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男人

第3章 一張移民紙帶來的是歡喜還是悲哀(2)

“好的,李總您隨意,我和吳姐聊一聊。”目送著李海走遠的背影,黃蓉還是不停嘴,“吳姐,我們和你們不一樣,我們是技術移民,咳,說白了就是不花錢。我們家衛東是學計算機的,研究生畢業,在一家跨國IT企業的分公司工作。哎,工作可好哪,每月工資都是七八千呢,還不算獎金什麽的,出差都是坐商務艙,住五星級酒店的。就這樣老公還不知足,有天回家就給我說咱們還是辦移民吧,他們同學好多都辦了。我們家孩子太淘氣了,想找一個好的環境,讓孩子能靜下來。你們也看到了,孩子有點好動,醫生說他有多動症。”說到最後黃蓉壓低了嗓子,好像怕別人聽見似的。

吳婷一聽心裏就想:你都這麽多話,你孩子不好動才怪呢。“沒關係的,孩子長大點懂事就好了。”吳婷口頭上還是盡量想寬慰黃蓉。

“就是就是,別人都這麽說。我就是想嘛,我們衛東那麽有本事,小寶怎麽可能有多動症嘛,也許換個環境就好了。吳姐,以後在溫哥華再遇見你不會不認識我了吧,咱們都是成都老鄉,以後大家互相照應點啊。”黃蓉一點不把自己當外人,和吳婷使勁套著近乎。

登機以後,李海一家人坐到了前麵的商務艙裏,不懂事的小寶拉著爸爸要跟小姐姐坐前麵,被衛東嗬斥一頓,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吳婷和李海對視一下,苦笑著搖了搖頭。

在接下來的長時間飛行中,吳婷幾次聽到小寶的哭鬧聲和黃蓉的責罵聲。吳婷借著機艙裏微弱的照明燈,輕輕地走到黃蓉他們的座位旁,這時的小寶還在抽泣著。黃蓉看到吳婷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這孩子沒有經曆過這種長途飛行,他可能還不太習慣吧,把你們都吵到了吧?”吳婷搖搖頭說:“沒關係的,孩子小嘛,我是過來給你送這個的。”吳婷拿出了英子的遊戲機遞給小寶,“小寶不哭,阿姨把姐姐的遊戲機給你玩,不哭了啊。”接過遊戲機的小寶果真不哭了,拿著遊戲機玩了起來,衛東和黃蓉都趕緊給吳婷道謝。

經過十多個小時的長途飛行,飛機終於降落在溫哥華國際機場,一家人懷著忐忑的心情走向海關,因為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走在李海後麵的英子拽了一下爸爸的衣服說:“爸爸你看!”順著英子的眼神,李海和吳婷看到前方一個廣告牌分別用英文、法文、中文寫著“溫哥華歡迎你”,他們三人相視一笑,頓感溫馨。

順著中文的路牌,他們走進設在機場的移民局大廳,所有新移民都要在這裏辦理登陸手續。剛走進這間大房子,一股暖流撲麵而來,在這裏有許多長著華人麵孔的接待員,每一個工作人員都很耐心。盡管李海他們聽不懂英語,但絲毫沒有影響移民官的發揮,她嘰裏呱啦地給李海他們說著什麽。在中文翻譯的幫助下,他們很快便辦完手續,最後離開時,那位移民官還不停地叮囑他們一定要去參加政府為新移民提供的免費英語學習。

當他們一家三口辦完手續,按工作人員的手勢往外走的時候,吳婷看到黃蓉他們一家人也正在辦理登陸手續,黃蓉滿臉笑容,仿佛真的是到了人間天堂。

取了行李來到大廳,李海一家遠遠地就見到同樣在成都做房地產的好朋友張洪在招手。洪哥可以說是成都僑居在溫哥華的老移民了,1998年他們全家就移民加拿大,在這裏生下了第二個孩子。不過洪哥的大部分時間還是在國內,因為他不能扔下在成都的事業,隻好把孩子和老婆留在加拿大,自己當起了“空中飛人”。李海就是在他的鼓動下辦理的移民。

洪哥用手使勁地拍打著李海的肩,滿麵笑容地對著李海和吳婷說:“溫哥華人民歡迎你們!”儼然把自己當成老外了。

“媽,你看好漂亮啊!”頭頂是沒有一絲白雲的藍天,5月的溫哥華已然滿目蒼翠,在強烈陽光的照耀下,每片葉子都像是透明的,大樹下的灌木叢中鮮花盛開。

在從機場出來的路上,吳婷和英子興奮並好奇地觀望著窗外的一切:馬路不算寬,但滿街疾馳的汽車一點也不擁堵;湛藍的天空讓你感到與太陽是那麽貼近;路邊每一棵挺拔的大樹都訴說著幾百年的曆史;綻放的櫻花讓沒有一片綠葉的樹枝變成了粉紅色的串燒;街上到處都有中文的店招,“老四川”、“海港城”、“釣魚台”、“川菜坊”、“中國糧油集團超市”,儼然就是一個中國人的世界。吳婷和英子簡直都不敢相信這裏竟是溫哥華!

從這一刻開始,他們便喜歡上了這座城市,也就是從這一刻開始,李海和吳婷過上了他們從未體驗過的兩地分居生活。

是的,在後來兩年多的時間裏,李海和吳婷也才慢慢地體會到了其中不可言表的痛苦。在這些無人相伴的日子裏他們得到了很多,但仿佛失去了更多。

曾經有一次,李海在參加成都房地產圈子的聚會時,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調侃李海,說他是眼下最幸福的人,因為老婆孩子都在國外享受現代文明,而他自己還撈了一個已婚青年享受未婚待遇的名頭。其中學問最高、正在清華攻讀工商管理碩士的劉總笑著對李海說:“李總,咱們可是MBA同學哦!”

看著一臉茫然的李海,劉總大笑道:“我可沒說錯,你不就是MBA嘛!不過這可不是MasterofBusinessAdministration,工商管理碩士,而是marriedbutavailable,翻譯過來就是已婚但自由,也簡稱MBA,用咱們成都話說就是:已婚享受未婚待遇!”話音剛落笑聲四起。

李海哭笑不得地直罵劉總不厚道,把大家的快樂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之上:“我不就是走錯一步棋嘛!原來朋友忽悠我說:現在社會上流行什麽?移民啊!賺了錢就該移民,給孩子一個好的教育環境,給老婆一個好的生活環境。總得給咱自己留下點什麽吧?結果倒好,留下的是一個‘悔’字!你們看我這移民移得,也到了加拿大,孩子見了不親近,話說不了幾句就給你來英語;老婆見了不熱乎,說是分開時間太長了有點不習慣,要給幾天的預熱期。可還沒有預熱到合適的溫度,他媽的又該回成都了!回到成都吧,連個吃飯的地方也沒有,就算是家裏有個保姆給你做飯,守著一個大桌子你一個人吃得下去嗎?還不就隻有每天到處約人吃飯,晚上回到家裏就像《抓壯丁》裏王保長說的那樣,‘到了晚上,枕頭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最後隻有在外麵和朋友們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裏來個燈火通明,電視機音量開到最大,好歹冒充一個高朋滿座的樣子。這種日子不好過啊!在外麵自己還得繃著,作出一副幸福生活萬年長的樣子,你們說活得累不累啊!”這話一出口,大家更是笑得直不起腰來。

這番話後來被房地產圈子列為經典話題,每次大家聚會談到房市艱辛的時候,就會不約而同地說:“苦不苦,想想李海的相思苦!”

在登陸後的半個月時間裏,李海一家在洪哥的安排下,由房產經紀人陪同到溫哥華市區四處看房。對於每一個新移民來說,跟著房產經紀去看一次房子基本上就是一次免費的溫哥華一日遊。幾天下來都沒有遇到特別讓他們動心的房子,其實也不是沒有,隻是看得太多了,每一棟都似曾相識,多看幾處就沒有新鮮感了。直到有一天下午,經紀人溫蒂帶著他們來到一座麵朝大海的山地海景別墅時,一家人立馬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了——

夕陽染紅了整個海麵,也染紅了遠處還殘留著白雪的山頂,海上停泊著一艘大型貨輪。溫蒂告訴他們,幾乎每天都有不同國籍的油輪在這裏停靠,水手們都下船喝酒、尋找女人去了,這些水手長時間漂泊在海上,不管到哪裏,隻要靠了岸,那兒就是他們的天堂。

看著吳婷被夕陽映紅的笑臉,李海對著溫蒂大聲地說:“就是它了!”話音還沒有落,英子就撲上來親了他一口,同樣大聲地說:“謝謝爸爸!”

選定房子半個月後,也就是吳婷38歲生日那天,他們搬進了新家。李海親手把鑰匙交到吳婷手裏,這是他送給吳婷最好的生日禮物。此時他已經顧不得還有英子在場,拉著吳婷的手來到客廳後院那個可以看到大海的木質陽台上,摟著吳婷的肩問道:“婷婷,還記得嗎,十多年前在海南三亞灣的海邊你曾經對我說過的一句話?”看著吳婷一臉茫然的樣子,他輕輕地吻了吳婷的臉頰一下,“你站在海邊對我說:海子,有一天我們有了錢,也買一所麵朝大海的房子!你忘了嗎?”

“是的,是我說的,不過我就是隨口一說罷了。哦,你買下這麽貴的房子就是為了我十多年前的一句話?”吳婷嬌嗔地責怪著李海,其實心裏早已被幸福填得滿滿的了。

“咳!你們兩個肉麻不肉麻?這個少兒不宜哦,你們是不是當我不存在了!”身後傳來英子歡樂而又帶著埋怨的叫聲。

這一刻,他們一家人完全沉浸在歡樂感懷之中,通往幸福生活的道路正在他們的腳下無限地延展……

其實幸福來得太突然未必就是好事。這一點吳婷在登陸幾個月後才深深地體會到。

剛登陸的時候,藍天、陽光、鮮花、綠樹、大海,還有從來沒有見過的漂亮房子,一切的美好讓吳婷目不暇接,李海贈送的生日大禮包更是一直讓她沉浸在喜悅之中。可突然有一天,李海就要跟她告別了。作為一個男人,他必須去做他應該做的事情,他的事業植根在中國。

這天晚上,空中掛著一輪滿月,明晃晃地映在海上猶如白晝,與之相伴的群星都暫時收斂起了自己的光芒。這樣的景致是長期生活在陰霾天空下的成都人難以見到的。明天李海就要走了,晚飯時三個人都沒有太多的話語,埋頭想著各自的心事,晚飯變得索然無味。趁著吳婷收拾洗碗的時間,李海趕緊給英子做工作。

“英子,爸爸明天就走了,可能要兩個月以後才回來。媽媽每天開車接送你上學放學,可能過幾天她還要去補習英語,爸爸不在的時候你要聽媽媽的話,好嗎?”

“我知道,我也會認真補習英語,盡快跟上學習的進度,回家後會幫媽媽做事,你放心吧!不過你要早點過來哦。”英子的話語裏透著一種成熟,李海滿意地點著頭。

溫哥華6月的夜晚還透著涼氣,李海站在陽台上吸煙,吳婷從屋裏拿出一件外套披在他肩上。李海一把抓住吳婷的手讓她靠近自己,吳婷趕緊向他示意客廳裏正注視著他們的英子。

“少兒不宜!我上樓回房間了,你們繼續吧。”英子做出一副閉眼的樣子,拿上書上了樓。

“我們也早點上樓洗漱吧,還有很多事要做,明天得早起。”李海說完後,兩人心照不宣地都先後上了樓。

月光從天際灑下,落在臥室外的陽台上,映在窗前的紗幔上。盡管窗外唯有月亮和浩瀚的大海,但吳婷還是習慣性地拉上了厚厚的窗簾。沒有了妙曼的月光,房間裏頓時顯得昏暗了許多,唯有屋角的一盞落地燈還柔柔地放著光亮。其實愛之深切的纏綿本就與光亮無關,沒有語言,他們隻是彼此用身體訴說著愛戀,訴說著難以承受的離別之苦;愛之深切的纏綿本就與時間無關,沒有結束,他們隻是彼此擁有著對方,化作一體呻吟著進入另一個空靈之中。

無須知道還有多久就是天明,也無須知道殫盡的體力何時能夠恢複,唯有把所有的愛注入彼此的身體……

李海輕輕地抽出被壓得發麻了的手臂,悄悄地下床,拉開厚厚的窗簾。月光悄無聲息地擠了進來,海麵上波光粼粼,遠處的巨輪燈火通明,在月光的映襯下呈現出另一番美景。看著身後熟睡的吳婷,他不禁有一種擔心,已經習慣了彼此相依的生活,今後她將如何獨自麵對?

第一次送走李海時,吳婷隻是有點膽怯,那是害怕自己應付不了新移民的種種事務。再後來每一次相送,吳婷的感受都在發生著不同的變化。

新的生活環境帶來的新鮮感能讓人暫時忘記孤獨,而當新鮮感漸漸消失,孤獨日複一日地堆積起來時,那種被拋棄的感覺就會慢慢地侵蝕你的每一寸肌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