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成灰

就像理想憎恨現實那樣Ⅱ

就像理想憎恨現實那樣Ⅱ

由於高遠的這一席話,讓夏小伊不由地開始注意起葛幕風來。她留心聽其他人的閑談,旁敲側擊地打探葛幕風的情形——關於那家夥,有一個詞她聽到的最多:“何飛第二”。

“……何飛是誰?”於是她裝作無意的問劇組裏的另一個女孩,卻換來無比驚詫的目光。

“你不知道何飛!”那女孩子尖叫起來,“你從來不看電視嗎?”

夏小伊點點頭。她沒辦法向別人解釋自己的母親對電視、對電影、對戲劇都有一種怪癖的厭惡,打小她們家就和這些東西無緣;而從家中出走之後,因為忙於謀生,更是不可能了。她對電視和電影的印象還停留在兒時於封琉璃家裏看的那部《神探亨特》,而原因也早已不是裏麵的情節和演員——那是母親唯一一次打她,她一輩子都忘不了。

那女孩子卻仿佛聽見了世界奇聞:“你沒上過表演學校甚至連電視都不看——那你的演技是從哪裏學來的?”她的口氣仿佛在指責夏小伊說謊。

夏小伊覺得尷尬萬分,問題是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麽表演的。她隻是努力集中精神,然後拚命想象自己正處在劇中人的身份——她該怎麽做,她該說什麽話——這一切不都是順理成章的嗎?就好像是經曆了一場催眠,隻要集中精神,根本就不需要思考,她的身體會自己動起來。

——宛若給自己的心關上一道閘,叫真正的自我消失;然後說著別人愛聽的話、控製自己的舉手投足、“假裝”自己並不難過並不痛苦沒有受傷害……

——從小到大,在母親嚴厲而冰冷的麵孔下、在鄰居的閑言碎語裏、在一切毫不掩飾的惡意中,這隻是叫她活下來、叫她有勇氣微笑的方法而已。

——難道,這就是“表演”嗎?

“……果然是天才,”末了,那女孩子酸溜溜地說。夏小伊苦笑了一下,聽到這種評語她沒感覺到高興,隻是渾身無力。在和同性相處方麵,她先天殘疾——夏小伊突然非常想念封琉璃。

她後來還是弄明白了那個“何飛”是何方神聖,那家夥僅把履曆表擺出來就可以嚇死人了。十多年前,他就以不足十六歲的年紀和那時還並不出名的導演林建國合作,憑借一部名為《告別夏天》的電影,在西班牙聖塞巴斯蒂安國際電影節上橫空出世;一舉捧回包括影帝和最佳導演在內的數項大獎,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後來他接拍的每一部電影都很成功,在票房和評論兩方麵同時叫人啞口無言;各種獎項如同雨點般砸在他懷裏,二十出頭就成為演藝圈內的一代天驕。可是就在這種事業的頂點、極度的輝煌中,二十七歲的何飛卻突然宣布息影,去法國深造電影藝術;並已於兩年前回國,創辦了自己的演藝公司……簡直就是一個傳奇!

——而葛幕風,是自當年免試入校的何飛畢業之後,中戲培養出的唯一一位有可能達到何飛曾有高度的男演員,也算是“不世奇才”。這就不難解釋 Steve在選角的問題上對他言聽計從,而葛大少那種僅僅隻是“有一點怪癖”的性格和態度,所有人都理所當然的接受了,隻除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夏小伊自己。

“……要不是小葛放棄了自己的那份錢, Steve根本請不起他,”劇組裏管收支和雜務的莉姐以這句話作結,無視夏小伊臉上的驚愕表情,“雖然他還是學生,但 Steve也不可能付得起小葛的片酬的,他那點本錢早就差不多折騰完了。”

“莉姐你說什麽?”夏小伊愈加迷惑。

“這裏這麽多人,大家都是拿出了賠錢的心裏準備的,”莉姐望了她一樣,眼神裏有種隱約的鄙夷,“不過你沒事,小伊, Steve專門關照過,你的‘那份’是早就準備好了的。”

“不是的,”夏小伊的臉突然有點紅,“我隻是奇怪……”

“沒什麽好奇怪的,”莉姐一擺手,仿佛不耐煩討論這個話題,“拍電影是專門燒錢的行當,特別是這種獨立影片,大部分都是 Steve自己墊出來的——你以為他是李嘉誠麽?當然,我告訴過他,至少要多找一些讚助。但他一則沒名氣,二則故事又比較超前,其三讚助單位一般都會要求介入影片的後期製作,所以……”

莉姐的聲線突然變得溫柔起來:“拍一部‘完全屬於自己’的電影,這一直是 Steve的一個夢想,”她把手伸出去在遠方虛劃了一個半圓,“也可以說是我們所有人的一個夢想……當然也有些孩子隻是走頭無路了,所以來碰碰運氣,畢竟——像你這樣第一次演戲就做女主角的,實在是太少太少了……”

“……所以他們不接受我?”夏小伊忍不住問道,神色有點黯然。莉姐仿佛也有些不忍心,轉過來安慰她:“我覺得你演得很好,真的!”夏小伊勉強回報一個微笑,連忙將話題轉到了別的地方。

莉姐的這番話或多或少改變了葛幕風在夏小伊心目中的形象,他不計報酬的“高尚行為”讓小伊覺得有點自慚形穢——因為她知道自己是絕對絕對做不到的,她不可能在劇組裏做兩個月白工,她要付房租,她要吃飯,她要生活。也許她尚算不上守財奴,但是如果說將近兩年的北漂生活教育了她的話,那就是讓她徹徹底底從骨髓裏明白了,錢這個肮髒玩意兒的重要性。她不會為了錢而出賣靈魂,但是她也無法忍受絕對的貧窮。在這個美麗而碩大、殘酷而冷漠的城市裏,貧窮是一種卑賤感,是徹底的絕望——而在這世上,沒有什麽比絕望更可怕了。

在劇組的這些日子裏,夏小伊逐漸體會到了 Steve、莉姐以及其他所有人對電影的摯愛;她羨慕他們有那種“為了理想不顧一切”的勇氣。就在兩年前,她也曾經擁有這樣的寶物——她和方隅,隻用愛情武裝自己,毫不畏懼地走向不可知的未來;她的手和他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然後,被現實的淒風冷雨打得七零八落。

夏小伊突然覺得自己老了,老了、從極高極潔淨的高處上落下來了,在這些“隻為圓夢”的依然年輕的人們中間,她是唯一一個出賣理想來換取金錢的現實主義者。

他們當然有理由不接受她,甚至有資格恨她——就像理想永遠憎恨現實那樣。

夏小伊更加拚命了;而相對的,方隅則完全變成了一隻被遺棄的小狗。

小伊並不是從來沒有想起他,但是每一次想起,她都迅速把這個念頭、或者說這種“思念”丟到腦後去了。依舊同床共枕,但是他們的關係卻已冷落了太久,久到無法麵對彼此,久到如果兩個人都醒著,房間內立刻就會彌漫起一種強烈的沉默和尷尬來——誰都不知道該說什麽,誰都仿佛失去了擁抱的能力。

“……等《ONZE》一結束,等《ONZE》結束一切都會和過去一樣的……等拿到了錢,方隅和我、我們兩個人可以去遠一點的地方度假,去休息一段時間……”夏小伊這樣對自己說,所以她現在應該做的,就是繼續對著鏡子一遍一遍地重複自己的台詞;而不是走到房間的另一邊,給方隅一個溫柔的吻。

夏小伊在片場內著魔一樣學習。她不表演的時候,就坐在場邊努力看著別人、特別是看著葛幕風。丁十一並不是一個容易詮釋的角色,而且由於新劇本對夏小伊戲份的增加,葛幕風的表演空間變得更少了。不過,所有的劇情依然都要由他來引導的,情節的張馳也全都要由他來控製,“心魔”並沒有哪怕一個字的台詞,她永遠無聲無息。觀眾對於劇情的了解,對於神經錯亂和時空割裂現實的感覺歸根到底都要從葛幕風一個人身上來體味——這是極難極難,而且不容易出彩的安排,而葛幕風隻有二十二歲……他的確是天才。

第七十八場,丁十一在走廊上吸煙,“心魔”第一次在現實中出現。這一場要求葛幕風在瞬間表現出“如遭電擊”的心理變化。

“……如果是你,你怎麽演,小伊?”湊在攝像機後,高遠輕聲問。

“我?大概……打一個冷顫吧……猛然抬頭……”小伊考慮了一下,回答。

“我也想到了打冷顫……”高遠沉吟。

——不過葛幕風不是這樣,他隻是站在走廊的燈光下,一直僵硬的、麻木的站著——然後夾在食中二指之間的香煙突然燒著了手。

夏小伊愣了足足兩秒,然後驚訝的嘴方能合攏起來;她轉過頭,帶著種無比複雜的心態,用刻意壓低的聲音絮絮道:“……葛混蛋。”

她是遠不如葛幕風的——逐漸認識到那家夥實力的可怕,也許正表明她在逐漸進步。他們並不是優秀的搭檔,她所詮釋的另一個角色,女心理醫生,在葛幕風的表演麵前,不免就黯然失色了。有時候小伊甚至覺得,他和她,在一個場景裏共演,就仿佛劍拔弩張,立意要拚個你死我活一樣。她的“表演”說穿一句話,就是“集中精神”,一人獨占鏡頭的時候,這不難做到;可是麵前再立著一個,口中喋喋不休,那氣氛越是入戲,夏小伊反而越容易開始神遊,“外行人”的本色暴露無疑。

好好的台詞,獨自練習時候,明明說得輝煌無比,一對起戲來,卻難免被葛幕風牽著鼻子走…… Steve很明顯清楚這一點,他更清楚即使小伊的素質再出眾,這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夠補上的功課。事實上,小伊已經做得足夠好了,至少她在強烈的個人魅力上能和葛幕風分庭抗禮;至少在“心魔”這個更多時候是獨角戲的角色上麵,她一定會給觀眾留下難以磨滅的深刻印象。

——盡量發揮她的優勢,用天生的觸覺和表現力來彌補經驗的不足。以至於把更多的衝突從現實中轉移向現實和幻覺的交界處;放棄心理醫生這個角色在劇本中本來重要的位置,加重默劇的戲份,將她的魅力和天分充分誘導出來。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編劇兼導演的Steve竟然替一個新手量身打造角色,甚至不惜改變整個故事的基調和主旨——莉姐說的沒錯,夏小伊實在是幸運的叫人妒忌。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先更了,再出門。周一見,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