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相思燼

第64章

第62章

我覺得這個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莫過於你想殺一個人,你也讓那個人知道你想殺她,最要命的是你還用箭尖直指人家的心髒……事情都做到這份兒上了居然還沒有殺成。

這樣的結局著實令人懊惱。

閑來無事在秦府逛園子時我常會想,若是真能促成柳蝶衣跟小皇帝的這段孽緣,倒也算是一樁美談。

有的時候報仇並不一定要見血光,讓一個人瞬間死去很容易,但讓一個人痛苦得活一輩子卻很難。

我將這個想法說給任墨予聽,當時他正坐在暖爐前專心沏茶,聞言手臂一抖,灑出茶水一兩滴。

於是我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壞?”

任墨予低低笑了一聲,繼續沏茶:“不是。”

我抬手拂開袍角上的褶皺,謙虛道:“雖然我這人脾氣一向很好,但泥人尚且有三分性子,楊離死了,讓我什麽都不做是不可能的。”

任墨予聽完後放下茶壺,抬頭一本正經得看著我,他眉頭微皺神情凝重,好半天才緩緩問道:“我之前的五年沒有的罪過你吧?”語氣遲緩,猶疑不定。

“……”

後來的幾日我便思忖著如何同秦延之說起這件事情,柳蝶衣喜歡她的表哥,我相信秦延之肯定也是心知肚明的,隻不過神女有心,襄王無意,況且兩個人又是這世間僅存的至親,柳蝶衣一天不明說,秦延之便也一天裝糊塗,並且以這位蝶衣姑娘的性子,柔弱中帶著點哀婉,自虐得不像話,她可以將古來相思的琴曲彈上十遍八遍,但“喜歡”二字她卻斷然不會說出口。而至於這位年輕的攝政王,他雖對自家表妹無意,但說到底還是青梅竹馬,到了關鍵時刻必然會回護,現下皇宮是個什麽地方,那絕對是個傀儡的墳墓,他提防小皇帝還來不及,怎舍得巴巴將自己唯一的一個妹子送過去受淩辱。

這件事情著實不好辦。

轉日我抱著平安在秦府的幽然亭內納涼,有丫頭前來請我去花廳,說攝政王此刻正在那裏品茶,邀我過去一同品茗鑒賞一番。

我對茶葉並無研究,卻也順著他的意思過去陪一下。

人未走到花廳,淒婉的琴曲已經飄入耳朵,於是我曉得,柳蝶衣也在那廂品茶撫琴,原想扭頭就走,秦延之卻起身迎了出來,盛夏的天氣,他隻著了一件月白棉布的儒袍,微風拂過,發絲飄散,說不出的清淡雅致,他從我手中接過平安,柔聲說:“日頭毒的很,怎麽不讓丫頭給你撐傘,瞧你,滿頭大汗。”他從袖中掏出手帕幫我擦拭細汗,極盡體貼。

他自來都有懷揣手帕的喜好,我曾為他這一雅致的習慣著迷過很長一段時間,那會兒我將將下山,莽撞得不成樣子,每每出了汗、灑了水、濺了湯……他總會笑著掏出手帕來為我擦拭,低聲說一句:“子寧別急,慢慢來。”在我當時的意念裏,每一個溫潤男人的懷中都應該揣著一方素雅的帕子。

而今熟悉的感覺襲上心頭,我不免觸景生情,斂眉唏噓。

秦延之似是猜中我的心思,隻低頭在我耳邊輕聲說道:“這帕子是為你備的,五年前是,現在亦是。”他的氣息連同夏日的暑氣一同噴灑在我的耳根,瞬間便如火燒雲般蔓延開來,一張臉大概已經紅得不成樣子。

我忙從他懷中一把奪過平安,匆匆邁入廳內,嘴上隻說道:“天氣太熱了……”

秦延之輕聲笑起來,隨後步入花廳。

這是我自落雲山一役後第一次見到柳蝶衣,她整個人清減不少,淡妝素顏,衣服也是清冷的藕荷色,我盯著她瞧了半晌,想不出要說什麽,不打招呼卻終歸又不好,遂指著她的裙角說道:“你還是穿紅色衣衫好看。”

蝶衣姑娘的麵色瞬間慘白,毫無血氣。

懷裏的平安踢騰一下,我便順勢尋了個位子坐正,丫頭們端上來茶點,黃燦燦的芙蓉糕,方方正正,我瞅著那糕點委實別致,便也掰著沫子去喂平安,小孩子已經開始長牙,上排兩個門牙,下排兩顆磨牙,可愛得如同豁嘴小兔子。

秦延之同以往那樣挨著我坐下,邊喝茶邊逗平安,他輕撫平安的臉龐,滿目寵溺,我不曉得他是如何對秦朔的,但對待平安,他一直很盡心。

不知道何時柳蝶衣又開始彈琴,還是那種淒淒切切、哀哀怨怨的調子,想當年聽得我差點將臥房的牆壁撓下一層,而今她倒也還是這個性子,千千萬萬年怕都是改不了的。

我聽著有些頭疼,平安傻嗬嗬的,隻含著芙蓉糕一派饜足。

不知又過了多久,蝶衣姑娘開始輕聲泣哭,還是以往的哭法,百轉千回,撓人心脾。

秦延之微微皺了下眉毛,掰塊芙蓉餅喂到平安嘴裏。

平安心滿意足得正要嚼,我忙伸手從她嘴裏搶下來,抱怨道:“這塊太大了,會噎到她的。”

秦延之便又掰了一塊,遞到我麵前道:“這塊呢?”

我搖頭:“還是有點大。”

“哦。”秦延之埋頭專注得撬下發絲大的那麽一縷,笑著說:“這下倒是好了,沒想到這孩子喜歡吃這個味道的,回頭我讓廚房多備一些。”

柳蝶衣忽然趴在琴上放聲大哭。

我望了一眼秦延之,而後拍掉裙角的芙蓉渣,起身抱過平安便走,路過她身側時忍不住低頭說了一句:“蝶衣姑娘,彈得不好也不用哭啊,這裏又沒人笑話你。”

於是柳蝶衣哭得更凶了。

下午的時候,平安便開始打著飽嗝吐奶,嚇得我忙差人去請大夫,秦延之也聞訊趕來,陪我守在平安床前。

後來大夫跟我說:“小姐吃的食物過硬,過涼,而且……過多。”

我滿心愧疚,可憐的平安被我撐死了,我果然天生不是當娘的料。

秦延之對這種情況也很無奈,隻勸我當夜留在王府,將養一宿,待平安身體康複後再回宮。

望著平安直挺挺的小身板,我欲哭無淚。

夜裏就宿在以前的臥房,倒也習慣,我掌燈守著平安,秦延之守著我,一直到很晚才回房。

我怕平安再出什麽岔子,夜裏睡得很警醒,隻沒想到平安沒出什麽岔子,柳蝶衣倒出了點岔子。

她深更半夜抄著一柄短劍摸進我的臥房,動靜很大,還帶倒了屋內的一個玉瓷畫瓶,驚心動魄的響動連平安都驚醒了。

我披衣坐起身,看著她手中的短劍,問道:“你是來殺我的?”

柳蝶衣哆嗦一下,麵容慘白,她貝齒咬住嘴唇,最終似乎是心一橫,揮劍架上自己的脖子,厲聲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麽注意,你仗著表哥疼你寵你便想將我嫁給上官宇,讓我老死在皇宮那個鬼地方,做夢吧,我柳蝶衣就是死也不會如了你的願。”

我盯著她沒有說話,屋外的月光清涼如水,灑入室內,柳蝶衣握劍的手開始顫抖。

良久,她又哭起來。

於是我輕輕歎了口氣,無可奈何道:“人活著貴在自知,你若不想嫁,沒人迫得了你,你若真想死,也沒人攔得住你,隻不過這死又分好些個死法,抹脖子算一種,隻怕你又下不去狠,手一抖抹偏了,痛苦的還是你;上吊倒是可以,就是漫長些,最怕中途被人救下,死也死得不利索;服毒最幹脆,兩眼一閉腹中翻騰,忍一會兒也就過去了,隻是死相難看,青青綠綠的,怕會損了蝶衣姑娘的玉容;若是想投湖最好挑個山明水秀的地方,比方說院子裏的荷花池是萬萬不能的,保不齊你跳下後發現自己其實是被臭死的……說起來,自殺當真是門很深奧的學問。”

柳蝶衣的手抖得更厲害,幾乎快握不住劍柄。

我抬頭望著窗外的夜色,忽然就想起了楊離,我的師弟,那個明知道會死卻依然牢牢護在我身前的男子,他臨死的時候跟我說:“師姐,你要開開心心得活著。”他說:“師姐,你不要哭,你要好好活著。”

我輕撫著懷中的平安,緩緩說道:“蝶衣姑娘,你可還記得我的師弟楊離,其實他真的是一個很傻的孩子。”

柳蝶衣趔趄退後一步,嘴唇顫抖。

我衝她笑了笑,淡淡說道:“楊離曾跟我說,他隻願做我的弟弟,長長久久得陪伴在我的身邊,這樣他便會很高興很高興,隻可惜他連這點微薄的願望都無法實現,他死的時候在吹塤,是微笑著走的,我從未看到一個人可以像他那樣開心的死去,我曾經以為我會很恨很恨你們,可是我現在再見到你,內心裏竟然生不出半點情緒,你若想死,我不會攔著,你若想活,大抵也是可以的。”

柳蝶衣顫抖著身子,眼淚滾滾而下,她的聲音也是顫抖的:“你想怎麽樣……你到底想怎樣……”

“生死隨意,原是沒有人迫得了你,隻是別擾了我和平安的美夢。”我抖開被子細細鋪平,平安擰著身子膩在我懷裏,我便隻能斜靠在塌上哄她睡,小丫頭左拱拱,右拱拱,顯然又恢複了精氣神。

不知何時柳蝶衣走了,我也盹過去,再睜眼天已大亮,室內滿地的玉瓷碎片,晨曦的陽光照射進來,閃閃發亮。

用過早膳後秦延之送我回宮,馬車輕輕晃動,他坐在我的身側說:“夕兒,你若有什麽事便跟我說吧。”

我偏頭看向他,笑道:“也沒有什麽事,就是平安的乳母近日染了風寒,你派人替我去藥廬取些草藥過來,我現在最怕平安又病倒。”

秦延之望著我,沉吟良久,最終說道:“放心,一切有我。”

我原以為柳蝶衣的事情便會如此過去,隻沒想到幾日後的朝堂之上,年輕的攝政王卻主動奏請將表妹獻給小皇帝,讓她侍奉龍體,以安天年。

那幫爭得麵紅耳赤的朝堂大臣們統統噤了聲。

有人私底下又開始紛紛議論起這樁姻緣的不好,無非詬病柳蝶衣的煙花出身,還有那樣的一個表哥……沒準唱得就是裏應外合的雙簧之戲。

這種話聽多了,我隻微微一笑,低頭逗弄孩子。

而柳蝶衣終究是沒有勇氣自殺,哭也哭了,鬧也鬧了,抹脖子的事情大抵也不是做過一回兩回,折騰到最後還是乖乖得披上喜服,戴上珠冠,吹吹打打得被迎入芳華宮。

立妃的當日,小皇帝還特特將我叫入養心殿,他從大堆的公文中抬起頭來,麵色虛弱,精神卻是少有的好,他笑得意味深長:“你這個妹妹我可沒有白認。”

我說:“柳蝶衣是自願嫁給你的,與我倒是沒有多大幹係。”

他聞言站起身子走下台階,手扶著桌子,每一步都走得艱辛,待到了我的麵前已是滿頭大汗,他說:“你若能再幫我一次,天下分你一半,左右都姓上官。”

我聽完這話便笑起來,擺手道:“我就是一個山賊,沒文化沒底蘊,玩不起政治,也不想被政治玩。”

上官宇站在那裏也悶聲笑起來,笑得久了便氣竭跌坐在地,他索性斜靠著桌子跟我說:“我想納柳蝶衣為妃,現在還空缺淑妃,慧妃,賢妃,德妃和莊妃,皇妹覺得哪個合適?”

當今的皇帝陛下倒下了,我便也絕對不能繼續站著,索性也靠過去跟他坐在地上,輕拍著後背給他順氣,順了半晌他的氣色便又好很多,我笑著說:“就賢妃吧。”

上官宇很艱難地笑了笑:“倒也合襯。”

至此,柳蝶衣徹底邁入後宮,成為小皇帝眾多女人當中最特殊的一位。

我從沒想過上官宇是否真的喜歡柳蝶衣,也從沒想過柳蝶衣是否真的會老死在皇宮,這些都是與我無關的。

我隻知道,我、任墨予還有平安,絕對不會在這種爾虞我詐的鬼地方呆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