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茫大明

第358章 跳出三界外

月港安排接待孫光輝、蔡克廉二人的地方並不在酒樓,同樣是一處清雅幽靜的大宅院——洪家別院,洪家別院也座落在月港西北,距離孫光輝兩人下榻的院子並不遠,胡萬裏之所以不登門會見二人,卻費一番手腳讓孫光輝二人移步,並不是有意顯擺,而是為了主客的名分。

三人雖是交往過從的同年,但如今已然屬於不同的陣營,主客之位,不僅關乎氣勢強弱,還關乎一眾屬下的信心以及東興港的凝聚力等,這些細節,胡萬裏不得不注意。

正房大廳,聽聞孫光輝、蔡克廉二人到了,胡萬裏放下茶盅,起身迎了出去,不過,出門之後,他很是矜持的站在台階之上,含笑看著二人穩步而來。

見胡萬裏在台階上相迎,孫光輝、蔡克廉略微加快了腳步,離著尚有幾步,孫光輝便含笑道:“如今要見長青兄一麵,可真是不容易。”說著便拱手做揖,蔡克廉卻是看了看胡萬裏的臉色,這才一揖,微笑道:“農學院一別,長青兄似是清減了不少。”

“終日勞碌奔波,還要擔驚受怕,豈能不清減。”胡萬裏含笑回禮,道:“以後就長駐東興港了,一海之隔,往來便捷,聚散兩便。”說著,便伸手禮讓道:“二位年兄請。”

聽的他說要長駐東興港,孫光輝、蔡克廉兩人心裏都是一沉,看來胡萬裏仍然不準備接受招安,三人禮讓著進屋落座。孫光輝略微打量了一番大廳景象,見廳內擺設。裝飾絲毫也談不上奢華,反而還有些寒酸,便道:“長青兄富可敵國,何以如此簡樸?”

“何來富可敵國之說。”胡萬裏輕笑道,見的丫鬟奉上了香茶,他便擺手屏退了一眾人等,讓茶之後,才接著道:“彩票雖則利厚。可都是朝廷的,年弟不過是代為管理而已。”

端起茶盅輕嗅了一嗅,孫光輝才道:“東興港艦隊南北折騰,難道無利可圖?長青兄可是無利不起早。”

“東興港初創,百廢待興,處處都要銀子,掙的多。花的更多。”胡萬裏說著介紹道:“這是顧渚紫筍,此番路過湖州,順帶購了二兩。”

“顧渚紫筍!”蔡克廉驚訝的道:“難怪嗅之隱隱有蘭花之香。”

“嗯,茶湯清澈明亮,葉底細嫩成朵,色澤翠綠帶紫。這是上品。”孫光輝亦是笑道:“花費不菲吧。”

“談錢可就俗了。”胡萬裏一笑,便低頭品茶。

蔡克廉這時卻是反應了過來,遲疑著道:“長青兄如何會路過湖州?”

“錦衣衛。”胡萬裏淺啜了口茶,才看向孫光輝,淡淡的道:“國華兄可已發函給南鎮撫司衙門?”

錦衣衛?孫光輝、蔡克廉心裏都是一沉。胡萬裏被錦衣衛追捕?難怪他說要長駐東興港,略微沉吟。孫光輝才道:“收到長青來信,便已五百裏去函,如今應該已經收到了。”說著,他取出張璁的信來,遞了過去,道:“這是恩師的親筆信,五百裏加急送來的。”

張璁還有親筆信給他?胡萬裏心裏一熱,接過信便拆開細看,孫光輝、蔡克廉二人則是慢慢品著有著‘茶中第一’之稱的顧渚紫筍,不過兩人都是心思重重,毫無品茶的興致,張璁給胡萬裏的私信,兩人都能夠猜到幾分,無非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敦促胡萬裏接受招安。

張璁在信中卻遠非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如此簡單,他在信中充分肯定了東興港攻占滿刺加、遠赴倭國促成足利義維進京朝覲、無償贈送野戰炮的積極意義,而且將嘉靖的態度也說的很明白,同時指出胡萬裏的這一行為,不忠——讓嘉靖背負識人不明,用人不善的罵名,不孝——置父母雙親於死地,不仁——身為孔孟之徒,卻屈身為賊,有違道義,不義——陷一眾同年於險境,辜恩——辜負嘉靖和恩師對他的擢拔重用信任。

信的末尾,張璁筆鋒一轉,言其深信胡萬裏此舉,必然有難以名狀言宣之苦衷,望速速回信,以為兩全之計,事情如今並非已然敗壞到不可收拾之地步。

反複將信看了兩遍,胡萬裏才輕輕放下仿佛重若千斤的幾張薄薄的信紙,愣愣的出神,孫光輝、蔡克廉雖然也想知道張璁在信中如何說的,但卻不敢偷看,也不敢驚擾胡萬裏,隻是一杯接一杯的喝茶。

自得知錦衣衛在追捕他,並且抓捕了吳亦有兩兄弟以及一個排的護衛隊兵丁之後,胡萬裏就已經拋棄了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做好了與朝廷徹底決裂的思想準備,看到張璁的這封信,他不由的有些動搖了。

半晌,他才看了孫光輝、蔡克廉兩人一眼,微微一笑,道:“二位年兄好好品一品這顧渚紫筍,在下暫且失陪一下。”說著,便將張璁的來信拾了起來。

見這情形,孫光輝、蔡克廉都是一喜,恩師的信讓胡萬裏動搖了,他拿不定主意,這是要與手下人商議?二人忙起身一揖,道:“長青兄何須與咱們客氣,請便。”

胡萬裏確實有些拿不定主意,出了廳堂,便徑直來到東廂房,廂房內,薛良輔、謝文昌二人正有一搭無一搭的閑侃,見到胡萬裏進來,二人都頗為詫異,連忙起身迎上來,胡萬裏也不廢話,直接將信遞過去,道:“這是恩師的親筆信,你們看看。”說著,便背著手在屋裏來回的踱著。

說實話,東興港攻占滿刺加、到倭國攪局,足利義維朝覲,無償為朝廷提供野戰炮,都是立足於東興港的發展,當然。從大局來講,確實有益於大明。不論控製滿刺加還是倭國,都是有利於穩定大明東南沿海的秩序,維護大明海疆的安定,大量野戰炮的提供,也利於大明快速甚至是徹底的平定西北。

但嘉靖、張璁卻有意的忽略了這些舉措對東興港帶來的好處,僅隻考慮這些舉措對大明的積極意義,說白了,這是嘉靖、張璁對他胡萬裏的信任。張璁且不說,畢竟他與張璁的關係擺在那裏,不到最後,不是情非得已,張璁都會盡力回護他,但嘉靖對他也是信任有加,這就有些難得了。

雖然他從來沒有見過嘉靖。但嘉靖的事跡他多少知道一些,後世對嘉靖的評價他也知道一點,嘉靖以藩王繼大統,孤零零的前來京師,不出幾年便罷黜楊廷和,發動‘大禮儀’之爭。將皇權淩駕於閣權之上,不僅是魄力過人,手段非凡,多年的皇權閣權之爭也養成了嘉靖多疑的性格,但多疑的嘉靖卻相信他胡萬裏不會造反。這確實有些難得。

張璁最後那段話,事情如今並非已然敗壞到不可收拾之地步。亦是讓他怦然心動,心底裏,他一直未曾想過,要與朝廷交惡,如今的大明,並非糜爛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嘉靖也並未罷朝,成日躲在宮中修道,算的上勤政,吏治、土地兼並都未到積重難返的地步。

他不止一次的想過,有朝一日,能入閣拜相,將大明帶向正確的軌道,在他的影響下,美洲高產抗寒抗旱的玉米、馬鈴薯、番薯已經引進,朝廷開始有步驟的推廣,將極大的消弱小冰河時期帶來的危害,嘉靖最著名的倭寇之亂,也根本沒有機會上演,西北韃靼也蹦躂不了幾年,他完全有能耐幫著創下一個嘉靖盛世!然後全力發展大明海軍,續寫鄭和下西洋的輝煌!譜寫大明海軍的神話!

看完張璁的來信,薛良輔將信轉給謝文昌,便擰著眉頭思忖,屋子裏安靜的隻聽到胡萬裏來來回回的腳步聲,就在這時,嚴力腳步匆匆的走了進來,一見胡萬裏也在,忙躬身一揖,道:“少爺,巡邏快船來報,一支朝廷水師已過了大擔島。”

朝廷水師?胡萬裏停下腳步,微覺詫異的看向嚴力,這節骨眼上,朝廷水師前來月港做什麽?見胡萬裏不開口,嚴力接著道:“這隻船隊規模不大,大小戰船計有二十餘艘,看旗號,並非是福建衛所的。”

“什麽旗號?”胡萬裏隨即問道。

“‘王’字帥旗。”嚴力沉吟著道:“船隊才過大擔島,也有可能是往左中衛去的。”

二十多艘朝廷水師戰船,胡萬裏根本就沒放在眼裏,此番前來月港,他帶著八艘風帆戰艦,這點兵力,給他塞牙縫都不夠,微微一頓,他便隨意的道:“無須理會,若是來月港,就直接派人上前盤問,讓他們原地等候回複,不聽話,就直接開炮。”

雖然覺的胡萬裏的態度有些強硬,但嚴力也不敢多嘴,忙躬身道:“是,屬下遵命。”

待的嚴力退出,薛良輔略微沉吟,才開口道:“張閣老對東興港的評價尚屬中允,對東興港的招攬之意,亦是躍然紙上,隻要少爺肯點頭,以皇上、張閣老的手段,必然能為少爺正名,輕輕鬆鬆將此事遮掩過去,少爺是何打算?”

“佐卿對此是何看法?”胡萬裏反問道。

薛良輔也不拿捏,直接說道:“從皇上和張閣老的態度來看,錦衣衛追捕少爺,應該是私下行徑,以圖邀功,皇上和張閣老可能並不知情,少爺要重返朝堂,並不什麽難事,而且還有可能再次獲的超遷,畢竟從弗朗機人手中收複滿刺加,是不小的功勞,不過,東興港一切須的上繳朝廷。”

聽的這話,胡萬裏微微一笑,道:“佐卿別隻揀著好聽的說。”

“壞處也不是沒有。”薛良輔斟酌著道:“擁兵自重,割據地方,曆來為君王所忌,此番少爺身份被揭穿,縱然少爺再有大功,仕途上,怕是難有突破,另則,錦衣衛也會格外照顧少爺。”

胡萬裏微微點了點頭,這倒是實話,出了這攤子事,嘉靖對他的印象必然是大打折扣,要想入閣。怕是沒有可能,象他這種危險人物。錦衣衛嚴密監視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微微沉吟,他便拿了書信轉身出了廂房。

見他出了房門,謝文昌這才輕語道:“少爺會否同意招安?”

微微笑了笑,薛良輔才道:“少爺心誌不小,斷然不會重返朝堂。”

正房大廳,孫光輝、蔡克廉兩人心神忐忑的等著胡萬裏,兩人都不開口。暗自琢磨著胡萬裏會做何決斷,兩人心裏都清楚,胡萬裏若是堅決不回頭,張璁這一關怕是不好過,為此丟掉首輔之位亦有可能,連帶著他們幾個要好的同年也會被影響,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就在兩人心神不寧之時。胡萬裏已是含笑折返了回來,對二人道:“恩師著在下速速回信,還有勞華國兄、道卿兄再呆一日。”

聽的這話,孫光輝心裏一沉,隱隱覺的不對,當即便強笑道:“長青兄別吊咱們胃口。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胡萬裏為二人續了茶,給自己也斟了半杯,這才輕歎了一聲,道:“破鏡重圓終有隙,覆水難收語搶地。事已至此,已無回頭餘地。”

蔡克廉手一顫。差點將茶杯打翻在地,茶水灑在長袍上,他也全然不顧,隻怔怔的看著胡萬裏,道:“長青兄,即便是有隙,也比破鏡強上百倍不是?”

孫光輝盯了他一眼,沉聲道:“以恩師之能,何事不能遮掩?長青何必一意孤行?在下著實不明白,一邊是花團錦簇的前程,一邊是聲名狼藉的海賊,長青為何要如此抉擇,能否給咱們一個理由?”

“東興港不是海賊。”胡萬裏沉聲道,緩緩看了二人一眼,他才緩聲道:“華國兄的龍溪知縣,是我給恩師去信要求的,道卿、俊川來農學院,也是我在寧波向恩師提出的,事情弄到如今這個地步,也大出我的意料。”

說到這裏,他流露出一絲歉意,微微一頓,才接著道:“東興港不是海賊,東興港也不會與朝廷為敵,很多事情,東興港能做,朝廷不能做,就象東興港艦隊,攻占滿刺加、恣意勒索倭國大名,這些事情,即便是恩師,也無法做到,但我在東興港卻能輕鬆做到。

之所以不返回朝堂,是因為我相信,留在東興港,將會更有意義,能為朝廷,為大明百姓做更多朝廷想做卻無法做到的事情,當然,皇上、恩師、諸位同年若是有東興港力所能及的需求,東興港亦會盡力滿足。”

聽的這番話,孫光輝、蔡克廉都是一呆,胡萬裏竟然是抱著這個想法?想想也確實如此,胡萬裏說的並不錯,即便張璁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也不可能隨心所欲,建造象東興港艦隊這樣強大的船隊,根本就不可能,沒銀子!就是有銀子,嘉靖以及六部的部堂官員也不會同意,更別說是收複滿刺加了,這滿刺加被弗朗機人占了二十年,朝廷連屁都沒放一個。

回過神來,蔡克廉頓覺輕鬆,輕笑道:“長青兄這倒是有種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感覺了。”

孫光輝卻是遲疑著道:“東興港是長青兄一手創建的?”

“不錯。”胡萬裏也不隱瞞,點頭道:“地方都是我親自選定的,還記的咱們上任之時買的那些個小廝吧,如今都是東興港艦隊的得力幹將。”

聽的這話,孫光輝不由一笑,指著他道:“難怪當初長青會買那麽多丫鬟小廝,感情是早有想法。”

蔡克廉卻是感歎道:“短短五年,東興港就能有如此規模,長青真是大才,即便是位列閣臣,也太局限了長青兄大才。”說著他眉頭一皺,接著道:“東興港不僅艦隊實力強橫,且有規模龐大的火器鑄造作坊,盤踞距離福建咫尺之地的小琉球,長青兄縱是一片丹心,朝廷怕是也未必敢信。”

孫光輝亦點頭道:“這話有理,長青兄打算如何讓皇上、恩師相信東興港沒有異心?還有,皇上對長青聖眷恩隆,優渥有加,恩師對長青亦有擢拔回護之恩,長青此舉,皇上和恩師未免顏麵無光,背地裏亦會遭人詬病,長青可有兩全之策?

另則,恩師來信還提及,恩師本是打算親來月港見一見長青的,不過皇上不同意,說是恩師身為首輔,不能久離,會另外派人前來,長青可的好好琢磨一下,該如何應對。”

聽的這話,胡萬裏不由一愣,嘉靖還另外委派欽差前來月港?聯想到方才嚴力的稟報,他不由一笑,道:“如果料的不錯,欽差已經到月港了。”

欽差已經到了?孫光輝連忙問道:“是誰?”

“目前還不知道,戰船上旗號是‘王’。”

姓王?蔡克廉略一沉吟,便道:“欽差身份必然不低,來的如此快,應該是南京的官員,而且還應該認識長青兄。”

“知道了。”胡萬裏點頭道:“來的應該是南京兵部尚書王廷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