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郎憔悴

第18節

正文第18節命運有時雖會給人帶來極度的創傷,但,這些創傷往往是會醫好的。

隻有那些由於心和心作對,或是自己和自己作對而造成的創傷,就教人束手無策了!管照夕這個不幸的少年,正是這麽為自己生命上打下了第一個死扣。

他目送著丁裳的背影,在馬行如波浪地漸漸消失之後,他苦笑了笑,然後自嘲似地道:“走吧!走了好!”可是他不能忘記丁裳臨行前的悲傷神情,那些思想,就像是蠕動著而會咬人的蛆,一條條附在他的身體上,令他那麽地感到不安。

他而且知道,如果這個可愛的姑娘,今後有任何不幸的遭遇的話,都將是自己的賜與,那是莫辭其咎的。

一個人如果僅僅負擔自己的痛苦,有時候尚堪為力,可是如果再加上別人的痛苦,就會感到不堪負荷了。

管照夕卻是背負著三個人的痛苦,他真不知如何來打發它們,當排遣和振作都無能為力時,也隻有默默地領受了,也許時間能衝淡一切,可是舊愁如去,又難免新愁感。

如果你現在是一個不快樂的人,你又怎能預感將來會快樂呢?照夕在門前小立了一會兒,夜風似給了他一點渙然的感覺。

“到了這時,似乎痛苦已到了極點了,而我也還並沒有像懦夫般倒下去,我是有相當潛力的人。”

他又想:“一個男子漢是應該拿得起放得下的,對風流淚,那是婦人女子的行為,我管照夕豈可為之?”想到這裏,他振抖了一下雙肩表示出一付振作的樣子,轉過身子,直向門內行去。

在門口遇到了思雲、念雪,那兩個丫鬟都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他,似乎也意料到有些不如人意的事發生。

思雲就問道:“丁小姐呢?”照夕淡然一笑。

“走了!我們進去吧!”念雪在後麵跟行著,一麵皺著眉道:“她還回來不回來啦?”照夕搖了搖頭,他走得很快,兩個丫鬟本有很多話想問他,看他走這麽快,也隻好不問了,二人咭咭喳喳交換著意見,心中都感覺到費解。

她們不明白,照夕為什麽會不愛丁裳?因為在她們眼中,丁裳的一切,似乎都不在雪勤之下;而後者如今已出嫁了,於情於理,照夕似乎都不該再對她垂念,應該全心全力去愛丁裳。

她們也不明白丁裳,因為丁裳這種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行為,似乎太突然了。

她們認為丁裳是生氣了,可是生氣僅管是生氣,卻應該給少爺一個解釋的機會,結婚的小倆口兒,有時候還鬥口呢,何況還沒有結婚呢?而且他們這種鬥氣,看來也奇怪,表麵都是客客氣氣的,可是“瞎子吃扁食(餃子)——肚裏有數”。

“唉!他們是俠客,我們真想不通他們。”

不言思雲、念雪二人心中奇怪、傷心,卻說管照夕匆匆回到了房中,他邊走邊自笑道:“好了!我這一下可輕鬆了,嫁人的已嫁人,走的也走了,剩下我一個人,豈不是輕快了!”他說著話,又放聲大笑了起來,足下腳步,更像是失了控製,踉踉蹌蹌欲倒還行,這麽走了幾步,他才又停住了笑聲。

“不好,這麽下去,我可能又要病了,我是不能再病倒了哦!”想著他鎮定了一會兒,才回到房中,自己勉強克製著自己,絕對不去想這件事。

江雪勤也好,丁裳也好,隻要一上眼簾,一股腦就把她們趕出去,這麽悶坐了一會兒,似乎覺得好了些。

可是心裏卻煩得厲害,他暗自想道:“我如再在這個家裏呆下去,真是要瘋了,我一定要離開這裏,到外麵去散散心。”

他煩悶地走到窗前,默默地想。

“可是,總要等到考過之後,否則父親他老人家一定很失望。”

他想道:我已經傷過他一次心了,這次無論如何不能再令他老人家失望了。

至於能否榜上有名,那就不管它了,想到這裏,勉強到書案前坐下來,把燈撥到很亮,心中不禁想道:“古人頭懸梁,錐刺股的經驗我雖沒有過,可是寒窗夜讀在昔日倒是經常之事。

學藝時功課也沒有丟下,慚愧的是回京之後,卻是一直傷感兒女之私情,大好光陰,未曾讀書,此番考試,固然不在得失;可是父親期望過殷,似不應令他老人家失望才好。”

再說,日來每見申屠雷伏案讀書,雖然是暑天,中午連午睡也不曾睡過,他又何嚐是為了名利,亦在能安長上之心。

此番考試,如果他高考得中,我卻榜上無名,想形之下,也未免汗顏吧!?他本是聰慧之人,而向來也很冷靜,隻是日來傷心於二女感情,惶惶終日,不曾深思。

此番丁裳已去,反倒激起他向學之心,麵情場無邊,惱人傷人,隻在本身是否能善運慧劍,斬斷情絲罷了!照夕有見及此,恍然大悟,如似冷水澆頭,那些惱人費解的情緒,在慧劍之下,一斬斷,刹那之間,但覺身心為之一快,仿佛再世之人。

照夕這霎那,好像是吃了定心丸一樣的安心服貼了,這種心情,在他感覺裏,似乎已是十年以前的舊相識了。

因為那時候,自己還是個孩子,根本沒體會到煩惱的滋味,故能專心讀書,心無二用。

自從結識了雪勤之後,雖說是在內心起了極大的波動,可是愉快的歡笑,卻一直停留在他的內心和表麵。

平靜固喪失,卻為歡笑取而代之,這並不是劃不來的事。

可是再往後,他的感情也就沒有這麽單純了,他久嚐到離別之苦,感情變得十分尖銳,在追憶的悵惆之中,又接觸了許多事物和感情,這些後來所接觸的感情,竟然沒有一份是平凡的。

於是,他的不幸就來臨了,他開始飲嚐到所謂的感情波折,文學家把它形容為“一種快樂的痛苦”,到底快樂和痛苦二者哪一種占的分量多,就不得而知了。

此刻管照夕仿佛又回到了早年無牽掛的自我環境裏,他以一種欣然的姿態,打開了書,孜孜埋首於燈下。

有些事情很奇怪,盡管你疏遠了它;可是見麵仍會很親熱的,這就像一對原來很好的朋友,好幾年不見了,見麵非但並不陌生,卻會顯得更親熱,這道理是一樣的。

立刻書中的一切,把他帶到了興趣之中。

一連半個月的時間,他一直把自己鎖在花園和之中,有時候申屠雷來了,二人於談經論典之餘,互相印證印證手法,月下吟詩舞劍,其樂也自融融。

申屠雷本來為這位拜兄擔心得很,可是這數十日和他相處以來,他也就大放寬心了。

因照夕幾乎完全變了一個人,一掃前些時日那些沮喪頹唐的樣子,他臉上常常帶著愉快的微笑,對於雪勤的事一字不提。

可是申屠雷卻常常問他關於丁裳的事情,每當照夕聽到這些話時,他卻隻是不由自主的苦笑,有時候就是皺著眉毛搖搖頭。

他固然不願再談到她,可是卻也不便向他拜弟撒謊,他想把丁裳女扮男裝的真相告訴他,卻有兩個顧慮!第一,他怕勾起自己情緒的不安,因為這事情他一想起來,就感到很虧心,總似對丁裳不起。

人們對於慚愧的事情,總是不希望人家再提起來的。

第二,他又怕申屠雷明白真情後,從中多事,硬為二人拉攏,扯起不必要的風波。

有以上兩點理由,所以他不敢把丁裳一切真相說出來,申屠雷雖然心中有些奇怪,可也沒有懷疑到其它方麵,問不出個名堂也就算了。

時光很快也就過去了,到了殿試前一天,兩位舉人各自打點了一番,筆墨紙硯,準備齊全。

管將軍特地備酒一桌,囑兒子約上了申屠雷,在家預先為二人祝賀,祝賀二人能高榜得中。

席飯之間,這位老將軍豪性大發,他對兒子及申屠雷舉懷道:“你們都是允文允武的好青年,此次考試,照說你們兩人,都能一甲及第……”二人忙躬身起立,各自幹了懷中的酒,老將軍的話,令二人各自一呆,互相對看了一眼,心中都不自禁苦笑。

將軍又發話道:“你們雖各人有一身武功,可是如今國家太平,朝廷也不用兵,在你們來說,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所以你們以文場進身。

所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如此次你二人都能高考得中,我盼望你們能好好為國家做些事情。”

二人唯唯稱是,落坐之後,不由互相對望了一眼,各自心中叫不迭的苦。

老將軍把習武和國家用兵安在了一塊,更令二人頻頻苦笑,當然這種笑容,不能讓他老人家看見,照夕心中對父親很失望。

因為他以為父親對自己習武已經改了觀點,誰又想到他老人家骨子裏還是輕視習武。

將軍喝了一杯酒之後,目光炯炯地看著照夕。

“不錯,爹爹我不錯也是武人出身,如今官至一品,在武人出路上來說,也可以說是到了頭了。

可是,唉,孩子!我並不希望你再走我這一條路,一將功成萬骨枯,拿刀動槍總不是好事。”

他注視著杯中的酒,一時想到了往事,想到了戰場上那些流血傷亡的袍澤兄弟,他臉上帶起了一處愁雲慘霧,仿佛那大紅的寶石頂帶,都是為那群兄弟們的血染紅的,他決不願兒子再走自己這條路。

他用手按著酒杯,隻是連連搖首歎息,申願雷正要發話,照夕卻對著他微微搖了搖頭。

他很了解父親的個性,在他傷感發愁的時候,最好誰也不要理他,否則他老人家很不愉快。

照夕因是親身經驗,所以不敢讓申屠雷發話,這席飯,二人仿佛是做了個啞巴。

可是老將軍仍然興致很高,席筵將盡時,他老人家為了測驗二人文思是否敏捷,還出了一個酒令,令二人對答。

二人很快答上了;而且很對老人家胃口。

因為明天早晨就要考試了,他囑二人早早歇息,這才散席,二人離開了飯廳,申屠雷搖頭苦笑。

“令尊好厲害,這頓飯真吃得我膽戰心驚!”照夕微笑。

“他這還算好呢!這是當著你生客,他還是嘴下留情,否則考題還要多呢!我過去是天天嚐這種滋味,至今想起來,過去那些日子也不知怎麽能順利過去的。”

“老大人倒是對你期望很深,按理說,你不應讓他老人家失望的。”

照夕長歎了一聲。

“賢弟,奈何你也會說出這種話來,你看我像是作官的人麽?”他冷笑了一聲。

“老實說,我最恨的就是這一行,要我去做官,真比殺了我還難受,不說別的,給你一套七品官服叫你穿上,我不說,你看了也會笑壞了。

再叫我每天來一次三跪九叩!嘿!算了吧!”申屠雷也含笑道:“可是,當今天下,除了萬歲一人,哪一個又能免去跪叩之禮呢!要知道位極人臣啊!”照夕不由一怔。

“唉!你什麽時候學會了這種論調?莫非你……”申屠雷嘻嘻一笑。

“我飯也會吃,莫非這幾句話都不會說麽?”他說時臉上帶著笑容,照夕不由搖頭。

“你倒會作違心的玩笑,我都煩死了!”申屠雷哈哈一笑。

“大哥,老實說,我對你這種期期艾艾,拿不起放不下的胸襟,實在看不慣,有什麽值得你煩的?終日長籲短歎,我看你已把男兒豪爽本色忘了!”說著劍眉向兩下一挑,現出一付英雄氣概。

照夕看在眼中,不由暗道了一聲慚愧,他相當欽佩申屠雷這種胸襟。

“我要是你,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我照樣也不愁,你說得好輕鬆。”

申屠雷噗地一笑。

“好!好!教你這麽一說,我倒成了一塊廢物了!”照夕也笑道:“我們也不要爭了,你也該快些回去了,也許你那叔大人,還等著你祭祖呢?”申屠雷不由一怔,點點頭。

“你不說我倒真忘了,我今日出來時,家叔還真是關照過我,還叫我回去時帶點香燭呢!”照夕拍了拍他肩膀。

“那你就快回去吧,我這也少不了。”

申屠雷笑問道:“怎麽!你也來這一套?”照夕笑道:“沒辦法,方才丫鬟已告訴我,說母親已備好了香燭,囑我飯後就到後院詞堂去上香呢!”原來那時風俗如此,學子每逢考試,由進學起,直至秀才、舉人等,每試前,都要於考前考後,家祭一番,意似求祖上陰德保佑。

如師在邊側,中試後,還有謝師一節,尤不可馬虎,表示尊師重道之意,因習成風,所以人人如此。

申屠雷去後,照夕至內房換了衣服,把那擱置已久的舉子衣服找出來,穿戴整齊,這才必躬必敬至後院,先向父母大人行過大禮,叩祈托福,這才由父親親陪至祠堂,向祖宗牌位上行了跪拜上香之禮,這才退下。

他心情真覺得不自在,因為這一套由祖宗傳下的老古董玩意,他是壓根討厭,可是由於禮教如此,他卻也不得不如此!他已成年了,而且有很好的學問,這種“為父母讀書”的痛苦,確實令他苦惱,凡是不感興趣的事,勉強為之,總是痛苦的。

他痛苦的是,父母雖生育了自己,但是在思想上,像似隔著一層天一樣的遙遠,他們不明白自己,不了解自己內心的抱負大誌。

那種抱負是,不想為大官,卻想為大事,不願為一套儀式習慣所拘束,卻願隨心所欲去作一些事,當然是指的為人群做一點事,那是一種清泊的誌向,卻像天邊的彩霞一樣的美麗,那是清高的。

尤其是這幾天,每當他看到了牆上的那把長劍時,他總會這麽想。

“我是有一身武功的,莫非我就這麽埋沒在家裏麽?埋沒在這軟紅十丈的北京城麽?我就這麽把我的意誌消沉下去麽?”想到這裏,他總會長歎一聲,這內心的鉛塊,壓得他太厲害了。

拖著疲倦的身子,他回到了房中,見思雲、念雪正在為他整理著應考的東西,把它們放在一個小藤箱子內。

白銅的墨盒,用布擦得光可鑒人,水晶鎮紙,水晶扁壺,筆筒筆台,一樣樣往小箱子裏擱,念雪見他進來,就抿著小嘴道:“少爺,你要考上了,該怎麽賞我們?”照夕往**一倒。

“賞你們一人一個丈夫!”念雪“啊喲”了一聲,和思雲一並竄起來,就向照夕撲過去,就要哈他的癢。

照夕哪有心情給她們鬧,忙擺手。

“得啦!得啦!算我說錯了話,你們不要給我鬧了!”二女還是站在床前,嬌聲哼哼著不停,思雲嘟著小嘴,她忽然臉紅了一下。

“說老實話,你打算怎麽安置我們吧?”照夕不由皺了一下眉。

“怎麽安置?什麽……安置?”念雪撇了一下嘴。

“最會裝蒜,不要我們算了!”照夕不由臉一紅,心說:“媽呀!她說些什麽呀?”想著一時緊張得冷汗直流,念雪見他如此,知道他是錯會了意,不由噗地一笑,用手一推思雲。

“你怎麽說話的?什麽要不要,看把他嚇的,他還當是哪個要呢?”思雲紅著臉。

“哪……哪個要?”念雪哎呀了一聲,當時轉眸子,睨著思雲。

“不給你說了。”

這才又回瞧照夕。

“我們是說,少爺你馬上要到別的地方做官去了,我們兩個怎麽辦?帶不帶我們去?”照夕這才恍然在悟,原來這個“要”,是指的這個,他怔了一下。

“我去做什麽官?怎麽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們是聽誰說的?”思雲笑道:“你可真是的,你想呀!明兒個你不是考試去了,考上了還不會大小派一個官麽?那時候少爺當然要走啦?那時候我們怎麽辦?”念雪身子靠了一下床,怪媚人地問道:“帶不帶我們兩個去?”照夕心中一動,暗忖道:“我真糊塗,這一點竟是沒有想到過,這可麻煩了,真要是……”他想到這裏,一時不禁愣住了,思雲推了他一下。

“哎呀!說嘛!”照夕就苦笑了一下。

“真要是當官去,當然要帶著你們,隻怕不會……”二丫鬟都不由高興得跳著直拍手。

念雪安慰他道:“可不要說喪氣話,你一定能考上的,昨夜我還作了夢,夢見少爺你考了個探花郎,穿了一身紅……”思雲笑著一跳,又推了了她一下。

“你真是,幹嘛不夢個狀元哪?”念雪皺了一下眉。

“狀元不好,狀元都被皇帝留在京裏,在翰林院裏當個編修,多沒勁呢!”思雲點頭笑。

“嗯!那就沒什麽意思了,北京我早就住夠了,最好能把少爺分到江南去,蘇州、杭州啦,那多好。”

照夕聽在耳中,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覺,他很奇怪兩個丫鬟居然對官場裏的事怪了解,當時任她二人說笑,他隻是微笑著,也不插嘴,可是他心裏卻在想:“你們太會夢想了……”於是,他不由自主又想到了,自己一人的決定,將會使多少人為之失望,連思雲、念雪兩個同自己一塊長大的丫鬟,都會傷心失望。

想到這裏,他不禁有些說不出的感覺,可是他不會動搖他原來的決定,他的遠大的誌向,不是與黃雀比翼,而是與鵬鳥爭威;不是用筆,而是用劍!天亮了,照夕早早起來,他精神很好,當他穿戴著藍衫,準備去應考時,申屠雷已帶著書僮早早來訪了。

兩個書生聚在一塊,興致很高。

前院太太打發來一個書僮,名叫“小蔡”,說是叫他侍候照夕去應考的。

可是照夕嫌麻煩,又把他打發回去了,他就把書箱背在背上,笑向申屠雷道:“我們去吧!”那種感覺,就像當年他參加省試時一樣,他依稀記得那天去考試的神情,也是背負著這個小箱子,那時的心情也和今天是一樣的。

早飯後,二人入內拜見了管氏夫婦,二老興致特別高,老將軍告訴他二人道:“聽說朝廷欽命文華殿大學士瑞大人,親自主考,劉侍郎和方侍郎副之。

這三個人,一向是嚴緊周密,瑞大人最討厭的是行書,你們要好好的寫字,可能聖上要親臨考場。”

他又說:“今年不比往前,應考的人特別多,文和殿考棚就搭了一個多月……臨場不要心慌,你們去吧!”二人行禮辭出,隨即上路。

那石板的垂楊道上,滿是青衣彩帽,出沒於紅牆綠瓦的官道之間。

這些來自各處的舉子,一個個都懷著緊張愉快的心情,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他們指望著一鳴驚人,其中不乏貧家子弟。

他們更期盼著,十年寒窗下的苦讀,今日要出人頭地,他們要為“人上人”;他們要“揚名聲”、“顯父母”,那是和今日的教育不同的。

今天的學子,是不應為“人上人”,而要為“人中人”,要做到社會中堅的一分子,在那裏發智慧展抱負;否則,都要為“人上人”,誰願意在下麵呢?至於揚名聲顯父母這種心思,今日想之,就更落伍了。

作者似不必把話扯得太遠,因為那時候還是“那時候”啊!進門後,那些隨行的家人和書僮,都被留在外麵的敞棚裏了。

你看吧!有那親善的老人、老娘,用手巾為少爺、兒子擦著頭上的汗,扇著扇子,輕輕地囑咐著。

照夕和申屠雷,也就暫時坐這“候考棚”內,有那臨時抱佛腳的,還捧著書念呢!須臾鈴響了,考生都站起來,循著秩序進場,按著號碼入座,陪考的卻不能進來了。

照夕和申屠雷因報名在一塊,所以位子距離很近,緊跟著磨墨潤筆,就等著監考的到來好發卷子了。

這時候就聽見大炮響了三聲,全場可都靜了下來,一陣沙沙的鞋底之聲,進來了一群人。

為首一人,頭戴大紅寶石頂帶,身著官服,外加黃馬褂子,足登朝靴,圓臉長髯,一臉正氣。

他身後一左一右兩個全是紅頂子的二品大員,這是欽命監考的正副三位大員,他們身後才是禮部的一群小官們,手中捧著卷子,考試這就開始了。

一陣陣展卷子聲音,全場連個咳嗽的都沒有了,一個四品官宣布了考場規章,等到二次鈴響,考試就開始了,一時隻聽見毛筆在紙上寫字的聲音,唰唰之聲,十分悅耳,至於考的是什麽題目,隻有他們自己才知道了!秋後小涼天,北京失去了酷暑。

看那枯黃的梧桐葉子,由樹枝上無聲無息的凋零而下,象征著生命的一聲嗟歎!百樹凋零之中,獨見院中的**,粉紅墨紫爭奇鬥豔,它們並不向寒冷的秋風低首,冬青樹仍綠油油的,鬆柏挺著驕傲的枝葉,很像一個偉人的樣子。

再就是書房邊的那百竿修篁了,那細而尖,如悲翠一般的葉子,尤其在秋風裏,發出和諧的音律,窸窸窣窣,多少文士騷客,老愛形容它們。

兩三隻鵓鴿鳥由竹內拍翅而出,飄落在廊下,咕咕地叫著走著,秋風把草地裏的一種絨球似的小花,吹得彎腰拱背,唉!這調調兒是如何單調和蕭條啊!管照夕獨自一人,無聲的負著雙手,用禮部製定的學子方步,在半枯黃的草地裏走著。

他身上穿著一襲灰色的綢子長衫,被風吹得前後擺蕩,看來有些個“飄飄欲仙”之感!雖然太太早就命丫鬟開箱子給他拿出了袷袍子,那是青麵絨裏講究的衣裳,可是他很討厭穿它。

這麽多衣服,他卻獨獨愛上了這襲半舊的單綢子大褂,他不獨喜歡它的顏色,更喜愛它的瘦弱飄逸。

現在風把它揭了起來了,露出了公子灰綢的褲管,和深灰色的鞋麵,他皺著眉,一隻手微微地按著衣服,幾片樹葉沾在他的頭發上,他不得不伸手把它們拍下來,他口中猶追念著一些詞句,那是什麽?“落花流水仍依舊,這情懷,對秋風,盡成消瘦……唉!……盡成消瘦!”他念著小王安石(王安石之子)的名句,足下不自覺地涉入一叢花苑,看著迎風晃著的海棠,他就順手折下了一朵,就口嚐嚐還有些澀,他又把它隨手丟了。

這閑悶的日子真是無聊,他真是有些厭倦了,尤其是這快到黃昏的時候,似乎更顯得惆悵,這個家,好像真呆不下去了,他真懷疑那長久的歲月,自己又是如何地度過了呢?正當他順著這條花道,要進入的時候,一陣吹叫吵鬧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這聲音,把這靜的氣氛,完全打破了。

他心中微微奇怪,因為這府第裏,一向是靜得可憐,真有點“隔花小犬空吠影,勝宮禁地有誰來”的感覺,那麽這陣亂囂之聲又是從何而來呢!想著他就回過頭來,那歡嘯之聲更朝著他這邊來了,還沒見人呢,就先聽見思雲、念雪二人搶著叫的聲音。

“少爺!少爺!”“啊!恭喜!恭喜!”照夕先是一怔,可馬上他就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不由劍眉微微一皺。

“莫非是我考中了!報喜的來了?”一念未完,卻見一大群人擁了進來,思雲、念雪在前,她們身後跟著一個四十許的漢子,一手拿著一麵小銅鑼,還不住敲著,再後麵少說有五六十個,全是府中的下人,一窩蜂似的全跑進來了。

照夕不由心中一喜,可是馬上他又皺了皺眉,他轉過身來,高聲道:“大家不要吵,不要吵,到底是……”這時兩個丫鬟把手中的紅紙遞到了他手中,一麵還嚷道:“看吧!什麽事?”思雲尤其樂,跳著道:“真叫我猜著了,啊!太好了!太好了!”那敲鑼報喜的人,更是齜著牙笑道:“恭喜二爺,您老高中了!高中了探花郎!哎呀!這可是天大的喜呀!”照夕又驚又喜地把手中紅紙打開來,上麵寫的是:“一甲三名探花,管照夕。”

他就含笑道:“是你親眼看的不是?”這漢子彎腰笑道:“一點也錯不了,二爺您老這可要發財了!嘻!”照夕遂向思雲道:“你去支十兩銀子賞給他!”思雲道:“太太已賞過了!”照夕見那報喜的人,仍是笑著不走,遂笑道:“再賞他十兩。”

那報喜的人,彎腰高叫了聲:“謝二爺!您老真是福大量大。”

思雲笑著跑去拿銀子,念雪就道:“太太叫你趕緊去呢!哎哎!探花郎!我可高興得話也說不出來了。”

照夕雖並不重視這個探花,可是能夠考中一甲三名,卻也是出乎他自己意料之外,想當初自己胞兄,考上了個進士,已把父親喜了個了不得,自然這一次,二老的興奮程度,可想而知了。

當時忙向眾人笑道:“各位都先回去,等一會兒我都有賞。”

大家這才又說了些恭喜的話,散開了,這時思雲捧著銀子跑過來,一麵叫道:“太太過來啦!”照夕忙拉了一下衣服迎上前去,卻見母親在兩個丫鬟攙扶之下,含著笑直向這院內走來,照夕快步上前,叫了聲:“娘!您怎麽來了?孩兒正要去向您老人家請安呢!”夫人扶著兒子的手,笑得眼都睜不開了。

“好孩子,這可真難為你了,你爹剛才也派人回來通知家裏了,他高興得了不得,大概馬上就回來了,來!我們到裏麵去……”她摸著照夕身上。

啊唷!你這孩子,天涼了,你怎麽還是這一身呀!怎不穿上袷袍子?”照夕笑道:“我一點也不冷,您就別操心了!”太太又道:“不行!快給我換上,這多寒酸呀!等會兒還不定有多少人要來賀喜呢!”她對小丫鬟笑道:“你去告訴門上,把大門開了,叫嶽侍衛換上衣服在門口,凡是來賀喜的人,都說少爺出去了,留下帖子就得了。

有老爺的朋友,實在沒法的再往裏讓。”

小丫鬟答應著跑了,照夕見母親喜成這樣,心中也自快樂,他暫時不想以後的事,為了給雙親討個快樂,自己也討個吉利。

當時把母親攙進書房,一麵笑道:“您老先坐一會兒,我去換衣裳。”

夫人笑眯眯道:“我前個就夢見你考中了,醒後給你爹說,你爹還挺不高興,他說夢本相反的,誰知道真中了……唉!這就好了……你爹一輩子領兵打仗,卻養了你們兩個讀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