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男人

第4章 雙城生活(1)

時間不知不覺地溜走,吳婷來到加拿大已經一年多了。當她對身邊的一切不再好奇,日子便日複一日地簡單重複著。

李海會幾個月飛過來一次,每次在這裏住上20多天,細細算來,這一年多在溫哥華住的時間加起來也不過一百來天。相思對於吳婷來講不單單是一種侵蝕身體的疾病,更是一種心理常態。她時常獨自一人坐在麵向大海的咖啡桌前,盡管手裏總會拿著一本小說或是一本英語課本,但紛繁的思緒卻讓她看不進一個字。她隻是時時刻刻看著手表,等待鬥轉星移,時光流逝,直到夕陽從海平麵上完全消失,那就將是東半球朝陽升起的時刻,過不了多久就可以給李海打電話了,這是她每天最重要的事。

剛開始,每天接到吳婷的電話對於李海來講也是最開心的事。他們會彼此擔心對方,用語言遙寄相思,但時間久了這便成了一種壓力。再恩愛的夫妻,每天在電話裏重複著同樣的問候語,無話找話地閑聊也會是一種負擔。盡管如此,他們還是會不約而同地為對方裝出歡天喜地的口氣。

好在吳婷慢慢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子和朋友,她在加拿大政府免費給新移民舉辦的ESL英語培訓班上認識了不少新朋友,與那些同樣來自成都的女人們也經常走動起來。

說來也巧,來溫哥華不久的一天,她駕車去加油站加油,正坐在車裏等待之時,突然聽到有人操一口普通話說:“……我在國內出差都是坐頭等艙的,住酒店都是五星級的酒店……”這話怎麽聽著那麽熟悉呢,通過後視鏡一看,說話人竟是在機場遇到的黃蓉的老公劉衛東。不管怎麽說,好歹也是個熟人嘛,吳婷趕緊跟他打招呼。

劉衛東看到吳婷愣了一下,上一次在機場見麵時的斯文勁兒沒有了,滿臉不好意思地跟吳婷說起了實情:“唉,吳姐,不怕你笑話,來了兩三個月了,實在是找不到好的工作,幹脆先來加油站幹幹,時間靈活一點,遇到好的工作再換。”

“對的,先找一份工做著,像你這樣的人才還怕找不到好工作嗎?回去問你們家黃蓉好啊!”吳婷安慰衛東一番後離去。回家的路上,吳婷滿腦袋都是衛東見人就講自己坐頭等艙住五星級酒店的事。

吳婷與黃蓉的第二次見麵是在英語培訓班上,她們登陸後一起報了英語學習班。本來吳婷該在住家周圍找個學校,但朋友們都說離家20多分鍾的列治文市開辦的英語培訓華人最多,教學也非常好。列治文市是離溫哥華最近的一個城市,兩城之間隔著一座橋,溫哥華機場就在兩市的連接處。正因為它的地理位置優越,所以多年以來很多中國內地、香港地區還有台灣地區的移民都首選列治文市作為定居地。於是吳婷也報名在這裏學習英語,第一天上課便遇到了黃蓉,這次見麵後兩人更加熟絡起來。每次黃蓉跟別人說起自己老公曾經是大公司高管的時候,總要拉著吳婷說:“我家老公出差都是坐頭等艙住五星級酒店的,是吧,吳姐?”吳婷隻好點點頭,因為她知道人都是要麵子的,尤其是像黃蓉這樣艱難生存的技術移民。

當時黃蓉家還沒有錢買車,所以每次下課後吳婷都會捎她回家。好在衛東的英語挺好,吳婷常出錢請他幫著處理家裏收到的各種信件和學校發來的通知。後來索性約定每周兩次請衛東到家裏來給英子補習英語和數學,每個小時吳婷給他15元,這樣下來衛東家裏每周的基本開支也就差不多夠了。到了周末,吳婷還常請他們一家三口到館子裏去改善改善夥食,隻是吳婷和英子都害怕小寶的淘氣勁兒——上桌先搶著吃最好的菜(奇怪的是這麽小的孩子也知道哪道菜最好吃),吃飽了也不消停,總是在餐廳裏東摸摸西搞搞,或是去招惹人家鄰座的小孩子,搞得滿桌人都吃得不安生。

說實話要不是再次遇到吳婷,衛東一家子真的有點懷疑自己移民是否正確了,因為他們來到溫哥華之後經曆了太多的艱辛……

衛東和黃蓉都是上世紀70年代初期出生在川東農村的孩子。因為家裏實在太窮,衛東晚了一年才得以上學,與小一歲的黃蓉成了同學。黃蓉打小就長得好看且特別好動,不喜歡讀書,成天像個小妖精似的;衛東則憨厚得像個悶葫蘆,從小愛靜,學習特別認真。在眾多的農村孩子裏,黃蓉的幺蛾子挺多,還特別霸道,這一切都是因為黃蓉有一個值得驕傲的姨媽。黃蓉的小姨媽天生漂亮,人也聰明,在學校裏認識了一個來自白沙航天基地的上海籍男生,父母都是基地的工程技術人員。男生迷上了黃蓉的姨媽,即使後來進了航天基地工作還是丟不下,不顧父母的反對堅持要娶她為妻。後來這男生的父母看到回上海的事已成泡影,也就同意了這門婚事。婚後,黃蓉的姨媽在男方的幫助下,也進廠成了吃公糧的工人。從那以後,姨媽經常補貼娘家,周末趕場時,帥氣的姨夫就騎自行車載上姨媽回娘家,每次都會給黃蓉帶回好東西。特別是姨媽生了女兒曉菲之後,每次給曉菲買衣服時也都會給黃蓉買上幾件。於是黃蓉就成了全生產隊最驕傲最時髦的小女孩,衛東像對待公主一樣捧著她,不管是幫做作業還是幫打豬草都心甘情願,即使是黃蓉撒氣打罵,衛東也特別能忍,就這樣打罵出了個青梅竹馬。

後來衛東考上了四川大學,學了計算機專業,還讀了研究生,一畢業就在成都找了份好工作。雖然環境變了,但衛東還是放不下在縣城裏工作的黃蓉,很快便把她娶進了家門。黃蓉自然也就放棄了縣城的工作,到成都做起了全職太太。

婚後黃蓉改了很多壞毛病,不打不吵了,也知道疼惜丈夫了,幾年下來買了房買了車,把小日子操持得紅紅火火的。唯一的麻煩是生下個淘氣的小寶,似乎遺傳了黃蓉的好動愛鬧,兩口子沒少為他操心。

衛東本來在IT公司幹得好好的,有一次,一位技術移民到加拿大的大學同學回來探親,聚會時喝了點小酒,拉住衛東一通胡吹亂侃:人家那些有錢人為移民花幾十萬,排幾年的隊,還不見得能被移民局批準,咱們是什麽?人才啊!咱們天生帶金啊!那可是個尊重人才的地方,不花一分錢人家搶著要,過去以後,工資是按小時算的,最低工資都是八加元一小時,折合人民幣50多塊呢……

衛東也有點動心了,回家跟黃蓉一說,黃蓉這才明白自己的老公原來是台無所不能的印鈔機呀!從那以後便一直嚷嚷著要移民,比衛東還要堅決。終於,衛東辭掉了人人羨慕的好工作,帶著一家三口移民到了加拿大。

他們到加拿大之前用全家的積蓄換了三萬多加幣,這是他們除了成都那套房子以外的所有財產。留套房子一是因為衛東的父母還住在那裏,二是想萬一在外麵不如意回來還有個窩。

到了溫哥華以後,黃蓉先給自己取了一個洋名:海倫·黃,因為她覺得海倫這個名字充滿了貴族氣質;為了今後工作的需要,衛東給自己取名威廉·劉,當然他們也沒忘記給小寶取個英文名:查理·劉。他們希望這些貴氣的名字可以給一家人帶來好運。

他們在華人最多的列治文市租下一套房子,每個月房租五百多加幣,與其說是一套,還不如說是一間,20多平方米的房子裏麵隔了一個衛生間和一個開放的廚房——不管怎麽說,他們在加拿大也就算安下家了。

國外許多房子都是用木質隔音板做隔牆的,實際上一點都不隔音,隔壁房子裏的人說話大聲點這邊都聽得清楚。每當聽到隔壁老外做那事兒,黃蓉就非常害臊,給衛東講:“這些老外怎麽回事兒啊,動靜這麽大,怕人家不知道自己功夫好還是咋的!要不我們也來點動靜大的?”

“你瞎說啥呢,我們是中國人!不要說我們從小受的教育不同,就讓你放開整,你能折騰出這麽大的動靜嗎?也不嫌丟人!悄悄做了就行了。”

衛東這番話讓從小就不服輸的黃蓉不樂意了,她轉身就反擊起來:“這事兒能怪我嗎?你聽人家隔壁那麽大的動靜還不是男的在折騰,我沒有怪你,你倒埋怨起我來了!”衛東自知最近找工作不順,影響了發揮,嘴裏嘀咕著便不再吱聲了。

到了加拿大之後,衛東發現,溫哥華並不像同學說的那樣好找工作,他遞交了很多自薦表都石沉大海,大半個月過去了還處於失業狀態。黃蓉這時顯得非常體貼,一直給他打氣,說什麽是金子總會發光的。衛東很沮喪,出國之前覺得自己是個高科技人才,要英語會英語,要專業懂專業。可到了國外才知道,滿大街的人一大半都是他這樣的高科技人才,人家英語就是母語,即便是你的英語再好,在人家眼裏你也是鄉下來的,加上人家這裏最不缺的就是計算機人才,看來隻有他把自己當寶貝了。

每當看著老公出去折騰了大半天總是無功而返,黃蓉腸子都要悔青了,放著國內好好的白領不幹,花了一大筆錢跑到國外來反而找不到工作。現在怎麽辦?滿世界的人都知道劉衛東一家技術移民了,回不去了啊,用衛東的話說:“咱丟不起那人,再堅持一下吧!”

三個月過去了,帶來的錢一天天變少,衛東再也沉不住氣了。一天衛東回來後告訴黃蓉:“老婆,放心吧,我找到工作了,是在ESSO加油站當加油員,每個小時八塊加幣,每天上八個小時班,平時還可以爭取加個班或是幫人代個班什麽的。另外幫別人擦擦車窗也可以掙點小費,小費不用上繳,這樣一個月下來,就是扣了稅也還有一千多呢。”

黃蓉聽了心疼。先前在國內時聽人家說國外這也好那也好,怎麽出來了就不一樣了呢?衛東反過來安慰她:“沒事兒的,怎麽也得先幹著,有好的再換嘛,做人有時候不能太挑剔了。”

衛東上班沒幾天,就遇到了恰好來這裏加油的吳婷。衛東一家的移民生活這才真正地出現了轉機。

先是吳婷讓衛東給英子補習功課,後來又把他介紹給其他幾個成都來的移民朋友做家教。到這裏來的投資移民家庭的最大一筆開支,大概都是花在給孩子補習功課上了。再到後來,衛東終於在匯豐銀行找到一個業務經理的職務。什麽業務經理啊?說白了就是業務員,讓你自己去發展客戶。原來都以為匯豐銀行這樣的大銀行不可能錄用中國來的移民做職員,可因為這兩年中國內地的移民增多了,而且都是有錢的主,所以如果哪家銀行還沒有華語服務,那就相當於跟大筆存款過不去了。現在不管哪家銀行門口,都會用中文大大地寫著“華語服務”四個字,有些銀行寫得更明白——“普通話服務”,直接鎖定了來自中國內地的客戶。

衛東在銀行找到工作後自然就忙了起來,也就沒有太多的時間給英子補課了,吳婷正好借機給英子請了個外教補習純正的英語。後來吳婷的免費英語補習課程也學完了,這樣兩家人的走動也就漸漸少了。

幾乎是在維塔斯《歌劇2》唱到浮雲湧動的海豚音時,李海才從睡夢中驚醒,他忙不迭地在枕邊四下摸著手機。

“喂,婷婷吧,我昨晚牙痛多吃了一片安定,睡過了,你好嗎?”李海閉著眼睛接電話,因為他知道每天早上和晚上都是他與吳婷之間約定的早請示晚匯報時間。

“喂,董事長早上好!對不起,我是小琳,沒有打攪您吧。”電話裏傳來清脆的女聲,這是他的秘書王小琳打來的。

“哦,是你啊,沒事,說吧,有什麽事?”李海知道,沒有特別重要的事,小琳是不會在早上打電話找他的。昨晚李海和幾個同為“MBA”的朋友一起喝酒到半夜,大家在酒吧裏又是劃拳又是擲骰子,半夜回到家裏他就牙痛得睡不著,3點多他吃了兩粒安定才睡下,被電話驚醒後牙又開始隱隱作痛,他一邊聽著電話,一邊齜著牙吸冷氣。

“董事長,你前天約好今天上午10點有一個洽談,是關於土地合作項目的事,對方張總已經來了,你看?”

小琳話音剛落,李海就意識到自己誤了大事。“哦,我還真的忘了這事,先跟張總說一聲對不起,就說我現在華西醫院看牙,讓陳總和策劃部的小李他們先陪他聊著。告訴陳總他們,一定要先把土地手續的合法性和土地的性質搞清楚,還有就是,規劃條件有沒有,可不可以改動現有的規劃條件。我大概半小時以後到公司。”說完李海掛斷電話,趕緊穿衣洗漱。

站在衛生間寬大的梳妝鏡前,李海一邊刮著胡須,一邊打量著鏡中的自己:布滿血絲的雙眼還略帶浮腫,半邊臉因為牙痛而顯得有點腫脹。李海心裏好生懊惱:怎麽把自己搞成這樣了?一直以來李海都對自己的形象充滿自信。一張輪廓分明的臉,近一米八的身高,幾乎沒有變形的健壯體魄,跌宕的人生經曆讓他的眼神裏充滿堅毅。和朋友們在一起時大家都說他搶人氣,哥們兒都愛聽他神侃,美女們總是圍著他轉。可最近李海覺得自己不對勁,不是項目推進不順,就是身體不適,昨天朋友們還戲說他是因為**失調,提前進入男性更年期。而他自己知道都是移民惹的禍!

吳婷她們走了以後的大半年裏,他一直沒有調整過來。常常是在睡到半夜時習慣性地轉身去摟身旁的吳婷,結果空無一人,驚出一身冷汗;有時喝醉了酒,半夜開門進去就大叫:“婷婷,婷婷,你在哪裏!英子,還不下來扶扶爸爸!”等了半天都沒有人應答,這才想起自己現在是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