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

第26章 留守 (26)

爺爺在我床邊坐了下來,然後摸著我頭,像是和我商量一樣:“揚揚,我知道不該耽誤你的學習,可爺爺這是實在沒法了!你知道,我如果先把那些水趕下來再堵田邊,可那些水就要順著那些裂縫跑了。如果先堵邊再去趕水,可泥漿不能把那些裂縫填滿,堵了也會漏。勇勇哥沒在家,你都十二歲多了,該幫爺爺出把力了,你就答應爺爺這一次,啊?”

聽爺爺這麽一說,我心裏同情起他來。我知道要是爸爸媽媽在家,也用不著爺爺親自去收水插秧了。我想了一下,就對爺爺說:“好,爺爺,我去!”

爺爺臉上的皺紋一下舒展開了,胡子也跟著抖動,連聲說:“好,好,我就知道揚揚懂事!”說完,爺爺又對我說,“揚揚,要去就得趕早,不然沙氹裏的水都漏走了!”

我馬上跳下床。爺爺到廚房裏給我拿出了一隻塑料盆,對我說:“揚揚,你就用這個趕!可不許偷懶,爺爺在下麵田裏,等著用水呢!”

我說:“爺爺,你放心吧!”說著,我從爺爺手裏接過塑料盆,緊了緊褲子,就往外麵走了。我走到門口,回頭望了爺爺一眼,我看見爺爺也在看我,眼裏洋溢著一種感激與自豪的神情。

我迎著初升的朝陽,呼吸著雨後清新的空氣,踏著掛在草葉上的雨水,一口氣跑到了偏岩山下,果然看見山腳下幾個沉沙氹裏蓄滿了一氹還裹著泥沙和樹葉的水。爺爺曾經跟我說過,這種沉沙氹是過去大集體時為保持水土挖的,這些年也沒人來清理過。好在山上早就雜草叢生,減少了洪水從上麵衝下來的泥沙,所以還沒有被填滿。趕水這個活計我並不陌生,因為每年都會有人為了增加田裏的水量,來趕沙氹裏的積水。我來到最高的一個不大的沙氹前,朝裏麵看了看,發覺水不深,就卷起褲腿,又把衣服的邊紮進褲腰裏,挽起袖子,然後一步跳了下去。可我被沙氹裏的泥沙蒙騙了。我的雙腳剛一接觸下麵的沙子,身子就陷了下去。我想抽回身來,褲子已經被水打濕了。好在已經到了這個季節,我不但不感到難受,而且還覺得十分舒坦。我就不管它了,雙手握著塑料盆,一下一下地往外淘起水來。開始,我覺得這活兒很開心,有點像做遊戲,又有點像私自下河洗澡,不但快樂還好玩。淘了一陣,我直起身一看,發現水已經從下麵那個沙氹口順著堰溝“嘩嘩”地流了下去,我心裏更高興了。

我像欣賞自己的作品一樣,認真聽著那水流的聲音,仿佛那聲音是一首動人心魄的交響樂。我挺了挺胸膛,為自己的勞動成果自豪。然後我又彎下腰,一口氣把氹裏的水淘幹了。當我爬出沙氹時,才發覺背上已經被汗水浸濕了,臉上身上到處都是泥漿水,褲子濕漉漉的貼在大腿上,也很不舒服。我朝四處看了看,周圍沒人,於是一不做,二不休,迅速地脫了衣服,又褪下褲子,赤身地朝第二口沙氹跑去。我覺得這下輕鬆多了,低頭看了一下大腿中間那個玩意兒,這時縮得緊緊的,大小快和一顆花生米差不多了。但我沒顧得上照顧它,因為我知道爺爺在田裏等著用水。可是,第二口沙氹的水還沒有淘到一半,我就覺得吃不消了,不時地要直一會兒腰,甩幾下胳膊,不但速度比剛才慢了許多,而且水也由原來的一盆變成了半盆。我知道自己的效率慢了,可是沒法。把這口沙氹的水趕完後,我像是累壞了似的,一下仰躺在了草地上,攤開四肢,閉上眼睛,仿佛死去了一般。這樣歇了一會兒,我好像要睡過去了。這時我聽到了一陣鳥兒在我頭頂上叫,一下睜開眼,坐了起來,一把抹下了爬在我肚皮上的幾隻黑螞蟻,重新又拿起了盆。

我歇歇趕趕,終於把這幾個沉沙氹裏的水趕完了。當我穿上濕漉漉的褲子,拿著塑料盆,泥猴一般來到爺爺田邊的時候,幾乎沒有一絲力氣了。爺爺一見我,竟喜滋滋地對我說:“揚揚,你看,有了你趕下來的水,就能把秧栽下去了!”

可是我卻覺得非常委屈,說:“爺爺,我餓了!”我幾乎要哭出來了。

爺爺在田裏停住牛,回過頭對我說:“餓了怎麽辦呢,揚揚?爺爺必須要一次把這田犁完,不然水會從沒有犁的地方浸走!爺爺也一樣餓了,可不犁完,沒法回去給你做飯呀!”

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淌下來了。

爺爺在田裏站了一會,忽然走出來,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個卷著的塑料袋,一層層打開,從裏麵取出了兩元錢,對我說:“揚揚,要不你到小姨店裏買一盒方便麵吃吧!”

我說:“方便麵要三塊錢!”

爺爺像是很不情願地從裏麵再取出一塊錢來,交到我手裏,嘟噥著說:“狗日的什麽都漲了,方便麵都漲!”

我急忙幫小姨爭辯地說:“方便麵從來都是三塊!”

爺爺這才說:“三塊就三塊,快去買吧!”

聽說買吃的,我身上又有了力氣,轉身就走了。來到小姨家裏,小姨正在忙著往外麵搬貨。小姨早滿月了,臉上又恢複了那種耀眼奪目的光芒。這段時間買化肥農藥的多,小姨既要忙店裏的活,還要忙地裏的活。她搬一陣,就要停下來捶打一會兒背。一看見我,忙停止了捶打,對我問:“揚揚,看你有氣無力的樣子,怎麽了?”

“小姨,我餓了!”

小姨露出了驚訝的神情:“爺爺沒給你做早飯?”

我把今天的事說了。小姨一聽,急忙埋怨地說:“再忙也得吃飯,不吃飯怎麽行!”

我把手裏的錢遞到小姨櫃台上:“爺爺叫我來買盒方便麵。”

小姨馬上走了過來,從貨架上拿過一塊雪餅,遞到我手裏:“方便麵怎麽行?來,揚揚,你先吃著這一塊餅子,小姨這就給你煮麵條去!”說著,小姨拍拍衣服,進廚房給我煮了一碗雞蛋麵。小姨看見我狼吞虎咽的樣子,不斷地在旁邊提醒著我。吃完以後,小姨才對我說:“我這裏早晨還有些冷稀飯,我已經熱好了,你給爺爺提去,讓他多少填點肚子!都七十多歲的人了,要是餓昏在田裏,怎麽辦?”小姨歎息了一聲,接著說,“唉,下次你爸爸媽媽回來了,叫他們一定留一個人在家裏!都走了,留下老人和孩子受罪,這是什麽事呀!”說完,小姨真的進廚房端出一隻冒著熱氣的不鏽鋼缸子,拿一隻塑料袋裝好,交給了我。我出門的時候,小姨又追出門來,塞給我一包脆餅說:“告訴爺爺,稀飯有些清,這脆餅你爺爺咬得動,叫他和著稀飯吃!”

我接過餅子,不知怎的,感動得想哭,忽然對小姨鞠了一躬,說:“謝謝小姨!”

小姨摸著我的頭笑了:“揚揚不錯,知道說客氣話了呢!快去吧,你爺爺一定餓壞了!”

“爺爺,吃飯吧!”我把飯提到田邊,對爺爺大聲喊道。

爺爺一邊趕牛,一邊回頭看著我問:“哪兒來的飯?”

我說:“小姨早上剩的冷飯,她叫你先吃一點,別餓著了!”

爺爺喚住牛,說:“歇會也好!人沒什麽,要把別人的牛餓著了,下次人家就不會租給你了!”從花花死後,我們家使牛,都是向別人租的。說著,爺爺卸下牛,把它牽到裏麵的草坪上,讓它自由吃草。現在到處是茂盛的草,也省得割草了。然後,爺爺淘水洗了洗手,走到田坎上,在一塊幹淨的石頭上坐了下來,從我手裏接過了小姨給我的塑料袋,端出缸子,大口大口地喝起稀飯來,十分香甜的樣子。我想,爺爺肯定是餓壞了。連飯粒沾在胡子上,他也沒有去擦。我從身後拿出那包脆餅:“爺爺,這個也給你,小姨說稀飯有些清,叫你和著這餅子吃!”

爺爺停下來看了我一眼:“你小姨是好人!”然後把我的手推開了,“我喝了這缸稀飯就夠了!你留著自己吃吧!”

我覺得從那天起,我就懂事了。我堅持說:“不,爺爺,你吃,你要幹活!”

可爺爺又把我的手推開了,說:“爺爺老了,就隻有這點飯量,吃不下了!”說著,爺爺又把頭埋進了盛稀飯的缸子裏。我在一旁看著爺爺端缸子的手。爺爺的手和別人有些不同,手指頭又粗又短,指關節的骨頭向外翹起,像是永遠都伸不直的樣子。手背上青筋畢露,皮膚緊緊貼著骨頭。指頭肚上的老繭被水泡白泡軟了,有些像發泡的小饅頭。

爺爺喝完了稀粥,放下了缸子,我看著爺爺心悅誠服地說:“爺爺,你真行!你說今年旱得早,果然就不好收水栽秧了!”

爺爺顯出十分驕傲的樣子:“爺爺和老天爺打了一輩子交道,它這點臉色還看不出?”

說到這兒,我忽然想起了小剃頭佬給我講的故事,我還一直沒有機會問爺爺。這時,我就突然問道:“爺爺,奶奶真是你插秧比賽贏來的?”

爺爺吃了一驚,回過頭怔怔地看了我一陣,才有些驚詫地問:“小崽兒,你是從哪兒聽說的?”

“是小剃頭佬告訴我的,他說是羅爺爺對他說的!”

爺爺像是明白了,笑了一笑,但他並沒有回答我,而是回過頭,目光十分神往地看著遠處。我想聽到關於奶奶的事,就追著問:“爺爺,你沒回答我剛才的話呢!我想知道小剃頭佬騙我沒有?”

爺爺這時才像有幾分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小崽兒,他說得沒錯,但不是贏的,哪有拿人來打賭?是你奶奶自己看上我的!”

我馬上接著問:“小剃頭佬說,我的祖外爺還是鄉長,奶奶要嫁給你,祖外爺沒說什麽嗎?”

爺爺沒馬上回答我,像是沉進了往事一樣,眼睛中掠過了一層迷蒙的光彩。過了許久,爺爺忽然把手搭在我的大腿上,歎了一口氣說:“哎,揚揚,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奶奶了!”

“為什麽,爺爺?”

爺爺語氣顯得很沉重地說:“你不知道呀,揚揚。你奶奶在認識我之前,鄉裏學校的一個小白臉老師就看上了她。這小白臉老師也真是個人物,吹拉彈唱、寫呀畫的,樣樣都會,嘴皮子也巧,你祖外爺和祖外婆都很喜歡他。可你奶奶自打那天插秧比賽後,死活也不願答應他。盡管這樣,那小白臉老師還天天往你祖外爺家裏跑,又給你奶奶買東西。你祖外婆兩頭作難,就要你祖外爺拿個主意。你祖外爺能拿什麽主意?他那時正在到處宣傳婚姻自由,反對包辦婚姻,他就說讓你奶奶自己做主,你奶奶當然一口咬定非我不嫁了,所以你奶奶就和我結了婚!可是你知道後來那小白臉老師怎麽樣了嗎?先是調到縣裏當秘書,後來調到行署當幹部,再後來調到省裏,要是你奶奶當初嫁了他,什麽樣的榮華富貴沒有?可跟著我,沒享一天福,揚揚,你說爺爺對得起奶奶嗎?”

爺爺的胡子顫抖著,眼睛裏蒙著一層霧靄似的東西。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爺爺,但我心裏也真的有些難過起來。我於是把身子靠在了爺爺的大腿上,半天才說:“爺爺,我今後要孝順你!”我當時也不知怎麽決了這句話。

爺爺像是得到了極大的安慰,伸出手輕輕地摩挲著我的頭說:“好哇,你奶奶在地下聽到這話,也會高興的!”說完,爺爺看了看天,把我從他的大腿上扶了起來,轉換了話題說,“好了,時候不早了,牛也吃了半天草,你去把它牽過來,爺爺要幹活了!”

聽了爺爺的話,我走過去,牽起牛就往田裏走。牛還留戀著那一蓬蓬青草,強著頭不肯走,我走到它屁股後麵,用樹條子抽了它一下,它才走了。

爺爺從我手裏接過牛繩,把它吆進犁溝裏,在它脖子上套上枷檔,正準備趕牛走,我突然對爺爺說:“爺爺,讓我來試試,行不行?”

爺爺想了一下,說:“你想試就來試吧!不過,你也該來試試了!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什麽農活都會幹了!”說著,爺爺把我讓了過去,自己站到了一邊。我學著爺爺的樣,用右手扶住犁把,左手執住牛繩和趕牛棍,對著牛吆喝了一聲。可牛動也沒動,爺爺說:“你抽它一下它就走了!”於是我舉起手裏的趕牛棍,在它屁股上麵抽了一下,它果然邁開步子走了起來。我沒防備,差點撲到了田裏,爺爺在一旁大叫:“快拉一下它的韁繩,扶正犁頭!”

我急忙用力地拉了一下牛繩,也許我太猛了,牛一步跨出了犁溝,還沒等我弄明白是怎麽回事,鏵尖滑出了犁土,被牛拉著在犁溝裏飛跑。我想讓鏵尖重新吃進土裏,可無論怎麽努力也不行,隻好跟在犁頭後麵飛跑,最後我連跑也跟不上了,又由於把犁把握太緊,手掌也疼起來。爺爺一見,對著牛“哇”了一聲,牛立即像一個乖孩子似的停了下來,我這才鬆了一口氣,扯起衣服擦了擦滿臉的泥水。

“怎麽樣,小崽兒?該不是那麽好試的吧?”爺爺過來接過了我手裏的犁頭和牛繩,對我說。

我還有些不甘心,說:“爺爺,你今後教我吧!”

爺爺看著我,像是不相信地問:“小崽兒還想一輩子種莊稼?”

我說:“你不是一輩子也種莊稼嗎?”

“你小子沒出息!”爺爺的臉一下黑了下來,“你以為爺爺想讓你成為我?”

“爺爺,你想讓我成為什麽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