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金粉

第51章

但是一想到那日在邰業他欺騙了自己她就心中怒意又起,攥緊了那封信將它捏皺的七七八八。

當初她這樣說是以為這樣也許可以挫挫他西夏銳氣,認為可以損傷他的國麵贏來一點打擊的快感,誰知他竟然如此的不在意,說給就給,眼下看來倒是自己讓出這八千奴隸還吃虧了,這倒是讓她一下子無法定奪了。

但是既然話已出口,能得到一個烏孫公主也算並無壞處,畢竟烏孫王是很寵愛這個女兒的,烏孫王在西夏的地位又舉足輕重,這樣一來也算是一點籌碼聊以慰藉。

侯棠心意已定,便立即起身離開了床榻,謝晉見狀說道,“皇上你身子未好,還是先歇著……”

侯棠已經讓宮女給自己披上了衣裳,她疾步走過謝晉身側,“跟朕去前殿,朕這就修書蓋章。”

謝晉似乎還想堅持道,“皇上你的身子……不如讓臣來代勞吧。”

侯棠回頭看他,“你什麽時候那麽多廢話了,朕給你這個位置不是為了讓你來跟朕廢話的。”

隨後侯棠坐於殿上,一隻手撐著頭叮囑道,“元椿親自去迎親,然後。”她一手敲著桌麵一麵琢磨著,繼續叮嚀道,“場麵要盛大。”她輕輕抿了唇,“再則,讓元椿府裏張羅好不許虧待。”最後她拍了拍桌麵算是結了定論,“就這樣去辦。”

侯棠最後不放心又重複說了遍,“讓元椿把他那什麽一房二房三房小妾全部給我收斂點。”

謝晉一一記下,隨後接過侯棠按過章的章文便退了出去。

這空蕩蕩的大殿中便隻剩下侯棠一人,她頭痛欲裂,全身散架的靠在龍椅上,隻有這種時候她才會想起其實自己還是一個女人,一個需要人照顧和關心的女人。

想做鐵人,可是奈何她永遠成不了鐵人。

並非不想依靠,可是奈何她注定隻能成為這天下所有人依靠的那個肩膀。

究竟要過怎樣的一生,才能不虛負了這淩雲萬丈。

遠山盡覆蒼茫之雪,高山巒疊,雪花仿若無數隻妖嬈的蝴蝶,歌盡了風華。

蕭拓手裏拿著的是從大侯修來的國書,他拿著繁複翻了幾遍,就隨意的往案上一丟,整個人往後靠去,一手支撐著頭。

此刻門口傳來一陣囔囔聲,“王爺,王爺不可以啊王爺,你不能進去。”

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你去和皇上說,不讓本王進去,本王就死在這裏。”

蕭拓頓時就明白了來者是誰,便支起身子,懶懶的喊了句,“讓他進來。”

話音剛落,門就被“嘭”的一下推開,月歸翁氣勢洶洶的走了進來。

蕭拓則胸中了然的笑笑,打了聲招呼,“王爺好久不見啊,可好?”

月歸翁氣的牙疼,他做了個揖道,“皇上,臣這次來,是為了……”

蕭拓漫不經心的打斷了他的話,“是為了尋死,朕知道。”

月歸翁則臉色一白,立刻跪了下去,“皇上恕罪,臣剛才是激動了。”

蕭拓依舊是斜著眼撇他,“你是為了你女兒的事。”

月歸翁垂手,“皇上,小女臣實在是舍不得。”

蕭拓換了個坐姿,繼續瞅著他,“為何?”

“小女怎麽說也是我們烏孫族的公主,身份尊貴,西夏人怎可……嫁給漢人。”

蕭拓忽然眼神一道淩光劃過,他冷笑,“怎麽,你女兒是西夏人,那八千奴隸就不是西夏人了?”

在他眼中,本就沒有什麽尊貴之分,隻有數量之分,他認為一人換八千人,一個錦衣玉食用他們西夏皇廷供著的隻有消耗不會貢獻的公主,而另外八千人則是為西夏勞苦工作造房添瓦的,這究竟誰才是累贅,不言而喻。

他為何要為了那些貴族虛假的顏麵而放棄那八千奴隸,倘若真這樣做了,那豈不是太可笑了。

月歸翁身子一愣,立刻搖頭,“不,臣不是這個意思。”

蕭拓收起嘴角的冷笑,正視著他,“那你,是什麽意思?”聲音帶著冷冷的壓迫感。

月歸翁頓時說不出話了,看來蕭拓是要必嫁他女兒不可了,此刻去惹怒他也沒有意思,便隻好默認了。

蕭拓揮了揮手,讓他下去,又對身邊的侍從說道,“修書給她,這月初七,月歸靡公主出嫁,望大侯於兩國交界處迎親,同時歸還那八千奴隸。”

再接下去的幾日,興慶則十分繁忙,整個皇宮都在忙於月歸靡出嫁的事,而操辦這件事的皇太後慕容氏則整日唉聲歎氣的。

這日已是初七,那暖日裹著雲層透著光線。

宮門口的大鍾,一遍遍的敲著,那聲音沉沉的直戳人的耳膜,一陣陣的蕩漾開,傳遍了宮中每一個角落。

驟然,許是到了正午,紅日猛然間破雲而來,萬丈金茫照的這人間沉浮重重朱牆七彩琉璃燈熠熠生輝,碎金泛銀的灑了一地。

月歸靡已經在自己的房內坐了很久了,霞披鳳冠。

那宮鍾還在敲,敲得人心惶惶不定。

吉時已到。

瑉玉三十簡,赤金高半寸。

庭階中書侍郎及奉冊寶官常服垂手而立,執事人絳衣介幘,詣垂拱殿門就次,以俟冊降。

月歸靡所在的尚藝宮門忽然打開,有朱色鑲金銀漆玉輦緩緩而出,踏雪而行,內外命婦亦隨行,如一羽異色碟,渲染展翅。

行至門前停下,那朱色青花繡簾輕起,內侍伏腰垂首,將月歸靡從玉輦上扶了下來。

候冊寶使宣讀了冊封致辭,披上朱衣,逐內侍又將月歸靡扶上了另一座朱底繡著青花的轎子。

隨後,眾人便迎著轎子離開了皇宮大殿。

浩浩蕩蕩的送親隊伍一路南下,朝著兩國邊界之地連城關走了去。

行了好一會兒,似乎離身後那喧囂的聲音越來越遠,月歸靡忽然被顛的陡然往前一衝,身子靠上了轎子邊,便隻好用手撐著,她輕輕的撩開簾子,燦爛暖陽撲閃進來,紮的她眼疼。

那車外的人馬浩蕩,她此生也從未有過如此的待遇,第一次遇上了,卻是要離開了。

她將簾子撩起的半個角釘在轎子旁,好讓轎子裏也灑上一地碎金。

那一截手臂上是一隻小小的玉鐲,她將它拿下繁複端詳了幾次,又戴上,再拿下,再戴上。

忽然,前方傳來簇簇落舁之音。

她向外望去,隱隱的能看見前方是一大批人馬的身影,她忽然袖中的手死死絞在了一起,越來越近,她的心越來越沉重,那一陣陣馬蹄之聲似乎踏在她的心上。最後腦子像是陷入一個黑暗的空間,隻剩下那一聲聲馬蹄落地之聲。

她忽然猛地收手,心中一陣緊致,隨即拉下了那簾子不再去看,她的手蜷縮在一起,重重的壓在腿上,手臂直直的伸著。

那個即將成為她夫君的男人就在眼前了,她反而越發覺得不真實。

聽說他有很多姬妾,聽說他從小閱盡花叢,聽說他風流之至。

又聽說他從青樓買了一個女人回來,從此他不再納妾。

她烏孫公主竟然要低頭嫁於這樣的一個男人,不免頓生幾絲悲戚。倘若她愛的那人不愛他也就罷了,為何還要這般的折磨她。

忽然,轎子一下子停了下來,月歸靡靜靜的坐在裏麵,雙目低垂。

隻聽得外麵傳來一個侍衛的聲音,“可是王妃殿下?”

西夏這邊的侍衛回答道,“正是。”

那對方的侍衛又道,“請王妃殿下下轎。”

西夏的侍衛有些不滿意的問道,“為何?還未到建康。”

“大侯的規矩,請王妃殿下隨我方迎親隊伍齊行。”

“這……”

月歸靡忽然敲了敲轎子,那侍衛立刻貼上來輕聲味道,“公主,什麽吩咐?”

她理了理裙子說道,“我和他們去。”

隨後侍衛便替她掀起簾子,她用手撐著轎子的邊,低著頭被下人扶了出去。

畢竟,從今往後,她都不在擁有那高貴的公主身份了,她身在遙遠的大侯,誰會在意,入鄉隨俗便好。

待她剛剛站定,一眼望去,忽看到對麵也是一輛大紅喜轎,上麵都是漢人繁複的花式。旁邊一人也是穿著紅色的喜服正朝她走來,那人眉目俊秀,一張臉英氣十足卻似乎神情不太好看,皺著眉眼神也略顯冰冷。

月歸靡就這麽站著,一動不動,那邊境的瑟瑟之風拂過她的額際,她等著那人一步步走近。

待那人走近了她,他則是恭敬的鞠了一躬,隨即伸出手,自始自終語言未發。

月歸靡微微的伸直了手指,隨後朝那隻手上覆去,觸碰之後方覺得那隻手不冷不熱,溫度剛好。

原來這就是大侯的元賢王元椿,冷漠至此,甚至不發一言,卻也給足了她麵子。

她盯著他,目光一寸寸的移動著,將來她就要和眼前這人過一輩子,一輩子的同床異夢,一輩子的相敬如賓。

元椿複爾將她的手握住,兩人便朝大侯的迎親隊伍走去,而西夏的送親隊伍,再也不允許向前跨一步了。

月歸靡被元椿扶上了大侯的喜轎中,她跨上轎子,回首看了眼那西夏的方向,心中不由悵然若失。

元椿冷冷看著她的神情,轉身便騎上了馬繼續前行著。

月歸靡上了轎子便又擰緊了眉,之前她明明還是很心平氣和的想著,嫁就嫁吧,即使以後對著一個奇醜無比的男人她也要忍下去。

可是現在她見到了那人,又忽然覺得對方似乎連讓自己對著他生活的機會都不會給,這樣她要如何過下去,自己對著自己演戲,對著自己說話麽。

這一路上顛簸了數日,月歸靡都是在轎子裏沒有出去,頂多是外麵下人給她遞了點東西進來,她也不願意下去對著那張冷冰冰的麵容,自己裹著衣服躺在轎子裏。

大約三日後,終於到了健康,這才見到了震天的鑼鼓之聲和長街鋪就的十裏紅毯。

隻是,所有人包括百姓都不甚熱情,沒有人願意歡迎一個對他們殺燒搶掠的民族的女人。

她隨他們進了皇宮,一路上,她什麽都看不見,她蓋著讓她走路一晃一晃的紅蓋頭,穿著讓她走路一顛一顛的繡花小鞋,她想她真的不適合這大侯的皇宮。

最後她被帶到一個大殿中,周圍的人讓她跪下,她想也許對麵坐著的正是當今大侯皇上。

侯棠坐於上方,端過茶抿了一口道,“今日朕來替你們主婚,望將來你們可以執子之手與子攜老。”

月歸靡陡然覺得這聲音如此的熟悉,但是記憶又如此的模糊,她想不起來,隻好作罷。

但是她還是覺得頭暈,前麵在路上耳膜被那鑼鼓吵得生疼,然後又走了那麽多的路,腳也疼,最後顛簸了數日她都沒睡一個安穩覺,索性閉上眼睛睡了起來,周圍的一切聲響都當做沒聽到。

不知道過了多久,隻聽到身邊一同跪著的元椿的聲音,一樣的沒什麽感情,“拿。”

這時她才抬起了頭看到麵前一人端著一個盤子,上麵有兩個杯子,她拿起一杯握在手中,又聽見元椿說道,“敬茶。”

隨後兩人才算是上前給皇上敬了茶,之後她被元椿強迫著磕了好幾個頭,才被下人給扶出了宮殿,到了洞房中。

府裏的人對她其實並不上心,雖然王府裏確實喜氣洋洋的,但是下人都對她懷揣著敵視的心情,因為這王府裏還住著一個女人,她叫平瀾,她溫柔賢惠,善良寬容,冰雪聰明,而她月歸靡則是他們眼中的惡婦,搶了他們心愛女主人的男人。

但是她根本就沒那力氣去搶,也沒那本事。

喜婆讓她乖乖的等著,說晚點王爺才會回來圓房,讓她一直坐著千萬別亂動,也別掀開蓋子。

月歸靡便隻好耐著性子一直等著,她本就不是有耐心的人,一直到了深夜,才感覺外麵有了些人聲,似乎是元椿回來了。

她理了理自己坐皺了的衣服,挺直了腰身坐好,覺得那個人也許就快要進來了。

不過依舊是過了很久,仍然沒有任何人進來,很久才過來了一個小侍女,她敲了敲門在門外輕聲說道,“王妃,王爺說他今日不過來了,你先歇息吧。”

月歸靡此刻才終於掀開了紅蓋頭,適才是呼吸到新鮮空氣了,她順便把身上那些七七八八的東西全部扯了下來,隨後她問道,“他去哪裏了。”

倒不是好奇,隻是想證實下是不是如她猜想那般。

“王爺在三夫人那兒。”

大殿上陽光直直的透了進來,早春的嫩芽已經長了出來,人們也漸漸卸下了沉重的冬裝。

那殿內隱隱傳來女子的聲音,她半攏著寬大的披衣坐於案前寥落幾筆揮灑著筆墨,尚書謝晉跪在她的麵前。

侯棠的眼在宣紙上來回掃著,一邊問道,“何事?”

謝晉雙手撐著地正色說道,“皇上,三路親王中除卻元賢王其餘的侯嘉慶,侯刃生二路親王……”

侯棠手一頓,“怎麽了?”

謝晉不知如何說起,怕熱怒了龍顏,立刻死閉了眼一溜串的全部給念了出來,“二人多年來結黨營私,此時二人屬地已形成抱團之勢,三日前……”忽然又停住了,似乎是怎麽也念不下去了。

侯棠忽然眉頭一鎖,“上個月不是剛運了數千糧餉過去麽,如今又怎麽了?”

國家水患不止,民生不濟,她哪有閑心去管這些親王腦子裏在想些什麽,即使國家再亂,她也未曾克扣過他們一分一毫的糧餉,並且那些親王都有各自的蜀地,完全不需要國家的供給,她已經年複一年的這樣待他們,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謝晉手不由得抖動了一下,心裏也顫顫巍巍的不知道等下皇上會不會遷怒於他,他隻好死死扣著地麵,“最近水患不斷,百信叫苦連天,三日前,燕王侯嘉慶、闖王侯刃生兩人乘機在蘄州會晤,打出旗號‘中興大侯’,立燕王侯嘉慶為中興皇帝,改朝號為北宛。”

隨即謝晉立刻死磕著眼,他知道以侯棠的脾氣定是要大發雷霆,誰知他磕了良久上方都沒有一絲動靜,隻好睜了眼小心翼翼的瞧去,才發現侯棠神情嚴肅的盯著紙麵,那隻拿著小豪的手已經捏的發抖,遲遲沒有落下。

她向來待那些侯家親王不薄,沒想到他們終於還是不願意承認她,隻因為她永遠是一個女人,而女人,又怎麽可以被看作是正統。

侯嘉慶和侯刃生兩王屬地相鄰,並且占了她大侯將盡一半土地,他們的屬地屬於自給自足完全可以自產自銷財政農政獨立,此刻他們打著中興的旗幟自立為王,真是生生的扇了她一個耳光。

看來這是上天對她的嘲笑,即使再如何安撫好那些親王,他們也終究不會認同女人。

侯棠手上那隻小豪遲遲沒有下筆,那上麵的墨水則滴到了那潔白的宣紙之上,侯棠將筆一擱,忽然將那宣紙揉起來就往旁邊扔去。

她眸光瞥向謝晉,“你如何看?”

謝晉不敢隨意拿捏話頭,隻好順著當下的情勢說道,“也許從今往後這土地上就會出現三個國家。我大侯,他西夏,還有北宛。”

侯棠忽然麵色僵冷大聲說道,“笑話,什麽三個國家,曾經隻有一個大侯,後來冒出來一個西夏,現在西夏未滅,又出了個北宛的幺蛾子,要朕拿什麽顏麵去見列祖列宗!”

謝晉則俯首,“皇上,不如先去交涉一下,畢竟依照目前的北宛實力來看,其實也不容小覷,那可是我大侯將盡一半的領土和資源,若是真的讓他們自立門戶隻怕將來苦的也隻是我們,而高興的,則一定是西邊的那位。”

西邊的那位,自然說的是蕭拓,侯棠氣急攻心,壓著桌案用手頂著自己的額頭,一遍遍輕輕的敲著。

忽然她冷笑著,“交涉?謝愛卿你可是連主次順序都顛倒了?誰才是正統之國,誰才是惡佞世人眼中都是清清楚楚,此刻竟讓我天朝去和逆賊交涉,真是可笑之極!”

謝晉隻得順著侯棠的心思往下說去,他知道侯棠定是氣急了,“可是倘若他們舉兵前來……”

侯棠一下子打斷他,“朕還怕他們不成,但是,處理還是要處理的,這件事你和相國說了沒?”

謝晉回答,“暫時沒有。”

侯棠繼而繼續落筆,“你去給他說了。”

謝晉有些遲疑,才緩緩開口,“皇上的意思是,讓相國來處理這件事情?”

侯棠駐筆看著他,“怎麽了?”

謝晉被侯棠看的心裏一驚,連忙搖頭道,“不,臣無任何異議。”

侯棠將桌子上的宣紙壓了壓又道,“這幾日諸多事情焦頭爛額,這件事上朕也確實想不出什麽更好的辦法,就先扔給他去辦吧,相國素來有國士之材,從未讓朕失望過,朕相信這件事他也可以給朕給好好的擺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