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相思燼

第68章

第66章

前去落雲山的馬車行得並不順,起先剛剛離開京城,攝政王家的侍衛便打馬追了過來,我隱約聽他們匯報說,宮裏出了點事情,小皇帝昨夜宿在柳賢妃那裏,今早起來便氣息不順,起不得床,動彈不得,太醫匆忙前去診治,用完藥後,一時之間竟是氣息全無,隻不過胸腔內的心髒還是微微跳動著的。

秦延之皺了眉頭,沉聲問:“趙院正去看過沒有?”

那侍衛回道:“趙院正一早便去了,隻說情況不妙,還特遣了屬下前來勸攝政王速速回去主持大局。”

秦延之低頭,沉吟不語。

我在車廂內抱著平安假裝聽不到,小皇帝果然會掐著時間死,我煩請他五月初三幫我一回,隻需鬧出點動靜,將陪伴在我身側的秦延之召回去即可,他可倒是信守諾言,大清早起床便詐死,還特意跑去柳蝶衣的屋子裏詐死,隻不知道纖細**的蝶衣姑娘又要抹幾回淚,啼幾回血,作幾首詩……

平安從我懷中探出腦袋,奶聲奶氣道:“阿娘,你笑什麽?”

我一把將她的小腦袋摁進懷裏,正色道:“我方才想起過幾日便要嫁人了,心中欣喜,難免要笑出聲。”

秦延之站在古道旁,似是想通了什麽,忽然抬頭對那幫侍衛說:“你們回去跟趙院正說,陛下那邊煩請他費心照顧,我要離京數日,不日當歸。”

領頭的侍衛驚訝抬頭,喚道:“王爺……”

秦延之擺手:“你們回吧。”說罷一撩袍角登上馬車。

我看著他去而複返,有些窘迫。

他卻隻閑閑得挑起簾子說:“夕兒,沿途會經過會蔭鎮,聽說那裏的錦素蝦仁餃子很好吃,不若我們去嚐嚐?”

我:“……”現在皇帝陛下都要死了,他身為攝政王居然隻想到吃,而且是吃錦素蝦仁餃子。

我暗暗替小皇帝抹了一把眼淚,看來他高估了自己在秦延之心目中的位置,他的死……竟然換不回年輕攝政王的回眸一顧。

平安又從懷裏探出腦袋,奶聲奶氣道:“阿娘,你是要哭了嗎?”

我偏頭,抹淚:“是啊,聽說那錦素蝦仁餃子特別好吃,我喜極而泣。”

秦延之在一旁淺笑著望向我。

馬車行到會蔭鎮時,將將是午飯時分,秦延之剛要抱平安下車,身後忽然“嗖嗖嗖”得竄出幾道人影,漆黑的服裝、頭罩和麵罩,大白天忽然冒出來,霎是惹眼,我倒是認得他們,以前仗勢欺負過宋非晗的秦府暗衛。

那幫侍衛們麵色緊張,俯身在秦延之的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而後轟然跪倒,大有長跪不起的意向。

秦延之麵上的表情驟然陰沉下來,他懷裏抱著平安,來來回回在車前踱了幾步,而後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他上車將平安交托給我,歉然道:“夕兒,我此次怕是不能陪你上山,朝中發生些事情,需要我速速回去處理,你和平安先在這裏用午飯,之後我會從附近的府衙那裏多調派些侍衛護送你們上山,沿途遇到什麽情況都莫怕,暗衛們也會竭力保護,我處理完事情後便速速趕去山裏接你們。”

我欣喜道:“其實侍衛不用了,暗衛也跟著你吧,我的功夫不賴,沒多少人能夠傷得了我和平安。”語畢便想拍著胸脯打包票,秦延之卻忽然將我攬進懷裏,他在我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夕兒,我好怕失去你。”

這是秦延之這一生對我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他翻身上馬時回頭凝望,隻是凝望,卻沒再說什麽。

我吃錦素蝦仁餃子的時候偷偷問平安:“方才那些暗衛跟你爹爹說了什麽?”

平安想了想,說:“他們說什麽北王起兵,由漠北攻過來了。”

我說:“啊?!”

平安咬了一口餃子,含糊道:“還說什麽北王質子清晨出城打獵,至今未回……”

我說:“哈?!”

於是平安拿起筷子來給我夾了一個餃子,而後踮起腳尖站在凳子上拍拍我的腦袋說:“阿娘乖啦,吃個餃子吧,爹爹那麽厲害,收拾完那幫壞人後會來山裏接我們的,阿娘不要擔心了。”

“……”

漠北起兵,任墨予必會被囚,此番他借口出城打獵,然後一去不回,難怪他會暗示我五月初三離京,原來他跟老漢北王早有預謀,自他們被貶斥漠北苦寒之地至今已有三年,想來經過三年的養精蓄銳後想再度逐鹿中原,漢北王的野心委實是大了點。

此番任墨予出城,秦延之必會去追,但他又怕二公子前來尋我,故而調派大量官兵守護,連貼身的幾名死士暗衛都潛伏在我身側,明為守護,實則為餌。

能夠抓到漢北家的質子固然是好,若是不能,他也要回京調派守將防護。

我內心裏將上官宇和任墨予放在秤上稱了稱,顯然秦延之更在乎的是任墨予,一聽他去打獵,棄了我和平安母子便追尋過去,而小皇帝此刻還在芳華宮內裝死呢。

我帶著大隊人馬呼呼啦啦殺向落雲山,不像是去祭掃,倒像是去圍剿。

到了山腳下,那幫侍衛訓練有素得檢查完各路山口,而後又親自護送我和平安上山。

熟悉的山路上,草木鬱鬱蔥蔥,嫩綠的小草吐出綠芽,早春的野花開了一路,不是很香,卻看著舒服。

我想我果然還是適合野生,不適合家養。

來到後山時已是傍晚時分,楊離的墳墓孤孤單單得立在那裏,山風料峭,旁側的青滄樹颯颯作響,出乎意料,上麵並沒有多少雜草,墓前也似乎有人常來祭拜。

我好久沒同他說話,心裏有些難受。

抱著平安走上前,我說:“師弟,這些年來我過得很好,很開心。”

寂靜的山林亦發寂靜。

平安扯著我的袖子問:“阿娘,他是誰?”

我對平安說:“你該喚他一聲叔叔。”

“哦。”平安很乖,她扭頭衝著楊離的墳墓奶奶得叫了一聲“叔叔”,而後說:“阿娘要嫁人了,叔叔開心不開心……”

我忙一把將平安塞進懷裏,“哈哈”幹笑道:“說起嫁人,我想我這輩子是嫁不出去的,不過現在也很好,我就覺得很好。”

微風再次拂過,山林寂寂無聲。

祭拜完楊離後,我說要在後山隨便走走逛逛,一大群侍衛卻不放過我,依舊呼呼啦啦得跟在身後,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

我抱著平安,將她緊緊裹在懷裏,走到後山的懸崖時,身後有侍衛提醒道:“公主小心,前麵是萬丈懸崖。夜了,還請公主回房歇息。”

我並未理他,隻徑直朝懸崖邊走去,那幫侍衛更是緊張得貼身跟著。

我輕聲對平安說:“無論待會兒發生什麽事情,你都不要哭不要鬧,阿娘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平安點了點頭,乖乖縮在我懷裏。

深深嗅著山裏清新的空氣,我踮起腳尖,縱身跳下懸崖,身後是侍衛的嘶吼驚呼,他們大概沒想到我會帶著孩子一起尋死。

每個人的麵容都是扭曲驚恐的,他們回去確實很難跟攝政王交代。

下落的時候我最後一次想到秦延之,我說:“再見了,你這一生不會寂寞。”

平安怯怯得說了一句:“阿娘……”而後便嚇暈過去。

兩歲大的孩子對於跳崖這種驚心動魄的事情,確實是難以承受的。

我在中間的崖洞裏呆了挺長一段時間,直至午夜時分,我覺得差不多所有隨從侍衛都下山去尋我的屍骸了,遂挑了根結實的蔓藤攀爬,由於抱著平安,難免行動緩慢,直至下半夜我方才爬到崖頂,上麵果然一個人都沒有。

隻不過崖底此刻大概要鬧翻天。

我不敢逗留太久,忙施展輕功往山下奔去,由於我對落雲山極熟,連夜抱著平安避開守衛一路奔到****村,****村裏一派混亂,似乎是有官兵前來搜查,我腳沒沾地一路向北。

我不知道漠北在哪裏,我隻是覺得向北走就對了。

懷裏的平安迷迷糊糊,我想她是嚇著了。

連夜趕了幾裏路,我異常疲憊,倒不是內力不支或者輕功減弱,而是這裙子太礙事,我近兩年被逼無奈一直穿裙子,可打起架來卻忒不便利,如此下來,我不是累死就是被裙子絆死。

於是路過下一個村落時,我毅然決然得潛進去偷衣服,選了家富足一些的農戶,我將他們院中晾曬的男裝偷過來,順便去廚房摸了幾個饅頭,想了想又覺得這樣做太不厚道,便一把捋下頭上的首飾放在灶台上。

我喜滋滋而去,一路吃著饅頭心滿意足。

隻沒想過將將行過幾裏路,身後忽然塵土飛揚,大隊人馬殺來,帶頭的男人一襲黑衣,麵上也蒙著黑布,隻能看清是個身姿挺拔的男子,身後的眾人大聲嚷著什麽,似乎是想要把我抓起來。

我愕然,偷個饅頭而已,至於搞這麽大陣勢嗎?

我剛要出聲解釋,那隊人馬瘋了般撲過來,我尚存些力氣,雖然抱著平安有些礙事,但那幫人的武功平平,我還能應付。

帶頭的那名黑衣男子“嘿嘿”笑了一聲,而後便徒手攻向我,他出手迅捷,招招狠辣,我瞅著似曾相識卻又沒功夫細瞅一下是否真的似曾相識。

數十招後,我連人帶平安一起被製服,我無辜道:“那饅頭錢我已經付過了。”

那男子挑了挑眉毛,似是低低一笑,因為蒙著麵,我辨不清他是真笑了還是假笑了,我隻聽他輕佻道:“這位小娘子長得委實標致,不若跟在下回去做個壓寨夫人如何?”

我悚了一下,抬頭問:“壓寨夫人?!”

那男子眉毛一彎,眼角含笑,他說:“我們是漠北一帶的馬賊,小娘子難道沒聽說過嗎?”

“馬賊?!”我眼一閉,想死的心都有了,山賊碰上馬賊,還要被搶回去做壓寨夫人,任墨予,你死哪裏去了,我跟平安就快被人搶回去玷汙了。

那馬賊製住我的雙手,而後一把攬住我的腰丟到馬上,哈哈大笑道:“兄弟們,今日大哥我大婚,速速回去準備喜堂,我要拜堂成親。”

身後的眾人大笑著起哄,那男子如得勝的將軍一般翻身上馬,他扶正我的身子,緊緊扣在懷裏,輕聲調笑道:“小娘子今年貴庚?”

我忙真誠道:“我很老了,都二十三了,大俠不如去尋個年輕標致些的吧。”

那男子便說:“我也不年輕了,不才剛剛二十九,倒正喜歡你這種風韻猶存的。”

風韻?風韻個頭!

我想啐他,但是為了小命,還是忍了,我咬牙道:“我長得不好,不溫柔不體貼,還跟男人一樣長著大腳,你受不了我的,還是找個溫柔一些,小家碧玉的吧。”

那男子揚鞭打馬,在呼嘯而過的風中低下頭來笑著說:“沒事,我長得夠好,我既溫柔又體貼,還專門有個嗜好,不喜歡小腳女人,你恰恰對了我的胃口。”

我終於忍不住吼他:“你個變態,你怎麽不去喜歡男人?!”

他仰頭哈哈大笑,聲音在肆虐的北風中恣意飄散。

於是當夜,我被強行穿上鳳冠霞帔,在吹吹打打的鑼鼓聲中嫁給了一個馬賊,那馬賊將平安扣押起來,聲稱我不跟他拜堂他便讓我永遠見不到孩子。

我欲哭無淚。

這就是報應啊。

想當年叱吒風雲的落雲山第九任寨主雲夕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跟一個漠北境內的馬賊頭領拜堂成親了。

雖然是門當戶對,可他好歹也要讓我先看清楚他的長相,不是他說自己長得好看就是好看,就好比東施還覺得自己是個美人,可她捧心的樣子足足嚇倒了古今中外的一票男女。

不過有一點我倒是可以肯定,這位馬賊老兄絕對是個有勢力的馬賊,因為婚禮舉辦的很像那麽回事,蒼茫的大草原上到處是喝酒吃肉的漢子,他們紛紛起哄道:“新娘子,你就嫁了吧,保準不後悔。”

這個婚宴陣勢太大,大到我覺得自己即便作為公主嫁給秦延之也不過如此。

夜裏我一個人坐在洞房,新婚夫君出去陪酒,臨走前還故意封了我的穴道,他說:“娘子乖,省些力氣留給今晚。”說完在我的脖子上吱嚶親了一口。

氣得我一口氣提不上來,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了。

渾渾噩噩等到半夜,房門“吱嘎”一聲打開,馬賊兄酒氣熏天的踱進來,他舉起燭台照在我麵前,而後拿起挑囍帕的筷子緩緩說道:“今天,終於輪到你跟我成親了,所有人都做了見證,你想賴也賴不掉。”

“你是我的人了,這輩子都逃不開!”囍帕挑起,燭光閃耀,任墨予妖孽的姿容呈現在我的麵前,因為喝了酒,他的麵色微紅,美得令人窒息。

我震驚得張了張嘴,他便湊上前來,輕聲說:“什麽都別說,你已經嫁給了我,反悔不得。”

我說:“不是,任墨予……”

他攬著我的肩頭,閑閑得“嗯?”了一聲,似乎對這個稱呼很是不滿。

我咽了口唾沫,柔聲道:“相公……平安呢?”

任墨予緊了緊懷抱,緩緩道:“今天夜裏你隻能想我,平安也不行。”

我:“……”

腰身忽然一緊,整個人便落在紅帳內,男子的身軀隨即壓上來,他在我耳邊輕輕吹口氣:“一年零五個月外加十天,丫頭,我忍不了了。”

……

整整一夜,我試圖想要爬起來,終究未果。

第二天,我又試圖想要爬起來,依舊未果。

第三天,結果同上。

……

直到第四天,我已經不想再爬起來了。

任墨予挑開幔帳端進來一碗粥,笑眯眯道:“丫頭乖,這是我特意為你熬的海參枸杞紫米粥,聽說很補。”

我望著他,脈脈無語兩眼淚:“原來醉金坊那夜,你的確已經很克製了。”

一抹笑容瞬間在男子的麵容上蕩漾開來,他說:“你知道就好了,快些起床見見大伯,二伯,三叔還有三個妹妹她們吧。”

“大伯?”

任墨予笑著點頭。

“二伯?”

任墨予依舊笑著。

“三叔?”

任墨予抱肩倚在床側,笑意晏晏。

“還有三個妹妹?”

任家二公子的麵容前所未有的柔和,他說:“還有平安和平闌,你想要的東西一樣都不會少,全都給你。”

我望著他,忽然之間很想對他說一句話,於是我就說了:“任墨予,我愛你。”

此生唯一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