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清風此夜

第29章 天波仙客

在上封寺盤桓三日,日夜誦經禮佛,對於天性好玩的朱書媱而言,長如三載。

三日之中,朱書媱多次瞞著爹娘,偷偷差使貼身丫鬟紅蝶拿一些隨行攜帶的珍貴藥材給呂宋洋治傷。

幾日之後,經過一番靜養,呂宋洋的傷勢逐漸好轉。

隻是兩人雖近在咫尺,飽受相思之苦,卻又不能相見。

如此一來,寥寥數日,倒還可以承受,時間一長,度日如年,兩人皆為此深感苦惱。

呂宋洋傷勢漸愈,身形卻日漸消瘦,朱書媱亦麵色憔悴,整日悵然若失。

連日以來,朱書媱一直在尋找機會,希望將呂宋洋介紹給自己的父親朱立群。

因為這樣一來,兩人相處的時間就會更多,也不必再偷偷摸摸,遮遮掩掩。

然而,日夜所行之事,皆是吃齋禮佛,晨鍾暮鼓,生活起居,與廟裏僧人無異,是以一直沒有尋到合適的機會。

終於,沐浴齋戒,晝夜更替,三天之後,敬香禮佛完畢。

朱立群一行人結束行程,辭別上封寺方丈懷光和尚,往山下奔去,朱書媱亦在人群之中。

朱書媱家教甚嚴,被看得緊,也還沒來得及與呂宋洋當麵作別,便被迫隨家人下山而去。

離別之時,朱書媱靈機一動,悄悄的給呂宋洋留了一封書信,壓在軒窗之下,邀其相見,以訴說滿腹衷情。

呂宋洋長留寺中,隻覺心中苦悶,遊覽湖光山色,方覺百骸俱鬆,心中陰鬱,漸漸消散。

落暮時分,呂宋洋回到禪房,看到窗戶之下,壓著書信,心中惘然若失。

歎惜一陣,轉念一想,心知朱書媱行程倉促,不辭而別,也是身不由己,心中傷感漸消。

何況,佳人相邀,芳心暗許,如此美事,何其難求!

一念至此,呂宋洋低落的心情又變得飛揚起來,頓時覺得整個人都輕快無比。

然而,世人的門第之見,嫁娶門當戶對之說,又讓呂宋洋甚是苦惱。

他不禁暗自忖道:“我真的能夠給她幸福嗎?朱姑娘乃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自幼錦衣玉食,而我隻是一介江湖草莽之輩,浪蕩江湖,注定漂泊,過著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朝不保夕。若朱姑娘跟了我,每天過著擔驚受怕的日子,這又是我想要的嗎?不,我不能毀了她,我要離開她。”

念及至此,心緒又自變得低沉。

他目光在朱書媱的書信上停留良久,輕舒一口氣,展開書信。

一方素箋,幾行雋秀的字跡,跳入眼簾。

其上所抄,乃是北宋詞人李之儀的《卜算子》。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

隻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蠅頭小楷,清秀可人,令人隻望一眼,便終生難以忘懷。

世間諸多事情,亦如此般。

譬如,愛情,淡望一眼,緣定百年。

讀罷詞文,呂宋洋心弦一震,將書信疊好,放入衣懷,轉念又想道:“江湖兒女,快意恩仇,敢愛敢恨,又豈能在拘泥於世俗的眼光,朱姑娘既然有心於我,我又豈能辜負她的一片芳心。”

一念至此,呂宋洋去意已決,不再待在上封寺中。

第二日一早,他便告別上封寺的方丈懷光和尚,收拾行裝,提著雙劍,下山尋朱書媱去了。

順著山間古時棧道,蜿蜒而行,沿途皆是秀麗的風景。

下山與上山,又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感受,俯瞰蒼茫大地,直引豪情上碧霄。

每念及朱書媱在等待著自己,呂宋洋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匆匆而行。

他施展輕功,隻覺得腳底生風,如馮虛禦風一般,一切的憂愁,瞬間都煙消雲散了。

多年習武,腳下的功夫自然不差,呂宋洋在山間奔走,絲毫沒有感到艱難,心中想著佳人芳心暗許,眼裏裝的的綺麗風光,本是多麽美好的事情啊!

一個人在山間疾行,拋卻煩惱與憂愁,心中裝滿濃情與愛意,自得逍遙。

此時,天際拂曉,晨風湧動,斜月猶掛在林梢,萬籟俱靜,天上地下,皆一片沉寂。

突地,山風吹拂,耳畔隻聞呼呼風聲,行路愈急,思念佳人之心愈怯,呂宋洋的心,亦如這群嵐之間勁吹的山風,翻湧的鬆濤,悸動不已。

盼望相見,卻又害怕相見,這大概是每一對年輕情侶必將經曆的事情之一。

此時,呂宋洋隻身下山,雖然前途不可預測,但其對愛情的執著與勇敢,卻令人感動。

一口氣下了衡山,天色已盡昏黃。

暗黃昏沉的天際,一輪殘陽低懸,垂死般噴薄出漫天的霞光。

夜幕降臨,層山疊嶂,行路多有不便。

翻越一山,前邊又見一座山峰,橫在眼前。

呂宋洋走的急切,又饑又渴,一天都沒有進食了,稍不留神,腳下一軟,摔在一塊山石旁,崴了腳。

跌撞之處,立即青腫起來,膝蓋之上,磕破了一個口子,身上的傷口也裂開了,鮮血直流。

饑餓與疼痛交加,他竟然一下子暈了過去,失去了知覺。

等呂宋洋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然躺在一張大床之上,身旁坐著一個文士裝扮的老者。

他艱難起身,環視屋內,身處一處書房之中。

透過窗戶,看到外麵樹木蔥蘢,山花爛漫,耳畔梵音嫋嫋,鳥聲鳴囀。

隻知人在屋中,卻不知屋在何處。

掃視一周,目光又自一收,打量了一番身旁老者。

隻見他慈眉善目,雖白發蒼蒼,卻雙目迥然,神采飛揚,年事雖高,卻依舊難掩骨子裏的勃發英氣。

呂宋洋剛要起身拜謝,老者連忙製止道:“不要動,你現在身子很虛,又身受重傷,需要好好靜養幾日。”

此刻,呂宋洋心中焦灼萬分,他知道朱書媱還在等著自己,可此時自己身體虛弱,拖著病殘之身,又豈敢去見佳人。

無奈之下,他隻得點了點頭,道:“多謝先生救命之恩,晚輩呂宋洋,敢問先生尊姓大名,日後晚輩也好報答先生大恩大德。”

那老者長袖一拂,擺擺手,笑道:“報恩就不必了,老夫拙名裴書賢。”

呂宋洋一聽此話,心中大驚,不曾想眼前老人,竟是譽滿天下的衡州三賢之一,“天波仙客”裴書賢。

他立時喜出望外,喜道:“原來前輩就是江湖之中,譽滿天下的‘天波仙客’裴老先生,先生賢良,名傳四海,晚輩今日得見先生,真是三生有幸!”

他一言及此,目光往四周一掃,見此地清幽無比,思忖片刻,忽又目光一閃,道:“莫非此處就是百年學府,石鼓書院?”

原來那蒼發老者就是隱居在石鼓書院的‘天波仙客’裴書賢,他博學多才,品行高尚,濟世為懷,待人接物,常懷仁義之心,為自己贏得讚譽。

他與隱居在衡山的“南嶽居士”鬱結心,衡州府“青天師爺”的孟飛陽,合稱“衡州三賢”。

他賢名遠播,飽受世人讚譽,曾仗義救下道醫大家莫問道,自此引出一段江湖恩怨(上部《幻劍奇畫》中事)。

韶華易逝,時至今日,已是三十餘載過去了,他已經變得蒼老,隻是常懷仁義之心,行良善之事,讓他依舊活得逍遙自在。

裴書賢聽了此話,朝呂宋洋麵上望了一眼,淡然一笑,一捋長須,道:“不錯,此處正是石鼓書院,老夫一介書儒,空留賢名,真是慚愧,呂少俠不必言謝,江湖救急,舉手之勞,何記恩仇,你還是安心在此處靜養,調理身體吧。”

裴書賢說完此話,長袖一揮,掩門而去。

動作瀟灑飄逸,宛若落入凡塵的老神仙一般。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

美好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

人的一生當中,若不能擁有一段過得很快的時光,那麽他的一生必將是在痛苦之中度過的。

若一個人的一生,都是充滿苦痛的,那麽他的一生,便是虛度年華。

轉眼間,五日過去了,呂宋洋身上的傷勢逐漸恢複了,隻是無時無刻都不思念著朱書媱,盼望能與之相見。

每日唯有取出朱書媱留下的書信,反複的看,以解相思之苦。

隨著光陰飛逝,他心中漸起離別之意。

清靜可以使內心變得安寧,但思念卻又會讓人焦灼。

又在平靜之中,度過了兩日,此刻在他心中,去意已決。

第八日清晨,呂宋洋心中相思之意更濃,急欲離開此地。

於是,他一早便翻身爬起,奔出屋內,尋裴書賢而去,與之作別。

他首先走裴書賢的房間,卻見其中空無一人,又踱出門去。

他行走在秀林蒼柏之中,一邊走一邊看,但見曉霧彌漫,紅日淡隱在雲海之後,須臾之間,已然跳如眼簾。

山路上山花燦爛,宛如五彩的錦緞鋪陳著,一直綿延至天際。

遠處的山野上怪石崢嶸,奇鬆古柏,傲然而立。

時而聽見飛鳥幾聲清啼,時而聽聞溪水叮咚之聲。

呂宋洋陶醉了!

若不是身負師父深仇與重托!

若不是心係心上人的期許與安危!

若世間沒有仇恨與愛情!

那,棲隱山林,又何嚐不是一件美事!

然而,已然發生的一切,已經讓他無法停留,即便他找不到方向,也必須不停地走。

不知不覺中,他來到一處石崖邊。

遠遠一望,發現有人立在那裏,遠眺山間雲霧。

此刻,山間雲霧繚繞,那人亦好似一片雲霧,隻需一陣輕風,便可將他吹散,吹化。

呂宋洋悄然走近,凝目一看,那人竟是裴書賢。

隻見裴書賢忽地仰首,高聲放歌,歌道:“雁峰煙雨實堪誇,石鼓江山錦繡華。花藥春溪龍現爪,嶽屏雪嶺鳥喧嘩。朱陵洞內詩千首,青草橋頭酒百家。試看東洲桃浪暖,西湖夜放白蓮花。”

吟畢,裴書賢又自歎道:“如此勝景,卻逢亂世而生,未能盡展眼底,真乃人生憾事!”

此時,呂宋洋已然來到裴書賢身後,見其所抒所感,頗有生不逢時、壯誌未酬、韶華易逝之感。

在他心中亦泛起一陣漣漪,隻見他上前一步,道:“裴先生,不必惆悵,古書有曰:‘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裏奚舉於市。’古今中來,但凡賢才遇明主,施展抱負,皆有一段等待的寂寞歲月,花開尚有節令,何況是人生旅程,先生如此才名,舉才之日,指日可待。”

裴書賢一聽,覺得呂宋洋言之成理,輕一點頭,道:“老夫自詡豁達,超然世外,卻不及少俠一半,正是慚愧,少俠年紀輕輕,便有如此心境,真是難得啊!”

呂宋洋雙手一拱,笑道:“先生謬讚了,晚輩於先生,天壤之別,對先生恩德,高山仰止,哪裏敢於先生相比。”

裴書賢微微一笑,道:“呂少俠過謙了。”

呂宋洋抬頭望天,隻見一片雲霞,被風吹到東邊,忽又吹到西端,他心中一動,好似想到什麽,又轉而對裴書賢微一拱手,道:“承蒙先生連日來悉心照料,晚輩傷勢已無大礙,今日前來向先生道別,先生高義,晚輩銘記於心,日後,若有機會,定報先生大恩,願為先生赴湯蹈火,肝腦塗地。”

裴書賢淡然一笑,道:“少俠既有要事纏身,老夫也不便挽留,我見少俠手持寶劍,想必定是江湖中人,江湖,而非溪海,奔騰不止,險象環生。老夫有詩一首,贈與少俠,日後能否有所成就,還需看少俠的造化了。”

說完吟道:“雁峰煙雨實堪誇,石鼓江山錦繡華。花藥春溪龍現爪,嶽屏雪嶺鳥喧嘩。朱陵洞內詩千首,青草橋頭酒百家。試看東洲桃浪暖,西湖夜放白蓮花。”

一遍終了,呂宋洋暗記於心,正是方才裴書賢吟詠的詩句,他心中疑惑,脫口問道:“詩中似乎是詠景,卻又另具深意,奧妙無窮,晚輩愚昧,未能深解,還望先生指點。”

裴書賢微微一笑,目光往呂宋洋身上一落,道:“此詩詠景不假,所述乃是雁城八景,乃是老夫一位故友所作,其中別有深意,隻是天機不可泄露,個中意味,少俠還需自己參悟,日後履曆足夠,自可盡知,少俠有事在身,老夫也不便多留,就此別過吧。”

聽罷此話,心中又自想起了朱書媱,呂宋洋拜別裴書賢,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