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成灰

就像理想憎恨現實那樣Ⅰ

就像理想憎恨現實那樣Ⅰ

夏小伊的演員生涯,是從一次又一次的失敗開始的。實話實說,剛開始,她演得糟透了。最遭的一次一句簡單的台詞說了十幾遍依然磕磕絆絆,平時無比和氣,但是一站在攝影棚裏,立刻變身惡鬼的 Steve當即抓起一隻還裝著半瓶水的塑料瓶劈手就砸了過去。

那一天,拍的是第一百八十三場,葛幕風躺在問診室的長椅上,扮演精神科醫師的夏小伊坐在一邊,正進行催眠療法。醫生問:“你看見了什麽?”病人則閉上眼睛回答,不回答,隻搖了搖頭。就是這樣一段並不複雜的劇情,夏小伊一遍一遍的表演,越來越差勁。而葛幕風更好似存心與她作對似的,在她一遍一遍的重複那句“你看見了什麽”的時候,笑得好像白癡一樣——這一切,都叫夏小伊的心情無比的低落。

終於, Steve放棄了,滿麵怒色的宣布午休。全組人開始鬧哄哄地吃盒飯,葛幕風站在人群中,一邊狼吞虎咽一邊冷嘲熱諷夏小伊“外行人”的表現,臉上大有得色。而夏小伊卻連生氣的勁頭都沒有,她用筷子挑著米飯上覆蓋的黑糊糊的土豆絲,食不下咽。她明白到目前為止,除了Steve之外,這裏根本就沒人真正認可她——而 Steve此時,說不定也在後悔了。自己做錯了麽?自己本不該貿然答應、本不該闖入不屬於她的世界,是麽?

到底什麽才是“表演”呢?

這時候高遠端著他的那一份午餐走到她身邊,拖過來一個道具箱坐在上麵,很真誠地望著她,稱讚道:“越來越好了,真的!”夏小伊本來還罷了,可一聽了這個,竟然兩眼一酸,眼淚差點落下來。

“你在鏡頭裏每一個角度都很漂亮, Steve沒有看錯人。你天生就是明星。”高遠往嘴裏扒了兩口白飯,說。夏小伊倔強地將頭扭向一邊,“我是個笨蛋……”她低聲道。

“沒那回事!”高遠放下衛生筷,擺了擺手,“演戲就是這樣,你沒聽小葛說嘛?別人是教不出來了,你隻能慢慢磨練——那話怎麽說的來著?對了,‘鐵杵磨成針’!好演員不是培養出來的,而是老天選擇出來的,相信我,你是被選的那個。”

夏小伊回過頭來,勉強對高遠笑了一下,動了動嘴唇,想說“謝謝”,卻沒能發出聲來。其實她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麽與眾不同的地方,不過這話她不想說。

“……告訴你個秘訣!”高遠三口兩口把剩下的飯倒進嘴巴裏,將一次性飯盒丟進角落中的垃圾袋,拍了拍手,“你要注意 Steve的表情,他第一次叫你重複和第十次叫你重複的時候,是完全不一樣的。你好好想一想,到底哪裏不一樣。然後集中精神,把腦子裏騰空,多嚐試,不要怕他罵你……”

高遠這樣說著的時候,葛幕風已經吃完了午飯,正從遠處高談闊論的人堆裏向這邊走來;夏小伊的臉上立時就變了色。高遠發覺了,疑惑地停住了口中的話,轉過頭去,又轉回來,背著葛幕風朝夏小伊作了個鬼臉;便向她擺擺手,跑過去拉住葛大少向別的方向去了——夏小伊長舒一口氣,心中感激萬分。如果那個葛混蛋再來講什麽風涼話,她說不定當即就把手中的盒飯扣過去了——她一定會崩潰。

“……有什麽不一樣呢?”夏小伊坐在家裏的**,裹著毛巾被頭發像瘋子一樣散亂著,咬著紅薯幹背劇本;她神經兮兮地嚐試各式各樣的發音和語氣,時而尖利時而冷漠,然後大把大把地吞喉片;她在劇本上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地寫字,半夜裏也會驚醒,拚命回憶自己夢中夢到的那些個“也許有用”的東西……

她雖然和方隅睡在一張**,但是時常都是她早晨醒來方隅正在熟睡,而她夜裏回家時方隅正在酒吧上工,一個禮拜兩個人也難得說上幾句話。她不知道,方隅每天淩晨回到家,看見在**熟睡的她,臉上總是露出很溫柔但是有種說不出的哀傷的神情來。他有很多次從地上把夏小伊掉落的劇本揀起來,一頁一頁地翻看:裏麵劃滿各式各樣的符號,邊邊角角都寫著密密麻麻的小字,邊緣卷起,殘舊的好似狗啃過一樣——他完全知道小伊的努力,知道她的認真和堅韌;他很想說一句“加油”,他甚至覺得他隻要說出了這兩個字,他們之間的關係就還有希望,他們一定還能像一年之前那樣天真無邪的相愛。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那兩個字,方隅就是說不出口。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他都在不斷積蓄著信心和勇氣,但是一推開門,打開燈,注視著**的小伊熟睡的臉孔的時候,那種勇氣和信心都在陡然間化作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恐懼——仿佛他愛的女人在轉瞬之間,就會突然消失一樣……

而夏小伊,她的夢裏依然隻有一條條一團團亂七八糟的台詞——她的夢裏沒有他,她什麽都不知道。

盡管不算十分順利,但事實證明 Steve並沒有看錯人。雖然夏小伊的台詞依然說得生澀,但是她扮相極好,又很能吃苦從不抱怨什麽;最重要的是她隻要在鏡頭裏就會顯示出一種奇妙的、吸引人心的特質,就能自然而然的抓住所有人的目光。

她所扮演的“心魔”,沒有任何台詞,全憑麵部和肢體語言表達自己,這需要極大的默劇天賦,本來應該是最難掌握的角色,但是夏小伊詮釋起來卻出奇的得心應手。

片中丁十一第一次走向心理醫生的診室,一路上——遠景的樹下、郵筒後麵、櫥窗的倒影裏……全部都有心魔的影子一閃而過。鏡頭中的夏小伊妖豔而迷離,仿佛換了一個人,有著某種和她的年紀嚴重不符的成熟,以及難以捉摸的魔性,美得叫人頭暈目眩。

第一百一十四場,攝影機以丁十一的視角捕捉到在人群中“心魔出現的瞬間”,是特寫鏡頭。

“……對,就是這樣,眼睛不要眨動,保持直視!微笑!” Steve對夏小伊喊道……小伊答應著,努力集中精神,腦海中卻突然浮現出一幅截然不同的畫麵來:仿佛靈魂出殼,她感覺有種白色霧氣一樣的東西突然脫體飛出,繞著她的軀殼不住地盤旋;她用自己的眼睛死死盯著自己的臉,她看見的是一張陌生的女人的魅惑麵孔——並沒有笑,一絲笑容都沒有,隻是毫無表情,緊閉雙目,然後……緩緩睜開眼睛……

那是第一次,導演、共演者、攝影機以及周遭的一切全都消失了,天地間隻剩下她和她自己互相對視。夏小伊什麽都聽不到,什麽都看不到,無論是場邊驚訝的呼叫,是 Steve搭在攝影機上幾乎**的手臂,還是葛幕風突然發白的臉……隻有她自己。

當她回過神來,醒悟到自己正在演戲的時候,四周已一片可怖的靜寂。 Steve仿佛是慢鏡頭裏的人物,他停掉機器,用手哆哆嗦嗦地去口袋裏掏手絹,反複擦拭額上根本就不存在的汗水。

“……好極了,”許久之後,他虛脫般對局促不安的夏小伊露出了一個變形的笑容,“你真他媽的好極了!”

夏小伊在“心魔”這個角色上出乎所有人預料(當然更包括她自己)的表現,給了 Steve巨大的鼓舞,他開始著手更改劇本。幾天之後新劇本發了下來,前半部已經完成的多個場景,隻保留了具有代表性的三分之一(夏小伊對此暗暗鬆了一口氣,因為那裏有不少□□的腿部、背部特寫,她本來就非常不好意思)。而在後半部,則加添了更多新的戲份。

“……這個角色已經改變了。” Steve高聲宣布,“她不僅僅是一個‘性’符號,在後麵她將外化成一個‘女性’的符號!”

“心魔”將以各式各樣的麵目出現:丁十一的同事、上司、鄰居、直到心理醫生和最後的女護士,她和那些角色的原本扮演者交替出現,營造出一種強烈的精神錯亂和時空混淆的感覺。

“……這將是一個預言,關於男人和女人的預言!” Steve堅定地說,滿麵紅光。夏小伊翻看著手中的劇本,發現後半部很多場景隻有寥寥兩三句提要,其餘都是空白。

“你覺得怎樣習慣就怎樣演,” Steve用手指在她的劇本上彈了一下,“這部戲的成敗就看你了!”

“……小葛吃醋了哪!”又一天,休息的時候高遠照例和小伊閑聊,忽然這樣說,那笑容有點詭異。

“為什麽?我又沒有得罪他!我巴不得離他越遠越好。”小伊撇撇嘴。

“你笨哪你!你已經搶光了人家的風頭,還說這種話!”高遠不住數落她,很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這些日子以來,他們的關係已經相當熟悉了。

“……你是不知道,這個戲原本是為了他量身打造的, Steve先前不知道找了多少個女演員,可全叫他給否了!逼得 Steve最終找來了你,他才無可挑剔。”

“他‘無可挑剔’?!”夏小伊幾乎都要跳起來,“你又不是沒看見他怎麽對我!”

高遠把頭轉向遠處葛幕風的方向,發現對方竟然也正在朝這裏張望。葛幕風發現了高遠的注視,急忙把臉轉了回去,高遠也就回過頭,這一次,卻沒有看向夏小伊,而是盯著一旁的地麵。他輕聲說道:“葛大少才懶得理會沒有才能的人……”

夏小伊餘怒未消,幹幹地假笑了兩下,雙手環抱諷刺道:“原來這還是葛大爺看得起小女子我了?原來是我不識好歹?與其給人平白無故當成出氣筒,我寧願自己沒有什麽‘才能’,至少幹幹淨淨的!”

“不要這樣!”高遠猛地把臉轉了過來,怫然變色,“不要講這種白癡話!你根本就不懂沒有才能的痛苦!你知道什麽?真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話到末尾,高遠雖刻意壓低了聲音,卻依然滿是淒厲苦澀的味道。

夏小伊一怔,當即住了口。高遠也發覺了自己的失態,他很快地歎了口氣,站起身來:“抱歉,小伊,”他低聲說,“你休息會兒吧,要開工了……”

作者有話要說:那啥……加句題外話,周六日要出門,更新恐怕不能保證日更了。

大家如果不及的話,不妨讓我們約在周一早上九點見吧:)

若周末能更新便更新,不能更新周一更新兩章補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