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金粉

第46章

宮鍾時不時的響了數下,從遙遠的方向擴散而來,如那彌漫的芬芳一般,繞著人遲遲不肯離去。

建康在下雨,興慶也在下,打在石階上,脆脆的聲響仿佛沒了邊際,隻剩下細細密密的輕紗一般籠罩在大地上。

蕭拓坐在那金玉大殿上,身側是一隻炭熱的火盆,而他的麵前,依舊是那副巨型地圖攤在禦案上,不過此刻他似乎並未將注意力放在那上麵。

他一隻手攀在龍塌的邊緣上,手指蜷曲著一下下的敲著扶手的邊沿,目光惻惻的看著下麵跪著的人,那人正是完顏弘烈。

這寒月天已經寒了數月,卻依舊不見春光。

他則微微前傾了身軀,稍稍側過頭,“見到她了?”

完顏弘烈點頭,“是的,殿下。”

蕭拓光是聽到他這麽說,心底的那一瀾靜水就似乎被一顆石子打入,暗藏洶湧了起來。四年來,每次聽到她的消息,心潭就像暗藏的濮水,千層萬層的水拍打著,永世不滅。

他眉峰一揚,“她,現在長什麽樣?”

完顏弘烈思索了一陣子,那個高高在上的女人,似乎有著天生的傲氣與篤定,僅僅是一個動作就能攝人魂魄讓人無法動彈的氣勢,那臉,那眉,那唇,似乎都比之其他女子更加的精致幾分,雍容華貴而不失儀態鳳姿。

完顏弘烈斟酌了一會,聲音竟是有些顫抖,“她,無法形容。”

蕭拓的眼光一淩,竟是不由得笑了出來,“何意?”

完顏弘烈抬頭看著蕭拓,肅然的說道,“臣從未見過一個女子,有如此的威懾力。”

威懾力?這四年的帝王生涯,竟是將她磨礪成了這麽個人兒了麽。蕭拓這心裏是越聽越癢,越聽越想見到她。

蕭拓隱隱含笑,“那她,比之朕,又如何?”

完顏弘烈身子一抖,蕭拓又寬慰道,“你但說無妨。”

他這才顫巍巍的蹦出幾個字,“比之皇上,分毫不差。”

分毫不差?蕭拓心中又是一陣悸動,她越好,他竟然越高興。

蕭拓目光慢慢移上完顏弘烈的臉,手指在龍塌上來回摩挲著,“那她還說什麽了?”

完顏弘烈的頭越來越低了,他真的不知道如何開口,“她還說,還說,要拿烏孫公主去換那八千奴隸。”

說完他死死的低著頭,卻沒有聽到上方傳來預料中的帝皇的憤怒,而是出奇的安靜,他抬頭看去,那西夏皇正雙手撐在禦案上的地形圖上靜靜的看著。

氣氛越是安靜,那窗外的雨聲聽得就越是清晰,綿長,綿長,寂寥,寂寥。

完顏弘烈遠遠望去,那平日裏氣焰十足的帝王,恍惚間覺得那此刻隻剩一隻軀殼,而裏麵空蕩蕩的,就像那空蕩蕩的心。

他比誰都了解這個他從小憧憬著的,也是他們西夏所有百姓都憧憬著的帝王,他的宏圖,他的大誌,他做夢都想踏破的那個國家。

他忽然心中不禁一動,便諫言道,“皇上,這麽多年了,後宮一直空懸,烏孫公主倘若能繼承後位,這是民心所向,也是最合情合理之舉,萬萬不能……”他忽然住嘴了,隻見蕭拓舉起一隻手,意思很明顯,讓他閉嘴。

雖然不讓他說,但是他依舊想說,哪朝哪代哪個皇帝登基那麽多年還沒有一個正統皇後的,這簡直成何體統,但是比起這個還是自己的腦袋最重要。

蕭拓忽然抬眸,又再度靠上背後的龍塌,“月歸靡今年多大了?”

完顏弘烈心中一緊,蕭拓不會是真的在考慮那大侯皇帝說的話吧?

他啞著聲說道,“二十有二了。”

蕭拓伸手一拂,眸光冷暗,“修書給大侯,西夏願意遠嫁烏孫公主,望貴國能有信譽,即刻歸還我國八千奴隸。”

完顏弘烈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大侯和西夏兩國一直是水火不容,皇上竟然如此輕易的就答應了,這走的是哪步棋?

完顏弘烈此刻起身跪安,“臣這就去起草。”還沒走,就被蕭拓的眼神給攔住了。

蕭拓緩緩道,“急什麽?過幾日我可能要離開西夏。”

完顏弘烈一驚,“皇上您要去哪?”

“邰業。”

邰業是大侯西邊最大的一個州,盛產瓷器,百姓眾多。

完顏弘烈難以理解帝王的心思,隻是小心翼翼的問道,“不知皇上去邰業是為何?”

蕭拓將手中的瓷杯拿到眼前繞著那杯身轉了一圈隨後“啪”的一下砸到了完顏弘烈的麵前。

完顏弘烈被砸的心驚膽顫的,不知道皇上為何忽然動怒,他看著那碎成一瓦一瓦的瓷片,那鋒利的碎口,泛著尖銳的光澤,仿佛能將人輕而易舉的割斷。

“你看。”蕭拓的聲音帶著陰沉的怒意。

完顏弘烈這才趕緊過去撿起來端詳著,可是看了半日都沒看出有什麽異樣的地方。他來來回回的琢磨著,“這……”

“看不出?”蕭拓挑眉。

完顏弘烈連忙跪下請罪,“皇上恕罪。”

蕭拓冷哼一聲,“這種一塵不染的上好白瓷,當朕是瞎子麽,這種瓷杯我西夏絕對是沒有的,這是邰業聞名大陸的邰業白瓷!”

隨後他看著完顏弘烈,“西夏和大侯從未通商,兩國關係僵硬,阻斷貿易往來很久了,西夏怎麽可能會有大侯的東西,還明晃晃的拿到我皇宮裏來!”

完顏弘烈一聲不敢出,看來皇帝這次是真的動了去大侯的念頭,並且是不去徹查此事絕對不會罷休了。

隨後,蕭拓與完顏弘烈商議了片刻便讓他下去了。

他走後還沒有過多久,宮殿外就吵吵嚷嚷的,蕭拓微微攏了身上的龍袍,眉毛一皺問道,“怎麽回事?”

身邊的太監立刻恭敬答道,“月歸靡公主在門外說要見皇上,皇上倘若不見她,她就不走。”

蕭拓擱下手上的禦筆,合上案上的公文,“宣。”

很快,月歸靡就踏步進來,她走路的時候步履蹣跚,她越走眸中情感越是熾烈,隱隱要將人給灼燒了。

這麽多年,她早已褪去了當初的稚嫩,卻不知為何蕭拓連她最後一絲幻想都要打破,她現在越來越像個漢人的女子,整天愁絲萬蠱,枯坐燈前。

她不知他為何如此殘酷,她漸漸開始埋怨他,怨恨他。

月歸靡進來後規矩的跪了下來,但是那雙眸子卻一點都不規矩,她的眼眸似火,“皇上,我不願意嫁到大侯。”

蕭拓漫不經心的端過身側太監手上的茶,“為何?”

月歸靡情緒有些激動,畢竟是草原的女兒,性情還是很直來直往的,“我草原的女兒怎麽可以嫁到那種迂腐之地,嫁給那種地方的迂腐之人。”

蕭拓在拿茶杯邊緣用手圈了一邊,“你可知你要嫁的人是誰?”

月歸靡臉一僵,“不知。”

蕭拓臉上似乎掛著一層薄薄的星光,“大侯的元賢王乃是朝中重臣,有著國士之材,其在皇帝麵前的地位也屈指可數,你竟然說他迂腐?”

“那又如何?再好我也不想嫁。”

蕭拓看著那杯中的紋紋水波,眼眸低垂著,“蘇麻。”這是她的閨名,在西夏語中就是星星的意思。“難道你準備在這宮裏呆一輩子嗎,即使你願意,你父王也不會願意的。”

月歸靡緊緊的用手撐著地麵,“我父王怎麽也不會願意我嫁給一個中原漢人的!漢人是什麽樣的人,我西夏誰不知道,那種地方的人,那種人……”

蕭拓麵上忽然覆上了一層霜,口氣帶著挪揄,“我說他願意,他就願意。”

她月歸靡定是瞎了眼,為什麽會喜歡上這樣一個男人,她抬頭看去,蕭拓那嘴角的挪揄似乎是對她無盡的嘲笑,無盡的。

她以為付出自己的韶華,能換來一個男人的心,到頭來卻發現,這個男人心如鐵石,隻是空負了一段靜好年華。

一念起,萬水千山。

十八歲那年,她確實什麽都不懂,誓要與這天這地這一切去比,可是現在的她早已被磨礪了那份高傲,她不是孔雀,沒人會等她開屏。現在的她,心靜如水,一切不去想,卻依舊被人抓在手上任意擺弄命運。

同是公主,為何上天如此不公。

走出宮殿時候,月歸靡有些神不守舍的走著,步履越來越慢,身邊的貼身侍女也跟著她越來越慢,那侍女有些擔憂的湊近月歸靡的耳畔說道,“公主,聽說那個元賢王有很多房小妾。”

月歸靡腳步一僵,隨即又加急了步伐。

侍女小心又道,“聽說自從娶了第三房妾室後就再沒有娶了。”

月歸靡輕輕啟唇,氣息不穩,“別說了,我並不在乎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她順著那雨巷惴惴望去,這一日,冠蓋滿京華,伊人獨憔悴。

紅顏風骨盡化丹,日月默然。

十年心事十年燈,她隻願化蝶繞京,卻最終要墳塚到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