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相思燼

第67章

第65章

平安壽筵之後,秦延之驟然忙碌起來,我原本就對朝堂上的事情不感興趣,便也不加多問,隻常帶著平安在院子裏賞梅。

平安卻不安分,每每總鬧著我問爹爹去了哪裏。

我不曉得平安長大後會否記得秦延之,大抵兩歲之前的事情我是記不得,隻希望平安亦能如此。

這之後宮中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柳蝶衣懷孕了,小皇帝拖著病體隆寵她一年後,這位人比花嬌的蝶衣姑娘終於懷了胎,她自入宮以後絕少出門,每日裏大概隻將心思花在悲秋傷春的事情上,還聽聞她近一年來常作詩,看到花落悲一場,泣一場,作一首感懷身世的詩詞聊表感喟,哭到濃處,便又啼血,太醫說她思慮過重,宜放寬心思,身體方能複原。

我聽聞這個消息時也歎了一場,人世間尋死的方式很多,她卻獨獨選了憂鬱而死,當真令人唏噓。

三月裏的時候,秦延之忙裏偷閑帶我去了一趟仕帆書院,還特特囑咐我要穿男衫,而他也穿了七年前那件純白的儒衫,遠遠望過去,衣冠勝雪,恰似當年。

他站在書院門口的花樹下對我說:“子寧,兜兜轉轉七年有餘,若是此生還能相守,便也不枉緣分二字。”

是啊,人生中能有幾個七年,我將最好的年華用來思慕他。

我倚在那棵樹下偏頭打量秦延之,他老了,確切的說他成熟很多,褪了年少時的稚氣,臉部的輪廓深邃些許,眉頭皺起來的樣子更是深沉的不像話,那會兒我覺得他的氣質是平和舒緩的,現今曆經多年的朝堂磨練後,他更增添了不怒而威的貴胄之氣。

我問他:“我遇見你的那年,你多大?”

秦延之笑著對我說:“還差幾個月便及冠。”

“哦,那也才十九歲啊,我現下都快二十三了,想起來那時候我們果真都小。”我摸了一下門口的那棵老樹,七年之後,連它也老了,樹皮皸裂開,像是記錄了京城裏滄海桑田的七年。

“可我那時候覺得自己一及冠便會娶你為妻。”秦延之說完後便牽起我的手,就像當年兩人相攜去書院一般,他牽著我的手一步步走過台階,一步步走過庭院,一步步流連課堂,他問我:“梁山伯跟祝英台同窗幾年?”

我說:“三年,不過最終卻沒能在一起。”

秦延之頓了一下,很認真的跟我講:“其實化蝶也是另一種形式的相守。”

我一個趔趄,險些摔倒,秦延之忙扶了我一把,他低頭看著我,忽然說道:“夕兒,嫁給我吧。”

我抬頭,有那麽一瞬間我忽然覺得自己回到了七年前,當年的門庭院牆,爬山虎貼了滿牆,當年的月桂樹下,三三兩兩的少年結伴而行,藏青色的儒衫,一切如舊,當年如雪的少年俯身低頭說:“子寧,嫁給我吧。”有花飄落,甜香四逸。

我聽到當年的我說:“好啊,不若我們今晚便拜堂吧。”而後便沒心沒肺得笑。

隻不過這一切隻是當年。

對於感情這種東西,有一段時間我曾非常納悶,我最初戀慕的那個男子,即便過去幾年依然會記憶如新,跟他在一起的每一件事、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都那麽清晰,甚至他曾給過我的傷害,每每午夜夢回,我依然會痛徹心扉,有的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還是愛著他的,就像當年一樣。

可是今天他就站在我的麵前,那樣深深得望著我,他執著我的手說:“夕兒,嫁給我吧。”

我的腦海中卻驟然浮現出另外一個男子的身影,於是我方才曉得,對於他,我已經斷了念想,我心裏緬懷的隻是自己年少時青澀的初戀,與他……卻沒有回到過去的可能,更不用提嫁給他。

從哪裏開始的,便從哪裏忘卻吧。

我斂著袍子站起來,回望著他說:“過些日子再說,我想回趟落雲山,楊離的墳墓多年未曾清掃,怕已經長滿雜草,我想順便回去祭掃一番。”

秦延之望著我,滿目的情緒翻騰,最後又統統斂去,他說:“近日朝堂裏很多事情脫不開身,過些日子我陪你一起去。”

我便應道:“這樣也好,帶上平安,我們一起去看看楊離,五月初三是他的生辰,我想那日去一趟。”

秦延之想了想便道:“也好。”

之後我們在仕帆書院閑逛片刻,有隨從通報說府內有客來訪,秦延之才偕我回去,路上他問我:“如果有一天我死去,你會不會難過?”

我如實答道:“會的。”

他便頜首輕喟:“那樣也好。”

回到雲華閣後沒有找到平安,詢問乳母才知曉,花之來過,見我不在便去了芳華宮找柳蝶衣,而平安則被秦朔抱去禦花園玩了,平安很黏這個大哥哥,嬤嬤們無法,隻得任由他們玩耍,隻不過貼身隨了幾名宮女。

現下天氣還有些冷,我差人送個暖爐過去,一轉身忽然記起秦延之曾跟我說:“夕兒,若是沒有了你,我一個人會很孤單很寂寞。”那日大雨滂沱,他的表妹和妾室尋了過來。

我搬了個小凳子坐到院內,尋思著怎樣才能令他不寂寞。

晚間時分花之來跟我聊了半晌,我內心裏一直惦記著她跟蕭樓南的關係,可話到了嘴邊又著實不好意思問,就拿秦朔的眼睛來說,怎麽看怎麽像是跟蕭樓南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萬一……我是說萬一秦朔是她跟蕭樓南私通產下的私生子,那我這麽硬生生得戳破,豈不是很不懂事。

可是若是不問的話,我又著實很好奇,這個好奇自三年前落雲山一役後便種下,而今在我心中開了花結了果,一憋三年。

問了則是對她殘忍,不問則是對我自己殘忍。

我在殘害她人還是自我殘害的兩難抉擇中掙紮。

最終還是未問出口。

望著花之單薄的背影消失在宮門,我由衷覺得自己當真是個善良的好姑娘。

兩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在這兩個月內,我已經能夠很坦然得聽小丫頭們討論汗北王家的那名質子如何如何的風流不羈,如何如何得憐香惜玉,如何如何得來者不拒……而小皇帝也能夠很坦然得聽我跟他講述我如何三歲練劍,如何十五歲下山,如何十八歲接管山寨,如何二十歲歸順朝廷……

後來某一日,就在我說得興致勃勃、興高采烈的當口,喜怒無常的小皇帝忽然將手裏的茶盅一摔,嘶聲怒斥道:“茶水這麽涼,你們這幫狗奴才,怎麽辦事的?!”

我嚇了一跳。

伺候的宮人顫抖著跪了一地。

震怒的皇帝陛下還是不解氣,他索性抄起案幾上的茶壺“哐啷”一聲摔得粉碎,喘喘著粗氣斥責道:“你們這些狗奴才,還不滾出去!”

宮人們哆嗦著爬了出去。

我目瞪口呆。

娘唉,果然是伴君如伴虎,隻可惜了景德鎮官窯出產的盛世花瓷,那個茶壺若是拿到市麵上販賣,夠平常人家吃一年。

我正摸索著也想走,上官宇忽然很平靜得說了一句:“雲夕,你要走了。”

我說:“是啊,大家都滾出去了,我怕你接下來衝我發火。”

他笑著說:“別怕。”

“其實我是怕你發火的時候我一個忍不住……暴打你一頓。”因為他真的很欠抽。

上官宇的笑容僵在麵上,嘴角抖了抖,而後說:“其實我剛才說的是,你要離開皇宮。”

我站起身子,警覺道:“你怎麽知道?”

於是他招手示意我靠過去,特意壓低聲音道:“我若是想害你,方才便當著那幫奴才的麵說了,他們當中不乏攝政王的心腹。雲夕,你平時說話總不著調,什麽時候正經起來,那就說明絕對有事情要發生。”

我望著他,百感交集,這個孩子,別看平日裏不怎麽說話,可心機也忒深沉了點。

他很虛弱得靠在榻上,望著我似笑非笑,意味深長。

他那抹笑容深邃到直至五月初三那天我依舊清晰記得。

那日,天空晴朗,風和日麗,天氣已經轉暖,河岸的綠楊柳也開始吐出嫩芽,京城裏一派祥和之氣。

秦延之大清早便遣了馬車來接我和平安,一路上倒也是其樂融融。

平安在他的懷裏膩著撒嬌道:“爹爹,爹爹,我和娘親什麽時候搬過去跟你一起住?”

秦延之說:“這次從山裏回來便搬過來一起好不好?”

平安高興得竄起來:“好啊,好啊。”而後小臉蛋湊上去在他的麵上“吧唧”親了一口。

直逗得秦延之開懷大笑,他邊笑便握著我的手說:“夕兒,這趟回來後便住過來吧。”

我明白他又是在含蓄得跟我提親了,遂應道:“延之,從落雲山回來後我會送你一份禮物。”

“什麽?”

“一份讓你這輩子都不會再寂寞的禮物。”我笑著說。

秦延之聽聞此言忽然笑起來,那樣溫柔的一個笑容由嘴角蔓延開來,如蓮花乍現,美不勝收,他似是饜足異常,握著我的手悠悠道:“上天待我,終究不薄。”

那時,天際的白雲悠悠飄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