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成灰

淺緋色美夢Ⅰ

淺緋色美夢Ⅰ

封琉璃很熟悉夏小伊,她們年紀相仿,從小一起長大。很久之前有一次小伊的母親甚至還叫過封母一聲“大表姐”,很可能兩個人真的有點親戚關係呢。不過她們的性格實在是南轅北轍,封琉璃像絕大多數出身於知識分子家庭的女孩子一樣,溫和、大方、聽話,有一種常常被慣以“乖巧”之名、被當作美德來頌揚的不自覺的怯懦;而夏小伊,從小就是個瘋丫頭,如果你聽說過鄰居們對她的那些個數落,你甚至會以為這是個完全無可救藥的壞坯子。不過夏小伊很漂亮,漂亮的就像畫裏的美人兒;這是事實,無論你是否喜歡她,這一點誰都無法否認。區別隻在於,你愛她,美麗就是優點;你若不愛她,她的臉、她說話的語氣、她那仿佛永遠都在明朗地笑著的臉,統統會變成罪惡和恥辱的根源。

很多時候,連封琉璃自己都覺得,能和夏小伊成為死黨,並且將這種手足之情延續到成年完全是個奇跡。小伊在她願意的時候是可愛的、活潑的、天使一樣的女孩子——隻可惜她並非永遠都“願意”。更多時候她總是拿著看不見的刀,有意無意傷害別人,也傷害她自己。她也許需要親人、姐妹、情人,需要親情、友情和愛情,她需要,但是她絕不依靠這些,她從小到大已經習慣了什麽都不依靠——隻是習慣而已。

封琉璃知道,即使有一天自己殺了人,被全世界追捕,夏小伊也一定會幫她埋屍幫她守秘密甚至不惜跟她一起去逃亡,她對自己這個唯一的死黨唯一的姐妹甚至是唯一的真正的朋友,是毫無保留的真心實意;不過封琉璃同樣知道,她始終沒有進入過夏小伊的世界,在小伊那張永遠笑著的臉背後,在她的心裏有一個秘密領域,永遠關閉,不會對任何人開啟。

夏小伊沒有父親,這事人盡皆知。封琉璃小的時候,曾聽樓裏的大人們影影綽綽提起,夏小伊的母親(封琉璃從小就叫她夏姨)年輕時曾去南方親戚家小住,可誰知不過才一年工夫,回來的時候就挺著個大肚子了。結果氣死了老父老母,生出個“父不詳”的私生兒。這世上多的是不管別人的閑事就渾身不舒服的人,在夏小伊和封琉璃成長的那個環境中,老一輩總愛在私下裏(也就是背著夏家的人和樓上樓下那一幹小屁孩兒)討論這個問題,他們談得眉飛色舞口沫橫飛,臉上有種形容不出的滿足神情。如果封琉璃沒有記錯的話,那時候有一部美國電視劇《神探亨特》正在流行,夏小伊對那部片子實在是愛得如醉如癡,以至於整日裏費盡心思想叫人家把她和片子裏的女主角麥考爾偵探聯係在一起,無所不用其極。終於有一天,從家裏偷出來了母親藏在床底的高跟鞋,穿在自己那一雙小腳丫子上在樓道中間瘋跑,發出刺耳的“咯嗒咯嗒”的聲音。結果鬧得樓下的趙大媽手裏拎著鍋鏟腰間圍著圍裙就衝了上來,指著她陰陽怪氣地罵:“小兔崽子,小**!上梁不正下梁歪!”封琉璃猜那天夏小伊挨打了,因為晚上吃飯的時候,半棟樓裏的人都聽見了夏家緊閉的房門內傳出夏小伊“哇啦哇啦”的哭聲。

這大約是封琉璃模糊的年少記憶裏最清楚的片段,也許也是夏小伊最早顯露出自己表演天賦的時間——因為在緊接著的第二天,出現在小夥伴兒麵前的她便抵死不認自己昨晚哭了的事實,還編出一套又一套神乎其神的謊言,幾乎叫所有人都暗自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那一年,夏小伊九歲。

也許該依照慣例,介紹一下她們兩人成長的環境——那是 C市,你攤開一張中國地圖,大概就在它的正中心;陳舊、古板,普通到乏善可陳的地方。夏小伊的母親和封琉璃的父母同是C市一間市級重點中學的老師,同住在學校分的筒子樓裏,共用一間廚房和公廁。封琉璃的父母還算開通,雖然覺得夏家不是很地道,但夏小伊人長得討喜在他們麵前嘴巴又甜,著實叫人心疼,也就並不像樓裏其他住戶一樣,不準自己的孩子和小伊來往。

封琉璃比夏小伊小三個月,她們像每一對半夜裏偷偷背著父母上過天台拜過月亮,發誓做異姓姐妹的小女孩兒一樣,從小到大,一直是彼此的影子。比如說,夏小伊這輩子第一次發現自己“戀愛”了的時候,她就隻告訴了封琉璃一個人。那是小學最後一年,她愛上的對象是班裏一對雙胞胎兄弟中的哥哥。封琉璃之所以把這件掌故記得如此準確,是因為夏小伊在和盤托出自己的“愛情”之後,還對封琉璃說,以後她可以嫁給那個弟弟,這樣她們兩個就可以一輩子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開了!封琉璃記得那時候小小的、什麽都不懂的自己,真的被那句“永遠不分開”感動壞了——並且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在夏小伊“初次戀愛”的感覺早已消失不見了之後很久,她每次從那個弟弟身邊走過的時候,臉都會紅。

從這裏我們很容易看出封琉璃純真的地方,而這種“純真”正是維係她們長期友情的重要紐帶。琉璃一向喜歡“永遠”,她喜歡看公主王子白頭到老的童話故事,喜歡做小小美夢,夢見自己是故事中的女主角,總有一個漂亮男孩子在遠方等著她,命中注定愛她到老——雖然在現實裏,隻要她和夏小伊在一起,玩遊戲時永遠輪不到她扮“公主”,她永遠隻有演“夏公主的貼身丫頭”的份兒。每當這樣的時候封琉璃總是很難過,而夏小伊則會馬上大喊“無聊”,自動要求“讓位”;不過那些扮演國王、王子、大將軍的小男生們往往立刻“嘩變”,鬧哄哄地要拆她這個新公主的台……有時候實在鬧僵了,夏小伊便毫不客氣地翻臉,拉著她跑掉;還有的時候,男生們會妥協,琉璃坐上用磚頭碼起的“寶座”,頭上戴著夏小伊從母親櫃子裏偷出來的彩色紗巾——可是她從來沒有告訴過小伊,那滋味其實比做丫頭還要難過得多……

那天一回到家,封琉璃就哭了起來,無論誰問都抵死不肯解釋哭泣的原因——事實上,她也無法解釋,她並不知道自己為何而哭,她傷心的理由不是某一件確定的東西,而是一大片模糊的陰影——你讓她說什麽呢?

不過,從那時候起琉璃便已篤定,比起那些男孩子,還是夏小伊重要得多,也對她好得多。於是在之後漫長的歲月中,她總是用一種近乎忍讓的寬容態度麵對彼此之間的矛盾,她看到了夏小伊得到的和失去的一切,覺得相比之下自己幸福多了。封琉璃從來沒有當麵說過,甚至沒認真這樣想,但隱約中,她是確實有點可憐她的。

很久很久之後,在京城一家酒吧裏,夏小伊喝醉了,對封琉璃說起了往事。她說大概就是因為自己在學校裏長大的吧,總是對那些確定的、帶著金科玉律色彩的東西沒好感——比如老師——他們哪有課堂上表現出的那樣永遠“正確無誤”、“全知全能”啊?她從小就瞧著那些為人師表的回到家裏照樣打雞罵狗、和老婆吵架,照樣在背後說長道短,照樣指著她的脊梁罵她“小**”……

“……你說!我能信他們麽!我還能信什麽?”小伊唇邊帶著古怪的笑,捏著手裏的半杯威士忌蘇打不住搖晃,冰塊撞擊著杯壁咯啦咯啦作響,“……他們不叫我做什麽我偏要做……我不喜歡!老娘我偏不喜歡!”她用杯底敲著桌麵,咬著牙,說完後大大喝了一口酒下肚,然後伏在桌上劇烈地咳嗽起來。

封琉璃不知道夏小伊這套“人生哲學”是在什麽時候建立起來的,也許在這個古怪的妖精頂著“父不詳”的印記出生的時候,一切就已經注定了。她對夏母的印象很模糊,因為她在樓裏住了那麽多年,從來早出晚歸。除了上班基本不離開屋子,見了關係比較好的封家人好歹笑笑,見了其他鄰居就幹脆視之如無物。她和夏小伊長得非常相似,母女兩個對麵站著,就像是有人在照著返老還童的魔鏡。從小伊的相貌推斷,夏母年輕時也一定是個一等一的美人兒,但是歲月給她的鼻翼兩側各增添了一道深刻的紋路,加之素來沉默寡言,整個人看上去永遠像是在生氣。夏母是學校裏的美術老師,據說畫一筆好水彩。封琉璃沒上過她的課,不知道像她這麽沉默寡言的老師該怎樣教學生;但是她想,在夏老師的課上,應該是不會有小孩兒膽敢搗亂的。

當封琉璃進入少女時代,她在書上凡是讀到類似“美人卷珠簾”這樣的東西立刻就會聯想起夏小伊的母親來。這時候夏母年輕時的“風流韻事”早已不再是鄰裏們口中的恥辱,而漸漸成為了一種傳奇。她想象著她獨自一人在空屋裏對鏡梳妝,輕輕地哼唱一首白光的靡靡之歌,那樣的情景真的是非常的詩意非常的美——當然,這種詩意這種美隻是從她這個不相幹的外人的角度看來的結果,作為當事人的夏母和她的女兒夏小伊,會怎樣覺得,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