁邊,眾人都屏息看著她的動作。

侯棠彎腰將箱子的蓋子全部揭開,動作很慢很慢,一步步,一寸寸。

她神色如常,淡然而平靜,如春日中的一池鏡湖,任他地動山搖她隻笑人癡笑癲狂。

她走到第一口箱子麵前,輕輕撫著那箱子的邊緣,她看著箱中之人,忽然眸中閃過一絲哀傷,繼而月化越濃,凝成了一塊冰棱。

她輕輕說道,“他叫胡廣利,江州人士,是大宴驃騎大將軍,左路十三軍統領。”

他嬉笑怒罵從不含糊,為人粗魯卻有萬夫不當之勇,當年在連城關,在她和他的努力下,擊退了蕭拓的金獅騎。

她順著那頸口往下看去,那裏是一道很長很長的疤痕,猙獰蜿蜒,她低垂著眉說道,“這是在連城關的時候和西夏軍對抗時被長槍劃開的胸口,當時他疼了三天三夜。”

隨後她頓了頓,望著眾人坐的方向,目光陰晴不定的看著坐在上麵的拓跋宇文,她噙著冷笑,“這槍正是拓跋將軍您劃的,他是不是胡廣利您心裏不是更加清楚麽?”

拓跋宇文陡然說不出話來,隻好僵著臉一言不發。

“我肯定這人便是驃騎大將軍胡廣利,絕無虛假。”說完,她“啪”的一下重重的蓋上蓋子。

又往前走了幾步,到了另一口箱子麵前,她坐到那箱子的邊緣上,她緊緊的抓著那箱子裏人的衣口,手指關節也在抖著,麵色卻依舊很平靜,她道,“這人是周箏,是我大宴左十三路君胡廣利手下的第一參軍,位列三品中軍,曾謀劃過南嶽水戰,東青海戰等一係列大戰役。”

最後一次見他也是在連城關之時,那時的周箏沉著冷靜的思維也是助她成功的因素之一。她猶記得他清秀的臉龐和總是慢條斯理說話的語調。

她撥開周箏衣服的下側露出一道深深的箭傷,“這是曾經南嶽水戰之時被西夏軍的王道夫將軍射的一箭,深可見骨,王道夫將軍難道不應該比我更清楚麽?”說完她眉尾一揚,看著坐在上席的王道夫。

王道夫臉色一黑,沉著臉隻好去喝了幾口酒。

“啪”,她又關上了蓋子道,“我確定這是周箏中軍,絕無虛假。”

她走到第三個箱子口,裏麵是一個女人,並不是剛才他們斬首的,興許是一早就虜來西夏的。

她凝視著那個女子良久才緩緩,聲音低啞,“這是我表侄女,大侯向陽郡主,今年十六歲。”說到這裏,她忽然說不下去了,梗咽在喉久久說不出話,“位列大侯靈牌位第七百四十八位,上個月初六在邊境被西夏軍數度輪|奸致殘,後被擄走,現在我見到了她的屍體。”

她撫摸著她的身體,一寸寸的,“她是不是向陽郡主,西夏千萬踩踏過她身子的軍士不是比我更加清楚麽?“

話語如此鋒利,似乎刺到無數人的心口處。

最後她起身,“啪”的一下,也是最重的,關上了蓋子。

她走至蕭昆莫麵前,麵色清冷,略帶倦意,目光卻灼灼的燒著,“這些都是西夏的俘虜,他們留著漢族低劣的血統,要拿來祭西夏的天,你們,放火吧!”

侯棠心中似乎紮著根刺,她卻將它越揉越緊,生生要紮出血來。

你們可是滿意了,必定是無比的滿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