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郎憔悴

第02節

正文第02節大雪山蒼前嶺下,新近遷來了一位老貢生,據說他是江南一個世家出身,兒孫均已成年離家,他的老伴兒也死了,所以這位老先生,就一個人搬到這裏來了。

他本來的意思,是想在有生之年,到各處去遊覽一番,再回故鄉送終的,可是不知怎麽,卻愛上了這個地方,竟然在這裏長住不走了。

老人家年歲不小了,可是如果你問他多大了,他也不告訴你,隻是搖搖頭叫你猜,你說六十他搖頭,說七十他也搖頭,再往上請他還是搖頭,大笑幾聲也就拉倒了!所以沒有人知道他多少歲,隻是看他腦後那條小指細的辮子,其白如霜,再看看他那雪珠似的兩團眉毛,就可知他很有一把年歲了。

老人家姓洗,名字也沒人知道,所以每逢他出來,人們皆以洗老稱之。

他雖是讀書人,可是怪脾多,脾氣也壞,在他住著的那座小獨院裏,是不準任何人進去的,即使有人來訪,他也是在門口和人家說話決不往裏讓。

有一次一個七八歲的小孩溜進了他的花園,在他窗口看了看,被洗老看見了,追出來用戒尺把那小孩頭打破了,小孩家裏很不高興,為此還請出當地的幾位老先生來說話,洗老倒是賠了幾個錢,可是他卻對大家說:“以後請你們自己注意,要是再有小孩如此,我還是要打的;不過,我可是不賠錢了,我是有言在先。”

這麽一來,誰也不敢冒失了,再說也沒有什麽好偷看的,他家裏也沒有花大姐,更沒有小媳婦,一個糟老頭子有什麽好看的?老人家因此落得安靜。

洗老最喜歡花,院子雖小,可是卻叫花給占滿了。

他進進出出,都要在花叢中留戀一陣子,有時候在太陽下麵捉蟲,他能捉個把時辰,捉好了,大腳丫子把它們踩得稀巴爛,還要罵上兩句才算出氣。

他話話口音很雜,平常是江南口音,可是要碰著北方人,他也能用道地的北方話和人家聊聊,遇見廣東人,他就傻了,扭頭就走。

離洗老住處不遠的山半坡上,有一所“白雲寺”,寺裏老師父智法和尚,和洗老是好朋友,因此洗老的三餐便解決了,每一頓飯都是廟裏小和尚送來。

他門口有一個拉鈴,飯到了,小和尚隻一拉鈴,他老人家就慢慢踱出來了。

這位老人家就是這麽一個人,他來到這蒼前嶺,已有半年多了,可是平日決不遠遊,頂多是到白雲寺去聊聊,和老和尚手談一下。

他的棋藝很高,每一次都殺得老方丈愁眉苦臉,然後他就笑著出來了。

老和尚請了不少能人報仇,嘿!一樣被他老人家殺得落花流水。

你說他怪,比他怪的人還有!秋末,從遠處來了一個少年公子,由口音上猜,大概是京裏來的,這公子姓管,也不知他為什麽來,反正他找了半天,於是就在洗老對麵搭了一個小草房住下了。

洗老很不高興,認為他這間草房離自己太近了,但也沒有理由攆人家,隻好任人家住下來。

這少年公子,人品學識都是頂尖兒;尤其是那份長相,更是英俊儒雅。

因此他一來,這附近的大姑娘都迷上他了,每天洗菜打水,就連淘個米,都借故由他門前繞上一趟,遞個眼波笑一笑,也是舒服。

這麽一來,洗老爺子可煩了,有時候連門都不開了,一天到晚間在屋裏。

管公子真有一股子磨勁,他找過洗老兩次,被罵出來兩次,可是他仍是笑嘻嘻的,也不急也不氣,反正洗老讀書,他也讀書,好在他帶來的書也不少,要說掉文,他作的詩比洗老還強呢!日子久了,洗老爺子不由也慢慢注意他了。

少年人奇怪的地方也很多。

第一,他明明像是一個闊家子弟,卻偏要一個人住在這裏受窮;第二,他像是從北京來的。

好家夥!北京離這裏可遠了,他一個年輕的人,跑到這裏幹什麽?他口口聲聲對外說是應考的舉子,可是入秋了,也該上路啦,他這邊卻連一點動身的意思也沒有;第三,這姓管的少年,似乎每天都盯著自己,他把房子也搭在這裏,硬守著自己,你說他是安著什麽心?這麽一想,洗老爺子平日就更小心了,他本來是愛在太陽下麵,捉花上的小蟲的;可是有一次,因為那少年多事要幫著捉,洗老爺一氣,就從此不再捉了,弄得少年也很掃興。

這一日,洗老穿了一件黑絲長袍,戴著瓜皮小帽,拿著一把布傘,到白雲寺去玩耍,一進門,就見那姓管的少年,正在裏麵,和老方丈交談甚歡。

洗老扭身就走,卻為智法老方丈追出來硬給請回去了。

少年由位子站起,對洗老打了一躬道:“真是幸會,想不到在這裏,又遇到你老人家了。”

洗老點了點頭道:“我是常常來的。”

少年微笑道:“洗老來此是拜佛還是問經呢?”洗老搖頭道:“我是來下圍棋的,和他。”

說著用手一指智法方丈,老方丈忙笑道:“洗檀越棋藝太高,我總是敗……”他忽然笑問少年道:“管公子你行麽?”少年尚未說話,洗老已搖頭不耐道:“他們年輕人,就是會也不精,哪能同我下。

來!來!我們來手談。”

智法老方丈點著頭,笑著陪洗老到了廟廊下麵,那裏設著棋盤,二人坐下,年輕的管公子,卻在老方丈身後站下來了。

小沙彌端上了一碟脆梨,一碟月餅,是翻毛棗泥餡的,這盤棋就開始了。

往常洗老總是要讓幾個子兒的,可是今天那少年卻笑著說:“不要緊,我幫助你來玩玩。”

洗老嘴角帶著不屑,可是半個時辰之後,他的態度全改了過來。

本來老和尚該輸的棋,經這姓管的少年一指引,馬上就變過來了,洗老反而處處受了困,一局棋下到了日落,竟是不分勝負。

洗老爺子驚於少年高超棋藝,不由大為讚歎,當時擱下棋子道:“明天再下,今天晚了。”

少年也笑道:“洗老棋藝太高,我今夜要仔細想想,明天好出奇兵製勝。”

智法老和尚更是驚歎不止,對少年讚不絕口,堅留二人在寺裏用晚膳,二人自然都答應了。

飯間老方丈問少年道:“少施主住處離此遠不遠?”洗老點了點頭道:“他就在我對門,也是一個人。”

少年連連點頭道:“是的!我就在洗老對門……”老方丈嗬嗬笑道:“真巧呀!”洗老心說:“一點也不巧,他是成心的!”想著不由一雙深凹在目眶裏的眼睛,仔細地打量著這個少年,咳了一聲道:“管先生大名是……”少年受寵若驚道:“不敢,小侄名照夕。”

洗老輕輕念了聲“管照夕”,覺得名字很陌生,自己從沒認識過姓管的人,當時就很放心地笑了笑道:“你的棋藝不錯啊!是和誰學的?”照夕彎身道:“小侄是自己琢磨出來的,從前常和家父下下,膚淺得很,以後老先生要多指教。”

“不敢,不敢。”

飯後老方丈拿出布施簿子來,照夕在上麵寫了紋銀三十兩,老方丈很高興,洗老怕天下雨,就告辭,照夕忙也告辭而去。

老方丈一直把二人送至廟門口,道了聲再見,才回轉身去。

照夕方要和洗老湊湊近,不想他老人卻揚長而去,照夕忙跟上,想不到走了百十步,天上果然下起小雨來了,洗老張開傘,踽踽行著。

照夕忙叫道:“洗老,借傘用用吧!”不想那老頭子,卻裝著沒聽見,轉過幾棵樹,就往山下走了。

照夕追上,卻見他一隻手拉著長袍,一隻手打著傘,微微彎著身子,走得很快。

照夕又叫了兩聲,洗老已走遠了,他跟著洗老踽踽後影,不由怔住了。

這時他衣服全濕透了,水珠子順著頭發流在臉上,他緊緊咬著嘴唇想道:“他也太狠心了……這半年來,我吃了多少苦,可是又得到了什麽?”想著他不禁流下兩行淚,想到自己留信離家,曾發下誌願,不學成絕技,絕不返家,可是這異人到哪裏去找啊!他又想到了洗老,雖然他怪處極多,可是自己搬來這兩個月,日夕觀察他,就沒見過一些本領,自己怎可斷定他是一位身懷絕技的人?想著一時又愕住了,就連臉上的雨水也忘了擦了,他不由又想道:“常聞人說,凡是身懷絕技之人,是決不輕易露出來的。

半年來我雖是失望了好幾次,可是這一次,我卻要有始有終,不可輕易放棄,我要忍一個時期,把他摸個清楚。”

想著把臉上的水擦了一下,一個人失神落魄地朝山下走去。

他來到了草房之中,才坐下來,卻見洗老拿了一塊很大的幹毛巾,打著傘走了過來,照夕忙自迎上,洗老隻把毛巾丟過來道:“你淋了雨,要用力把身子擦幹,換上幹衣服才不會生病……年輕人要愛惜身子。”

說著轉過身子,又回到他那所小屋中去了。

照夕拿著毛巾,心中又喜又驚,暗忖:“他可真是一個怪人,既是這麽好心,方才把傘給我合打一下,也就沒事了,又何必多此一舉!”想著把門關上,脫下濕衣把身子擦幹,換了一身幹衣服,忽然他心中一動,暗道:“有了,等一會兒我可借故還他毛巾,到他房內看一看,定可看出一點名堂。”

想到此心中很高興,當時拿上了毛巾,又等了一會兒,雨也小些了。

再過一會兒,洗老房中已亮起了燈,琅琅的讀書聲,由他房中傳了出來,管照夕不由又有些失望,心想:“我自己就是一個書呆子,不要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再找著一個老書呆子,那才真冤呢!”皺了會眉,暗忖:“管他呢,過去看看再說。”

想著輕輕把門關上,走了過去,他輕著步子,慢慢走進了洗老的花園,心中想到這裏平常是不能隨便進來的。

忽然他又想道:“我何不輕輕地走到他門邊,看看他屋裏情形,反正他也不知道。”

想著就輕著腳步,悄悄走到了洗老窗前,方要由窗縫向裏窺視,讀書聲忽止。

照夕忙往後退了幾步,卻見洗老已在門口出現了。

他看了照夕一眼道:“你進來幹什麽?”照夕紅著臉道:“我是來還毛巾的。”

洗老鼻中哼了一聲,伸手把毛巾接了過去,他看著管照夕道:“以後不可隨便進來,門口有一個拉鈴,你可以拉鈴,知不知道?”照夕連連點頭道:“是!是!”他說著方要往前走一步,不想洗老卻點了點頭道:“我要讀書了,你不要打攪我。”

說著很快地轉身而入,那扇小門遂又關上了,管照夕不由怔了一會兒,歎了一口氣,轉身而回。

那琅琅的聲音,又由老人房中傳了出來。

照夕徘徊在鬥室之內,心緒重重,他想:“要是這麽等下去,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看出他的真麵目來。”

他又想到,方才自己已走路極輕,居然離他窗口甚遠,就被他發覺了,可見此老聽覺極靈,他的心不由又激動了。

暗想來此已兩個月了,如果就此離去,非但前功盡棄,而且心也未甘。

因為他認為,這姓洗的老人,定是一非常人,對於這種非常人,自然要特別不同,尤其是要有耐心。

過去他也讀過不少的書,深深知道,要學驚人技,需下苦功夫。

當初張良在橋下為老人穿鞋,就是一個例子,他是很明白的;因此他考慮的結果,仍是留下來。

十一月的天,在這蒼前嶺可是很冷了。

洗老院子裏堆滿了落葉,天還未明,照夕已早早起來,他輕輕推開了老人的門,用掃帚,把落葉掃成了一堆,忽然用手捧了出去。

他的動作很輕很輕,生恐吵了洗老睡眠;然後他再回到自己的屋子裏。

一個月以來,每天都是如此,從不間斷,有時候在廟裏遇到了洗老,就下下棋,可是洗老從不與他多話。

管照夕既已下了決心,要以至誠打動這位老爺子的心,所以也就不如以前那麽急躁了。

這一日清晨,天還不十分明,照夕按照往常的規矩,又早早起來了。

他又輕輕走到了老人花園之中,當他把枯黃的落葉一捧捧送出門之時,忽見老人門前,放著一個錦袋,照夕心中一動,暗想:“這老爺子真粗心,錢袋也不好好收著,掉在外麵了。”

隨手撿起來,覺得挺重,打開袋口一看,照夕吃了一驚。

原來竟是整整一袋子珍珠,帶有十來塊翡翠,光華奪目,照夕忙把袋子收好,心想:“這些東西,洗老竟不小心,真是糊塗透了。”

想著馬上走過去,方要用手敲門,可是轉念一想,不由又把手放了下來,暗忖:“他是不準人進來的,我又何必自討無趣。

算了,還是偷偷給他放進去吧!”想著見門下有三四寸空隙,照夕就把這錢袋,用手輕輕推了進去,又用棍子往裏送了送,心想洗老起身之後,定會發現的。

想著這才又把枯葉掃盡,一個人低著頭回到了草舍之中,不想他一進門,頓時就怔住了。

原來不知何時,洗老竟坐在了他的屋中,他那雙深陷在眶子裏的眸子,緊緊地看著照夕。

管照夕不由臉一紅,訥訥道:“你老人家已經起來了?”洗老點了點頭,他用手一指椅子道:“你坐下!”照夕忙坐了下來,心中猜不透這位老爺子要說些什麽,不由得有些驚慌失措。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洗老的臉色比平常好多了;而且還有一絲笑容。

他點了點頭,對照夕道:“這一個月來,你每天早晨掃地的事我都知道……很是難得。”

他咬了一聲又道:“其實在你起身之前,我早已起來了,我喜歡天不亮出去散步,因為空氣好。”

照夕心中驚異,可是不敢說什麽,他隻用驚怔的眼睛看著老人。

洗老忽然站起了身子,在小室裏走了一轉,他那雙留著長長指甲的手,搓了搓,那雪團似的一雙眉毛,倏地皺了起來。

他走了一轉,站住了腳,皺眉道:“在你初來之時,我就對你很注意;而且很奇怪,我真想不通,你為什麽要到這裏來?”他點了點頭,又歎息了一聲道:“現在,我總算知道了,你定是有所為而來。”

說著他坐在了椅子上,朗聲道:“現在,你坦自告訴我,你到底有什麽事要求我做呢?”他又追了一句道:“一定是有事……孩子!你有什麽事要我為你做呢?不要怕!你說。”

照夕心中這一刹那,真不知是喜是悲,當時差一點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他猛然往地上一跪,抖聲道:“老先生!我知道你是一個奇人,你老人家定是一個隱姓埋名的武林怪傑,你收我做徒弟吧!”洗老猛然一驚,接著他哈哈大笑起來,連道:“哎喲!你快起來!快起來!”照夕流淚道:“你老人家一定得收下我!”洗老白眉一皺道:“誰告訴你我會武功?我……我隻是個老酸丁,連棍子也提不動呀!你叫我收下你,收你幹什麽呀?”照夕見他居然還不承認,當時想起自己可能又落了空,不由一時呆住了。

他緊緊地咬著自己嘴唇,幾乎都要咬出血來,可是他仍然跪著沒有起來。

洗老這時皺著眉,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長歎了一聲,道:“再說,你一個念書人,有這麽好的學問已經夠了,還要學什麽武功?”照夕一聽,頓時破涕為笑,因為洗老這句話,已似乎說明了,他是會武的了。

當時不由連連叩頭道:“你老人家不知道,我是自幼就想習武,隻是被父親管著讀書。

如今我留信而出,遍訪名師,非要學成一身絕技不可。”

洗老皺眉道:“可是,你怎麽會找上了我呢?我一個老人,頭上也沒有寫著字,誰說我會武呀?”照夕聽他這麽一說,不由笑了,他眨著眼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反正你老人家定是會武;而且還是江湖俠隱之流。”

洗老嗬嗬大笑道:“你是劍俠小說看多了。”

他走過去,用力把照夕攙了起來,一麵道:“孩子,起來吧!不要胡思亂想啦!”說也奇怪,照夕這麽重的身子,洗老人這麽隨便一攙,竟自站了起來。

就在照夕驚怔之間,洗老卻已走出房子去了,管照夕這一霎,反倒是一陣驚喜,他淌著淚想道:“果然不錯,他是一個異人,我沒有看錯。”

想著轉過了身,卻見洗老已進了他自己的房中,門也關上了。

照夕對著門怔了一陣子,心說:“你別想叫我中途而退,我是守定你了,非拜你為師不可!”想著把臉上淚擦了擦,一個人靠著門暗暗道:“方才他自己說的,他每天起得比我還早,這就對了,練功夫的人,都是早起的。

我明天半夜就起來,我等著他起來,跟著他,倒要看看他去哪裏,或是練什麽功夫。

隻要給我發現了,他就是賴也沒有法子賴了。”

這麽一想,覺得很有道理,當時也就安心了。

他注意到,那洗老,竟是整整一天沒有出門,照夕看著他緊閉著的兩扇小門,心說:“為什麽他們有本事的人,偏要如此的裝偽,這多不自然呀!”想著他又歎了一口氣,腦子裏這時極亂,他想到了北京城的父母,又想到了江雪勤……他想道:“他們也許認為我現在早已學了武藝,誰知我卻連門還未入呢。”

這麽一想,心中不禁有些難受,可是轉念一想,眼前這洗老,定是一個極不平凡的人,他所以不敢答應自己,定是對我還有很多不放心的地方,要慢慢觀察我。

我卻不可就此懈怠,否則才真是前功盡棄了。

晚上他早早的上床了,明天要早起,一定要窺出一些端倪來。

這時對門琅琅的讀書聲,又傳了過來,那是王勃的《滕王閣序》中的一段:“……時運不濟,命途多舛,君子安貧,達人知命,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洗老把這一段書念得有聲有色,管照夕卻不覺浮上了一層莫名的悲哀!雖然,他並不如這段書中所形容之淒慘;可是自己弧身一人,千裏迢迢來此,如今一事無成,思前想後,也不禁有些傷感了。

管照夕在他琅琅的書聲裏,不覺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天還是大黑著呢,他已輕輕地穿上了衣服,隔窗子向對麵望去,果見洗老窗前亮著豆大的一點燈光。

管照夕心中一動,暗忖:“糟了!莫非他已經起來了?”想著正要出去查看一下,卻聽“吱”一聲,門開處,現出了洗老瘦高的影子。

照夕見他穿著一身短馬褂,也沒罩長衫,他手中提著一個黑布口袋,光著頭也沒戴帽子,出門之後先東張西望了一陣子;然後,輕輕把門帶了上,慢慢踱了出來。

照夕忙退了幾步,其實洗老也看不見他,然而他卻有些作賊心虛。

過了一小會兒,他再趴在窗上看,卻見洗老已順著門前的小路走了下去。

管照夕生恐他走遠了追不上,忙跟了出來,遠遠地綴著他,就見洗老由一條極小的路繞向了山坡,照夕也忙跟隨了上去。

當他才走到山岔口的時候,卻見洗老已經上了十丈有餘,管照夕心驚道:“好快的身法!”這時天仍然很黑,尤其是夜裏的小雨,草上水還沒幹,照夕走了一路,兩隻褲腿全濕透了,再加上衣服又穿得少,可真是有些冷得吃不住。

可是眼前那洗老,卻是十分疾勁,他爬上了一個山坡,像是沒事一般。

這時他走向一片平地,就把身子站住了,照夕見他放下了手中的包裹,長長地吸著氣。

可是麵部卻是朝著東方,也正是朝著照夕這麵。

如此一來,照夕隻得把身子蹲著不敢動了。

卻見洗老吸了幾口氣之後,身形半蹲了下去,由他喉中發出呼呼的喘息之聲,這種聲音初聽來還不十分吃驚,可是數十喘之後,聲如豹嘯,四周都有了回聲,管照夕不由嚇得臉都白了。

心說:“我的天!這是什麽玩藝?哪有這麽練功夫的!”正自驚異之間,卻見洗老慢慢把聲音放小了;而且一雙眸子,微微閉了起來。

可是卻由他那微閉的眸子之中,射出了淩人的精光,照夕嚇得忙把頭低下,他心中這一霎時,真是欣喜欲狂,差一點兒叫出聲來。

隻是他還想更清楚一下洗老的功夫,所以借著長長的草,把臉遮住,隻由草縫中向外麵看。

這時洗老已站好身子,背著手,在那裏走了一轉,忽見他彎腰,把放在地上的那個黑口袋撿了起來,照夕就更注意了。

洗老很快的由袋中抽出了一口長劍,方要擰把抽出劍刃,忽然他怔了一下,又把寶劍收回到了袋中。

照夕見他把劍一放回,就知不妙,忙把身子向下一蹲,不想才一蹲下身子,就聽得洗老叱了聲:“是誰?”管照夕不由嚇出了一身冷汗,當時哪還敢多耽誤,猛然回頭就跑,不想才一舉步,就覺得頭上一股疾風掠過,照夕嚇得口中叫了聲:“啊喲!”再一抬頭,那洗老已滿麵怒容的站在了自己身前,照夕不由覺得腿一軟,頓時就坐了下來。

洗老嘿嘿冷笑了幾聲道:“管照夕,你的膽子可是愈來愈大了!”照夕不由嚇得抖聲道:“老先生……我沒有看見什麽……我隻是好奇而已。”

可是此時洗老的態度,和平常就大大不一樣了,他眸子裏射出兩股逼人的奇光,直看得管照夕全身籟籟顫抖。

他嘿嘿笑了幾聲,冷冷地道:“可知我生平最忌諱的是什麽?”照夕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洗老冷笑了一聲道:“你自然不知道,可是我現在告訴你也不晚。”

這位老爺子,說話之時,麵現殺機,他逼近了一步道:“我生平最忌人家偷窺我練功夫……不要說人了,我練功之時,即使是有飛鳥掠過,我也不會輕易饒它們活命。”

他說話之時,竟真的突然有一隻黑鳥掠空而過,洗老說著話,倏地一伸右手,那黑鳥本已飛出數丈,卻在當空打了一個轉兒,直向洗老掌中落了下來。

照夕這一霎那,隻嚇得目瞪口呆,卻見是一隻黑身紅足的大鳥。

這黑鳥在洗老掌心之上,幾番振翅哀嗚,卻總似被一股吸力吸住,休想飛起一分一毫。

洗老冷笑了一聲,倏地一翻掌心,那黑鳥已屍橫當地,血肉一片模糊!照夕嚇得打了個寒顫,想不到素日溫雅的一個老儒生,竟是如此殘忍的個性!而且他這一手功夫,照夕不要說眼見了,真是聽也從未聽過。

當時不由直直地看著他,洗老哈哈一笑,隨即一斂笑容道:“你看見了沒有?”照夕點了點頭,洗老這時目射奇光道:“你如今犯了我的大法,我雖有愛你之心,卻是饒你不得,這隻怪你命該如此,卻怨不得我洗又寒手狠辣!”他說著一晃身,已站在了照夕身前,倏地一伸手,已按在了照夕天靈蓋上,照夕就覺一股極大內力,由頂門上直貫而下。

當時自認必死,不由叫了聲:“洗老先生且慢!”洗又寒冷笑一聲道:“你還有什麽話說麽?”照夕這時反倒不如方才那麽害怕了,他苦笑了一下道:“既是命該如此,弟子也沒有什麽好說的了,隻請死後能將弟子屍身運回北京,得正丘首,弟子即使是死於九泉,也感恩非淺。”

他說話之時,洗又寒那雙炯炯的眸子,在他臉上轉來轉去,冷冷地道:“還有話麽?”照夕忽然張大了眸子,問道:“方才你老人家掌斃黑鳥,雖是過於殘忍;可是那種功夫,弟子竟是畢生聞也未聞過。

你老人家可肯在弟子臨死之前,告訴弟子一下,那是一種什麽功夫?”他這天真的一問,就見那洗又寒倏地神色一變,他長歎了一聲道:“罷了!罷了……我洗又寒畢生行事手狠心辣,就從來沒有心軟過,今日為你這孩子,竟破了戒!”他說著臉色十分難看,同時緩緩把按在照夕頂門之上的右手收了回來。

管照夕不由一怔,同時洗老的手離開了,那股壓力也就隨之而去。

他不由拜倒在地,感激道:“弟子多謝你老人家不死之恩!”洗老這時苦笑了笑道:“管照夕!你算把我的底細摸透了!隻怕我不殺你,日後你卻要……”他忽然把話中途打住,臉上顏色更是一片死灰,他忽然冷笑了一聲道:“你如今還要拜我為師麽?”照夕這時喜得連連叩頭道:“弟子夢寐以求。”

洗老臉上仿佛帶上了一絲笑容,他點了點頭道:“可是你知道我的來曆麽?”照夕怔了一下,可是他立刻又磕頭道:“弟子不知,可是弟子絕不後悔,隻願終身追隨你老至終。”

才說到此,洗老忽然仰天一陣大笑,聲震四野,笑聲一斂,就見他一翹大拇指道:“好!我老頭子想不到,在此垂暮之年,竟會收下了這麽一個好徒弟。

來!”他說著忽然向前邁了一步,一伸手,已把照夕攙了起來,一麵笑道:“我們回去說話。”

他說著話,身形倏起,在這昏沉沉的早晨,就如同一隻大鳥似的,一路倏起倏落,直向來路上飛馳而去!照夕這時在他單臂挾持之下,真個是如同騰雲駕霧一般,隻覺得兩耳風聲颼颼,身形卻如同星丸跳擲一般。

洗老帶著他,在那峭壁陡崖之間,往往隻用足尖,在壁麵上一點,如飛星下墜似的已縱了開去。

管照夕這一刹那的心情,可真是驚喜到了極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