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金粉

第54章

暖陽密密麻麻的爬過宮門,這是一個柔軟的剛好的午後,而英華宮中顯然氣氛與之格格不入,隱隱約約從裏麵傳出當今大侯皇帝的聲音。

那是一個不高不低的女音,卻聲聲鏗鏘入耳,鑿人心智。

侯棠隔著垂簾坐在裏麵一直不肯走出來,連修已經在殿中跪了一個時辰了,可是一個時辰的談話依舊沒有讓這件事情明朗起來。

侯棠捏著小楷筆瞅著他,隔著珠簾能看到他的身影,看到他如此平靜的跪在自己麵前心中是越來越生氣,“連修,你那日和朕說了什麽你還記得麽?”

連修一直低著頭,他始終隻是在重複著一句話,其餘一字都沒有提,“臣有罪。”

侯棠磨著性子和他說話,雖然她此刻的表情已經難看到了極點,“朕信你是有苦衷的,不可能在信中寫這種話去激怒侯嘉慶的,這不可能是你會犯的錯誤。”

五日前,連修修了一封國書給北宛,信中極其隱晦的把侯嘉慶好生侮辱了一頓,當日便激怒了侯嘉慶,以至於他立刻就下了決定撥出十萬大軍朝她大侯打來。連修怎麽可能不知道侯嘉慶這種武將的莽夫性格,這信她萬萬不會相信出自他手。

她本想問出個緣由出來,她認定他是有苦衷的,誰知他今日這般表現實在是令她氣憤的很。

此刻連修依舊還是那句話,“臣有罪。”仿佛天塌下來他都決定用這句話搪塞過去。

侯棠重重的眨了下眼,拿起桌子邊上的杯子一口氣喝下了很多水,隨後將被子重重的一放,聲音陡然生出了氣勢,“你有罪?你可知你有什麽罪?”

“臣有罪。”

侯棠驟然起身,走到珠簾之前,卻還是沒有走出去,她透過珠簾的罅隙看著那跪在暖陽中的人,他極盡儒雅之氣,風流之韻,長著一張她認為世上最好看的下顎,卻總是心思詭譎,防不勝防,但有一點,他從未對自己不利過,所以她信任他。

侯棠看著他,那雙眼眸閃著陽光倒映的色澤,像是注了盈盈秋水,她抬手抓住了幾串珠簾將它們簇在手心之中,“倘若隻是侯嘉慶就算了,若要打,我大侯也並非怕他,但是現在讓西邊那個人鑽了空子,你可知道?”

“臣知罪。”他的樣子和語調謙卑至極,無可挑剔,可是這看在侯棠眼裏卻一點不像是一個罪臣的樣子。

侯棠“唰”的一下掀開珠簾,那雙秋水翦瞳此刻正氣勢洶洶的盯著他,而他依舊未曾抬頭。

她一步一步朝他走來,“眼下這樣的形式,你說朕該怎麽辦?”

其實她是在問她自己,她該怎麽辦,她大侯無論將哪路逐回去都會變成另一路大軍的夢中鱉。

而如今她看著釀成此禍的罪魁禍首卻罵不出來,也真是一大悲哀!

連修還是那句話,“臣有罪。”

侯棠卻早已過了生氣的時候了,她望著大殿外暖陽下的蕭蕭落木不由得眼皮直跳。

蕭拓他可是真的狠,比她狠多了。

現在她才算是真正認識到,這人是那麽的適合做一個君王,從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扳倒敵人的機會,也從不留任何情麵。

但是目前最大的問題是如何在兩麵夾擊的情況下求的生存之策。

侯棠眼眸一沉,既然他如此卑鄙,那他們就比一比誰更加卑鄙好了。

此時,門外一陣腳步,擦著光潔的大理石地板款款落入耳中。侯棠一直看著門口直到人影出現。

元椿一進來就看到跪著的連修,但是他並未下跪,隻是一副你活該的樣子看著他,隨後又看向侯棠,“皇上,臣剛回來已經聽說了目前的情況,眼下之事應該是先擺平西夏。”

“不。”侯棠寬大的宮袖被暖風灌入,吹得滿滿的。

她言畢,連修的眸中閃過一絲光澤,一瞬即逝,元椿則是皺眉看著侯棠,似乎並不認同,他道,“皇上的意思是,不去管已經破了我們兩座城池的西夏大軍?”

“是的。”侯棠微微昂起了頭,似乎早已找回了君王的架子。

“請皇上明示。”元椿似乎不能苟同。

侯棠倚著窗邊看著那驟然生出的烏雲,似乎隱隱有著雷雨的陣勢。她將目光放平,凝視著那遠處的一角屋簷,那紅色磚瓦似是滿目瘡痍。

她似乎陷入了良久的沉思,就那麽斜斜的依靠著,目光沉甸甸的,隨後她緩緩而幽幽的說道,“朕問你借一個人,你的王妃。”

元椿眼眸始終黯淡著,“按皇上的意思辦就好了,如果皇上已經有了決定。”

侯棠隨即最後看了連修一眼,他還是那樣的跪著,似乎他們周圍發生的事對他來說早已是那海角天涯的另一端了,毫無關聯。

隨後她便朝著那低低矮矮的紅色磚瓦的屋簷方向走去,那是偌大的皇宮中最角落的宮殿,似乎與世隔絕,從來隻有歌經誦佛的聲音傳出,卻從未見過有人走出來過。

侯棠隻身一人繞了大半個皇宮走到那座宮殿前麵站了良久,隨即她用力的扣了扣門,使勁的拍打著,似乎熬著一股狠勁。

空曠的聲音一直在空氣中蕩來蕩去,最終終於有一個人從裏麵將門打了開來,那侍女一看是侯棠,立刻跪了下來謝罪到,“奴婢不知道皇上大駕,請皇上恕罪。”

侯棠沒有心思和她廢話,直接問道,“誥命夫人在不在?”

那侍女立刻把侯棠引了進去,侯棠走到一扇門前,那侍女剛想說話,被侯棠止住了,她屏退他人自己一個人站在原地敲了幾下門。

裏麵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進來。”那聲音聽得讓人心神一顫,不知是為何,也許是侯棠自覺理虧心虛罷了。

她走進去,檀香的煙霧很濃,濃的溢滿了她的雙目,而那個女人,一品誥命夫人,她的皇姨,她父皇的表妹,此刻正安然坐於椅子上,手中的一串佛珠一直在動。

她微微睜開眼看到侯棠後便起身剛準備下跪急忙被侯棠給攔住了,侯棠急忙扶住她的身子說道,“皇姨,您別。”

美麗的女人即使上了年紀依舊是美麗的,可惜眼前這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年輕時也不曾傾國傾城過,此刻也已經是顯露出了年老的痕跡。

侯棠將她扶到椅子上,撫著她的手說道,“皇姨的手有點涼,下回叫人給你弄點碳來怎麽樣?”

女人叫傾生,因為那時候侯家人很驕傲,驕傲的以為他們家的女子都會傾倒眾生,直到很久之後他們才發現侯家的女人注定沒有那份天賦。

皇姨似乎並不是很熱情,似乎她與任何人相處都隔著層紗一般。她坐下後那雙窺探世事的雙眸一直波瀾不驚的盯著侯棠,隨即開口問道,“皇上你找我何事,客套話就不用說了。”

侯棠似乎被看透了一般,便坐到她的身邊,低下雙目,盈盈一灣秋水,她道,“朕來是有件事想請皇姨幫忙。”

皇姨手中佛珠停頓住,“我久居於此,並不知外麵發生了什麽,皇上有什麽是就直說吧。”

侯棠緊了緊腿上的雙手,眉毛微微蹙起,眼角微皺,“朕想問皇姨借一樣東西。”

皇姨閉上眼睛,那略顯蒼白的雙唇微微開闔,“是什麽?”

“你從小一直戴在頭上的那枚簪子。”侯棠說完靜靜屏息等待回應。

皇姨聽完直接抬起手就將頭上的簪子取下放到了桌子上,整個動作一氣嗬成一刻也不拖遝,然後便繼續念叨起了經文。

侯棠伸出手將那簪子拿起,隨後握緊了它問道,“皇姨你不問這簪子的去處?”

“不問。”

“好。”侯棠隨即站起身,似乎在皇姨麵前所有人都會變得幹淨利落而不拖泥帶水。她拿緊了簪子就往門口走去,才走到一半忽然駐足了步子回身問了一句,“皇姨,你。”

皇姨抬頭看她,目光帶著詢問,侯棠則忽然說不下去了,便道,“皇姨你好好休息,別累壞了身子。”隨後就推開門走了去。

待她走了出去,皇姨才抬起頭來,靜靜的看著她背影離開的方向,那張寫滿年歲的臉如此看去卻意外的好看,仿佛依舊是那火樹銀花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