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成灰

淺緋色美夢Ⅱ

淺緋色美夢Ⅱ

夏母的確就像是一個脫離了現實社會,浮在紅塵之上的淺淡影子,她仿佛對什麽都不關心,包括她的女兒,她唯一的骨血唯一的親人夏小伊。她從來就不曾為夏小伊考慮過什麽(當然也更不曾要求過什麽),甚至在她們高中畢業報考大學的時候也一樣。學生們上繳誌願書的前一天,夏小伊突然拉住封琉璃說要借她的表格一用,封琉璃疑惑地拿給她,隨即愕然看到小伊飛快地從兜裏掏出自己那張業已皺皺巴巴的表,第一誌願第二誌願第三誌願,照著封琉璃全家商量了兩個月才最終確定的“關係著一生方向的重要文件”一字不落抄了個遍,然後在左上方簽上了自己的大名——整個過程不超過五分鍾!

夏小伊一邊滿不在乎地折起那張表往兜裏麵塞,一邊對封琉璃笑笑,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她整理完畢後在封琉璃臉上不清不楚地嘬了一下,一溜煙就跑掉了,封琉璃猜她是去和隔壁班那個高瘦男生約會去了——在高考複習前的最後一個月假期裏,有一次封母瞧見,那個男生騎著輛黑色二八單車載著夏小伊從學校的斜坡上高速衝下,夏小伊尖聲叫著、笑著,身上穿著的一條亮色裙子像花朵般綻放開來。

“……都能瞧見她的……‘大腿’了!”後來,封母滿麵鄙夷,這樣對琉璃說——在那兩個字上刻意壓低了聲音,“小時候還不覺得,大了怎麽越變越不地道!”封母嚴正要求封琉璃要以此為戒,日不能省吾身則必將墮落:“女孩子走錯一步一輩子就完了……”最後她總結。封琉璃一邊唯唯諾諾,一邊卻想,夏小伊真是棒透了!

高考結束,封琉璃如願考入了她的第一誌願—— C城一座相當有名的師範院校就讀中文。讀完書,然後回父母任教的學校做語文老師,女孩子做老師名聲好聽待遇也不差,她的出路早已被規劃好了。不過令封父封母大跌眼鏡的是,夏小伊竟然也考上了那所大學,雖然因為分數差一點被調配去了哲學係,但這已經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封琉璃在寒窗苦讀終於誌得意滿,接到錄取通知書之後,歡喜勁兒還沒過去,就看見夏小伊手裏揚著一個和自己手中握著的一模一樣的信封,雀躍地一跳一跳跑過來說:“好姐妹死交情,大學也請多多關照!”

她的心裏突然很不是味道。

不過,就像小時候她因為“公主事件”而暗自傷心一樣,這樣的“不是味”也並沒有維持很久。她愛她,她包容她,她對她好;就像夏小伊多年後自己說的那樣:“隻有琉璃你真正對我好……”何況等封琉璃真的進了大學校門,一切都是陌生的,興奮又有些按耐不住地害怕,心中那點芥蒂早就就消失無蹤了。

而夏小伊,此時才真是如魚得水。雖然因為專業不同不能再抄琉璃的作業了,但是她仍然費盡心機要和好姐妹住在一起。因為有悖校規,起初私下裏和封琉璃的舍友們沒談攏,不過夏小伊自有夏小伊的辦法,軍訓一完,她就得到了某“實權人士”的特批,跨專業搬進了封琉璃的宿舍,就住她上鋪。

“你到底做了什麽?!”那天中午封琉璃下了第四節課,目瞪口呆地發現有個“驚喜”正在自己的宿舍裏上竄下跳,忍不住問。

夏小伊咯咯笑著回答說也沒什麽,隻不過她坐在辦公室裏“如實”告訴師長:自己從小沒有老爸,外加老媽含辛茹苦在外謀生沒辦法照顧她,所以她幾乎是在封琉璃家長大的,封琉璃是她唯一的親人了——說得聲淚俱下滿座動容,鐵石心腸也頓時化作了繞指柔……結果成功讓那位“實權人士”大筆一揮“特殊情況需要特殊處理”,如願達到了目的。

這樣偉大的手段著實把封琉璃聽得一愣一愣的,有六體七體也一起向夏小伊投了——但是,她心裏同時卻隱約覺得小伊實在可憐,正因為她竟然把自己的不幸身世說成一個笑話,才真是可憐之極。

夏小伊入學的第一個月就完成了這件“不可能的任務”,而第二個月就立即交上了一名男友,在一年級的眾菜鳥中拔得頭籌。不過封琉璃私下以為,夏小伊之所以動作這麽快完全是為了過日子方便,她大小姐需要有人幫忙買飯打水抄筆記以及陪同滿大街閑晃殺時間。那是個說句話就會臉紅的大男生,不久就下崗了,被另一位追求者取而代之。從此同樣的故事不斷上演,由於新人舊人的頻繁更替,“競爭激烈”,封琉璃和她宿舍的其他舍友們也得到了不少殷勤和“好處”。比如說鼎盛時期,她們全宿舍六個人都不用自己買飯打水占座位,並且每周都有不同的時新鮮花點綴生活。

盡管如此,除了封琉璃,其他的姐妹們始終不喜歡夏小伊,她們甚至很少和她說話,有時候幾乎刻意當她不存在。她們覺得夏小伊驕傲、張揚、**、愛作戲,她們時時刻刻在“表達不滿”和“不能與舍友撕破臉”之間尋找一個平衡點——夏小伊自己也明白這一點,她從來都**得不可思議,不過她根本就不在乎。

她們的確討厭她,但是在那個學年還沒結束,夏小伊就退學消失了之後,她們的那種“討厭”卻漸漸變成了一種懷念。她們常嘰嘰咕咕的傳說哪位師兄或者誰的親戚在北京上海廣州深圳或者隨便哪個大城市的酒吧舞廳KTV裏見到了夏小伊,時間地點都不盡相同,但有一點一定是一樣的,那就是故事裏的她絕對都傍上了一名大款,成了小富婆——女孩子們在談論的時候,一方麵拚命表示對這種行為的嚴重不屑,一方麵卻又暗暗顯露出羨慕來。那時候二十世紀已快要過完了,在人們的腦子裏,“錢”這個字越發金光鋥亮,而相對的,是不是“正當”已經不那麽重要了。何況類似夏母年輕時候的故事,甚至比那更出格十倍的故事,時時刻刻都在上演,說到底,有什麽呢?

既然已經遠在天邊,曾經的“仇敵們”漸漸都“寬恕”了夏小伊,到了大三大四,封琉璃就曾經在“臥談會”上親耳聽道,以前在背後罵小伊罵得最凶的一個女生,竟然感歎了一句:“我要是有夏小伊的本事,那就好了……”

那都是後話,還是讓我們把時間的□□回轉到當年吧,回轉到“五一”放假回來,封琉璃宿舍裏那空空如也的上鋪——當封琉璃還在為了夏小伊的不辭而別而悶悶不樂的時候,她總是想:“不知道小伊現在在哪裏呢?”失蹤事件發生之後,她曾懷著極度惴惴不安的心情去探望了夏阿姨,可誰知道夏小伊的母親在聽說自己的女兒人間蒸發之後,竟然毫不動容,隻“哦”的一聲便轉過頭去,再也不言不語。

現在,唯一的線索隻剩下小伊離開前的那些個蛛絲馬跡了,封琉璃根據腦子裏亂七八糟殘缺不全的記憶,推斷她最有可能是去了北京,並且不是一個人去的——她注意到其實還有一個男生和夏小伊一起退學了。那男生是夏小伊在學校中交往的最後一任男朋友,也是唯一一個沒有被她隨便拋個媚眼電暈,反而要勞煩夏大美人兒去倒追的男人,也許也是她唯一真心對待的一個——有一次兩節課的間隙,夏小伊曾神秘兮兮地帶封琉璃跑兩棟樓去看他,那男生叫方隅,化學係的,比小伊大兩級。

如果叫封琉璃形容一下她印象中的方隅的話,實在不知道會描繪出一個什麽樣的怪物來,她能想到的唯一一個不那麽難聽的詞就是“落拓”,再無其他。但是方隅在夏小伊的眼睛裏,卻總是以一個“詩人+哲人+流浪歌手”的無敵形象出現,他終年一身深色,仿佛永遠不刮胡子不剪頭發,一支接一支的抽煙,非常沉默——夏小伊覺得這一切都浪漫極了——雖然沒說出來,但是封琉璃心中始終覺得,這個方隅隻不過是一個邋遢的呆子而已。

封琉璃還記得他們第一次以情侶的身份出現在校園時的樣子,方隅仿佛非常不情願的,並沒有像當時大多數校園情侶一般讓夏小伊吊在他的胳膊上並肩走,而是用自己的左手緊緊攥著夏小伊的右手,在眾目睽睽之下以快得仿佛逃命的速度穿過操場。平時最是滿不在乎人來瘋的夏小伊任他拉著自己走,臉上竟然堆滿了小媳婦般羞赧和溫柔的神情。封琉璃不喜歡方隅,但是她也沒有忽略方隅偶爾望著夏小伊時,那樣如水的目光——即使是沒有過什麽愛情經驗的人,也很容易便看出來了,這一次和之前的那些次都不一樣,夏小伊不是在打發時間鬧著玩,他們是真的戀愛了。

後來的故事發展徹底驗證了封琉璃的預感,在那個叫方隅的“不良青年”因為曠課太多被退學的同時,夏小伊也和他一起義無反顧的消失了。走得那樣毅然決然,也許還很匆忙,以至於給她這個最親密的朋友、一起長大的姐妹,連張字條都沒留下。

——方隅沒有回家鄉,他果然去了北京,他本以為自己是隻身出發,卻在火車上意外看見了一張熟悉的笑臉——他和她將在異地,陡然間從淺緋色的美夢中驚醒,跌入灰敗的現實——那一年方隅二十三,夏小伊不足十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