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風煙路涉道

第六章 流水 落花(2)

次日清晨,勝南在陸怡屋外籬笆前麵等她梳洗完畢齊去石林。那籬笆內外皆是繁花似錦,陸怡深閨置於花草之間則顯得更加幽靜,這種女兒家的格局布置,與陸大小姐喜好冒險的脾性自然格格不入,實在看得出,喪偶已久的陸憑對陸怡是何等寵愛。

正自等候,突然背後響起一陣腳步聲,勝南轉過身來,看見一個陌生漢子,勝南一愣,不知他是敵是友,那漢子先道:“閣下是否山東泰安林衝澠?”勝南更疑:“不敢,敢問仁兄是哪一位?”

那漢子冷道:“我叫鐵雲江,耳聞你武功蓋世,想要討教一番!”勝南想起陸怡確實是有位師兄姓鐵名雲江,剛緩過神來:“鐵師兄這是……”雲江臉色登變:“誰是你師兄!”說罷鐵膽已然離手,勝南自知口誤,隻得舉劍擋下,雲江的鐵膽力大無比,勁道十足,不愧是陸憑的得意門生,而勝南縱然措手不及,端的是絕頂人材,掣劍而回靈活地一式“藏頭露尾”,晃過又一枚鐵膽繼續破壞雲江攻勢。

鐵雲江見鐵膽數隻無法奈何得了他,隨即拔劍迎他,勝南這一劍占了上風,乘勝追擊,開始越行越快,越進越急,雲江亦不甘示弱,劍劍敏捷,不乏特色。林鐵二人交鋒十招,卻是雲江次次被動,顯然要輸給勝南一層,但勝南劍劍存心相讓,而雲江怒火中燒,目光凶狠,勝負之局猶未可知。卻見這一刻勝南手發一式“天馬行空”,大有氣吞萬裏如虎的先兆。雲江遲疑了片刻,似乎有所分心,直到勝南劍至胸前才會意來守,顯然太遲。

情急之下,鐵雲江連急中生智的機會都沒有,幸而勝南及時收手,一道弧線掠過,雲江清楚地看見劍鋒擦著衣服回撤,惱羞成怒,乘機一枚鐵膽迅速出擊,隻是一瞬的事情,突如其來,勝南大驚,壓低重心攔下,那鐵膽剛剛過去,鐵雲江劍已襲身,原本隻是偷襲勝南、乘人之危,豈料先前鐵膽撞樹而回,恰恰和雲江之劍前後夾攻,林勝南遇險已慣,隨手抽出陸怡的冰凝刀,左右並駕齊驅,防禦精準,雲江連連退後幾步,卻氣急敗壞地衝上前來:“你手中的刀從何而來?你怎麽會有?!”

勝南一愣,微笑道:“這把刀是陸姑娘贈予在下。”雲江氣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她隨身攜帶的竟然贈予你?她……”

正說著,陸怡從閨房出來,笑著蹦到雲江勝南中間:“大師兄,林大哥,我來介紹一下!”她還未說完,鐵雲江苦澀一笑:“小師妹,不耽誤你們去玩了。”轉頭就走。

是日,陸憑五津決定第二天便前往點蒼山尋找飲恨刀,吩咐林陸二人閑遊過後,速速趕回收拾行裝,陸怡應了,帶領勝南重至石林湖,觀賞石鍾乳、石峰、石柱,隻覺群峰壁立、危石淩空、參差錯落,給人以雄渾浩瀚、蒼茫壯闊之感,所至之處,風景都完美神奇、天造地設。

一日之遊意猶未盡,陸怡看勝南稍稍能夠敞開懷抱,講述心事,微笑自得:“林大哥,多希望你一直能夠如此,多露些笑容,少隱瞞惆悵,敞開心扉,讓別人走入你的世界裏去。”

勝南點頭:“尋刀一行,能夠得遇陸姑娘這般與眾不同的知己,還有柳大哥那樣不問出身的俠客,我也算是無撼。”

陸怡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的眉宇間,依舊充斥著令人不解的愁鬱:縱然如此歡歌笑語,他還是不允許別人走進他的世界裏去,外熱內冷。想到這裏,不由得微聲歎氣。

回路,晚風送爽,春秋混淆。

對麵緩緩迎上的是一眾馬隊,漸漸與自己擦肩而過。

擦身的一刹那,勝南心頭一凜,一種奇異的熟悉感瞬即在心尖洶湧澎湃,真的太熟悉,像經曆過一生,回過頭來采擷往事時在一隅發現的被塵埃蒙蔽的刻骨銘心事。

不可能!為什麽又有這樣的幻覺!勝南自從懂事起,總是有這種奇怪的幻覺,卻次次沒有這樣清晰強烈,他轉身去看馬隊的領袖,那是個二十歲左右的虯髯漢子,背著一隻極不協調的包袱,不對,太不協調,太不配了,虯髯漢碰巧這時回頭,也瞪了兩人幾眼,林陸均感奇怪,一直過了幾個拐角,突然異口同聲:“雙刀!”對,棱角分明,陸怡見過飲恨刀,勝南也聽過別人描述,的確就是飲恨刀!

此時陸憑擔心女兒還未歸家,心急如焚,五津亦恐節外生枝,來回踱步,柳聞因時不時將五津包袱裏的東西掏出來把玩,陸憑漫不經心地一瞥,看見聞因手裏的藍色小箭,立刻愣住:“五津,聞因手裏這支箭你是從何處得來?”五津一瞧,正是射死宇文白白馬的那一支:“這是偷刀賊射我的,怎樣,顏色奇特吧?!”

陸憑臉上全是驚疑:“偷刀賊?你說射箭之人是偷刀賊?”“那還有假?怎麽?有問題?”“不止有問題,而且問題大著呢。偷刀之人,果然並非雲藍!”

“不是點蒼山?!”五津一怔,“可是鐵樵、路成,還有宋賢,全都已經去了點蒼。不是雲藍,那又是誰?”

陸憑一笑:“那偷刀賊是不是虯髯胡子,是不是說過:爹總是寵著姓雲那小子?”五津大驚,心已經跳到嗓子眼:“你怎麽知道?!”

陸憑奪過那支箭:“那就定是他無疑了,這支箭,是大理藍家的獨門武器。”

“藍家?哪戶藍家?難道是?”五津嚇了一跳,“大理第一美女藍玉澤那一家?”“爹你這麽怕幹什麽?”聞因童言無忌,雲江雲水都忍不住偷笑起來。“爹不是怕,隻不過,那藍玉澤和宋恒交遊甚密,如果她家偷刀,會否得罪江西宋恒?對了,你何以肯定藍家偷刀,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藍老爺有個外姓弟子名叫雲夢澤,這個雲夢澤悟性高,深得師父喜歡,反而忽略了自己的親生兒子藍玉涵,這件事藍玉涵在大理鬧得厲害,所以就算是為了爭一口氣,藍玉涵也很有可能去偷飲恨刀!!”

“那這麽說,偷刀賊……”五津沉思著。正說著江晗從門外闖進來:“師父!怡兒和那林勝南留下記號,說找到了偷盜雙刀的賊人,已經追趕上去!”

“什麽?他和林勝南孤男寡女兩個人!”雲江擔心頓形於色,聞因輕聲笑道:“人家的爹爹還沒這麽擔心……”雲江臉頓時紅到脖子根。

陸憑等人順著陸林留下的記號快馬加鞭直接追去,幾天時間已經追隨至大理城郊,陸憑眾人進入客棧,正欲再尋記號,卻見一少女從樓上笑吟吟地走下來:“爹,師兄!”

鐵雲江的緊張全然寫在臉上:“小師妹,假若你出事咱們怎麽辦?你怎麽不為大夥兒想想!?”陸怡麵上一紅,五津未見勝南,低聲問她:“勝南和他們呢?”

陸怡道:“他們住在我隔壁房間,身手都非等閑之輩,林大哥在監視他們,他說不可輕舉妄動,以免打草驚蛇。”

五津正欲讚同,雲江哼了一聲:“投鼠忌器,畏首畏尾。照我說,就應該打一架,誰強誰弱還不定。怡兒,此戰凶險,你還是不要參加為好。”

“不錯,怡兒,你替我照看聞因吧。”五津順便要求。“哪裏會有什麽凶險?”陸怡嘟囔著。

夜深人靜,陸怡帶著聞因在客棧裏轉了一圈,覺得索然無趣,也不知此刻“作戰”情況如何了,聞因見她臉上寫滿了擔心憂慮,笑著說:“不要擔心啦,勝南哥哥武藝高強,才不會有事。”

陸怡“嗯”了一聲,隨即“嗯?”了一下:“你小丫頭說什麽?”聞因笑道:“陸姐姐我看得出來,你現下口口聲聲念叨的不再是大師兄啦,我替陸伯伯說一句:女大不中留!”“人小鬼大,你爹真把你教壞了。其實你應該叫我阿姨的,柳五津說自己老原來有個好處,可以提高自己的輩分,真是高強!”

卻聽背後傳來一個聲音:“兩位女俠真是好雅興!”

“勝南哥哥!”聞因奔過去,“陸姐姐正在……”陸怡急忙追上去封她的嘴,岔開話題:“你怎麽在這兒?偷刀賊呢?”

“他們在後麵。”勝南一笑。

“後麵?怎麽跟人跟到了前麵來?”

勝南笑而不答,突地另一個方向傳來一陣極不協調的腳步聲,打破了夜晚的沉寂,三人立即藏到巨石之後,剛剛藏妥,就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怎麽會這樣?”然後那聲音很年輕:“遠兒無能。”

陸怡探頭去看,月光下,清楚得見一老一少。老者發話道:“嗯,要繼續努力!”陸怡小聲道:“那少年聲音仿佛哪裏聽過。”且聽那少年道:“遠兒謹記。”

勝南小聲道:“跟咱們無關……”陸怡也準備不再聽了,誰料那少年突然一句,嚇得石後三人差點蹦出來:“還不是因為那個林勝南,本來我們爭陸怡爭得難解難分,林勝南一到,他們二人就整天形影不離,陸憑也喜歡他!”林勝南一怔,怕陸怡誤解,微笑著自我調侃道:“天啊,原來我竟然有這樣大的魅力?”

陸怡裝作糊塗地笑了笑,老者又道:“這林勝南是什麽來頭?”“山東泰安。”陸怡心道:奇怪,他如此熟悉勝南,聲音也在哪裏聽過,可是,有誰的小名叫做遠兒呢?難道,是他!?她一驚,打了個寒戰,老者疑道:“他姓林?林……會不會和林楚江有關係?你說他雙手齊用,莫非他就是失蹤了兩年的林阡?!”

陸怡聞因都直盯勝南,勝南連忙搖頭,少年道:“就算他是林阡,我也不會善罷甘休,我會得到怡兒,不管用何方法!”

陸怡激動至極:對,是他,他究竟是什麽意思,什麽居心!她一激動,自然有了聲響,那老者警覺,大聲道:“石後麵的朋友,請出來吧!”林陸二人正欲起身,亂草叢中飛出三個人來,為首那個著地輕盈,衣著雍容華貴,正是那偷刀的公子藍玉涵。

老者冷道:“閣下三位聽到了在下的談話?”藍玉涵笑道:“豈止聽到,簡直可以複述了。”老者哼了一聲:“那你不必活在這世上。”說罷一把閃亮的飛匕直扔藍玉涵,他發得迅速,自認為萬無一失,但那藍玉涵武藝了得,伸袖一接,竟將飛匕接過立即回敬,收發隻是交睫一瞬。

老者側身躲過:“想不到你還有兩下子,遠兒,你來同他比試比試!”遠兒拔劍而出就是一刺,藍玉涵一怔,抽出他兵器來—這一抽,不論是方才沉著的老者,還是一貫鎮靜的勝南,就算是年幼的聞因,都差點叫出聲來—他的武器,他居然敢把雙刀抽出來做武器!!

那遠兒這一驚更甚:“飲……飲恨刀!”陸怡又緊張又驚恐:“樹大招風,他不要命了!”勝南奇道:“他膽量好大!你爹肯定他就是藍玉涵麽?”

藍玉涵一開始就與那遠兒旗鼓相當,時間一長則越戰越勇,仗著雙刀大占上風,老者甚是心急,欲上前助陣,藍玉涵冷冷道:“怎麽?兒子不行,老子上麽?”遠兒技不如人,連退數步,突然又舉劍重發,林陸二人不由得大驚,那隨劍一同發出的暗器不是鐵膽是什麽!

勝南看了幾式發鐵膽的手法,沉思:這種方法,江晗對五津用過一次,而雲江對勝南也用過一次,還有雲水教五津鐵膽……這麽說來,陸家三個徒弟皆有嫌疑!

勝南小聲道:“這遠兒是?”陸怡未及答話,藍玉涵身後仆人尖叫,原來藍玉涵的功夫當真隻是唬人,時間一長,已然不支,加之那遠兒次次暗算,此時為避鐵膽,心口已暴露在遠兒劍光之中,仆人相隔甚遠,難以救援,危難時刻,勝南拾起一粒細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扔向遠兒的劍,那劍登時被震飛,玉涵遠兒各自數步,玉涵看向那老者:“你還想深藏不露麽!自己的兒子不過這點水平,老子能強到哪裏去?!”老者哼了一聲,突然之間,強光掠過,父子二人轉眼消失!勝南心下一緊:好厲害的輕功!他如此鬼祟,恐怕也非正道人士!突然藍玉涵轉過臉來:“石後的朋友,請出來吧!&qu;

勝南陸怡知再躲不過帶聞因一同現身於那三人之前,玉涵打量了三人一番:“原來是鐵膽陸家的大小姐,失敬失敬,這位應該便是那老少二人話中所提,林勝南林少俠了。”

“你怎知道?”聞因好奇不已,“爹爹說你也是因為認出他和楊宋賢才離間了他二人!”玉涵哈哈大笑:“我藍玉涵行走江湖這許多年,靠的就是這一雙利眼,江湖上有名望的人物,哪個我分不清!&qu;陸怡劍已在手:“分得清楚又如何,留下雙刀再說!”

劍與鐵膽均已在手,冷不防圍牆外又翻過來八個漢子,一共十個仆人人手一棍將玉涵護在圓圈正中,看這情勢,陸怡始料未及,仆人們齊道:“藍府十絕,誓死保護少爺!&qu;說罷對玉涵道:“少爺,你先退!”陸怡見藍玉涵要逃,急忙躍至圈中阻撓,勝南阻攔不得,那十人棍棒疊合在一起,陸怡輕輕踏過速發一枚鐵膽直襲玉涵,玉涵側身一讓,十絕齊齊收棒,陸怡跌倒在地還未爬起,十棒均已架在身上,而藍玉涵此刻已經躍上牆頭,被勝南硬生生拽了下來,玉涵立馬抽出了武器。

雙刀。

雙刀抽出刀鞘的那一刹那,勝南隻覺其光芒四射,氣勢奪魄,閉月羞光,竟然是聽覺首當其衝,而且,還有一種無論怎樣都說不出的感覺,似曾相識,似曾擁有又失去,他不由得呆在原地,刀光中透現出千軍萬馬、烽火連天、滄海橫流、血流成河,真正是獻仇貢恨,難盡的淒涼和酸楚,但瞬間又幻化成沙場點兵、旌旗敝空、吹角連營、雪洗虜塵,慷慨激昂又大快人心,但比刹那更短,在兩者交替時候陡然出現即刻消亡若有若無的,還似乎是一把劍,一塊玉,一滴淚水……

隻聽陸怡尖叫一聲“林大哥”,他驚回現實中來,玉涵念他剛剛救過自己,第一刀留了情,但第二刀說什麽也不給情麵了,勝南舉劍抵擋雙刀,隱隱有相斥之感,心裏全然壓抑沉鬱,越來越沉,越來越重,再精妙的劍法都發揮不出,他勉強才和藍玉涵打成平手,陸怡看在眼裏急在心上,饒是聞因見了,也納悶不已。

勝南出道至今,從未遇見過這種狀態,比誰都驚異:難道我和這天下聞名的飲恨刀,竟然相克?!

聞因冰雪聰明,立刻轉身要去搬救兵,十絕中頓時退下一人去攔截,陸怡無暇擔心聞因,自己也是自身難保,那剩下的九個排成一字長蛇,虎視耽耽,回頭瞄了一眼勝南,他不知為何越打越處下風。陸怡咬咬牙,知聞因能夠打得過對手,立刻凝神破此九人陣,但方一找到破解方法,這九人又換陣法圍攻她,時間一刻一刻流失,而陸怡漸漸精疲力盡,勝南已經明顯不敵藍玉涵,敗局已定,反到是那最不惹人在意的小丫頭占盡上風,耍得那一絕團團轉,玉涵發現了這一狀況,不由得大怒:“十絕,你們殺了那個小丫頭!”

“你敢!”一聲怒吼從老遠處傳來,一團黑影從半空中懸著飛下,直直攻向藍玉涵,驀地像一條靈蛇般滑過他雙刀端緣馳向聞因打亂方才趕去對付聞因的另外四絕,他像是無法停留的旋風,刷一聲又一轉了斷了圍攻陸怡的戰局!十絕玉涵又驚又疑,聚在一處緊張地看著這個說停就停的中年男子,陸憑來了!陸怡喜道:“爹爹!”

陸憑手扣鐵膽,麵帶微笑,十絕色厲內荏,重新擺了個“長門陣”,但還未容他們擺全,陸憑人隨鐵膽動,從中穿梭自如,轉瞬來到玉涵身前奪刀,但那藍玉涵卻視刀為珍寶,死死抱住,陸憑驚訝其蠻力,正欲隔物傳功逼他鬆手,突地腦後生風,一根棍子直打過來,陸憑閃讓轉身,那十人再放了個陣式合力攻他,這麽緩得一緩,圍牆上突然竄下一個矯捷身影,在林勝南、陸怡、聞因都以為勝券在握之際,一把提起藍玉涵後心拎了上去,那速度比陸憑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位不速之客的驟然出現,徹底打破了眾人對速度概念的認知,而勝南緩過神來,不假思索,立刻追趕而去。陸怡驚呼,趕忙同他一起追去,同時心裏滿是疑問:為何林大哥今日如此不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