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成灰

夢醒了Ⅱ

夢醒了Ⅱ

封琉璃終究是留了下來,她無法反駁夏小伊的話,她也無處可去。但是那一顆因為遭遇嶄新世界因為重逢平生摯友而歡呼雀躍的心,卻已完全變了樣子。一切都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樣——但是她想象的到底應該是什麽樣兒呢?她自己也說不清……隻知道是不同的,絕不應該是這樣麵上堆笑心裏總是尷尬的局麵。小伊表現的太親密、太熱情,簡直……無可挑剔,可又絕非幾年前分別時那種天真活潑的樣子,反而讓這場重逢變得不真實起來——甚至連帶使得這段別離、這些過去的時間、以及她們朝夕共處的青梅竹馬的歲月……一切的一切都顯得那樣不真實起來。不該是這樣子的……和這樣“高深莫測”的夏小伊相比,哪怕行同陌路、哪怕欲言又止、哪怕以沉默以眼淚,都是她可以接受可以理解可以控製的;惟獨這樣不能,惟獨這樣叫她的心總是惶恐,叫她手足無措。

夜裏,琉璃在小伊的浴室中,用自己的洗發膏洗了頭發,用自己的浴液洗了澡,用自己的毛巾擦幹淨。浴室巨大的水晶鏡子下麵堆放著兩排高低不同的瓶瓶罐罐,她一樣都不敢碰。她細心地把掉在浴缸裏的頭發一根一根揀出來丟掉,然後才慢慢走進客廳。小伊正在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視,身上隻穿了一件寬大的男式 T恤,走光走得能讓人眼珠子爆掉。她卻毫不在意,聽見聲音了便轉過頭來笑:“好琉璃你發發善心,明天陪陪我吧,我下個月開始又要關禁閉。”

琉璃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問:“關什麽?”

夏小伊的頭已轉了回去,眼睛直勾勾望著熒光屏上放著的黑白老電影,口中含混不清:“我下個月去橫店趕場子,最討厭拉頭皮、粘發套了,扯下來的時候疼死人。”

……是了,琉璃怔怔聽著,想:小伊是女明星,簡直像另外一個世界的生物。

那一天晚上,是封琉璃從小到大在異鄉度過的第一夜,她睡在很軟很舒服的香噴噴的**,輾轉反側無論如何都睡不著。黑暗裏大大小小的瑞梵?菲尼克斯,這“世上最英俊男人”(夏小伊語)的臉在牆上或顰或笑地望著她。

“這麽年輕漂亮又成功的男人,怎麽就死了呢?”她迷迷糊糊的想——迷迷糊糊中她覺得自己來到北京真是個膽大妄為的決定;迷迷糊糊中甚至期盼一覺醒來後會發覺自己還在家中,一切隻是場黃粱夢。

封琉璃沒睡好,醒來時天已大亮,可沒想到小伊起得比她還晚,手表的指針指向了十點半,琉璃權衡再三不得已去敲了門。半分鍾後門裏傳來一陣嗚嗚的叫聲,就像一隻慵懶的貓;再過半分鍾,門開了,滿頭長發如海藻般糾纏不清的夏小伊揉著眼睛走了出來,正經之極地對她說“睡覺絕對是人生最大的享受”;說完搖頭晃腦,走進浴室。封琉璃不禁莞爾。

還沒有五分鍾,屋角的電話便響了,琉璃又得去敲浴室的門:“小伊,電話!”浴室中水流的聲音嘩嘩不絕,小伊惶急地叫道:“先幫我接,我馬上出來!”琉璃答應了便走回去拿起聽筒。可她還未出聲,裏麵已有個尖尖細細的聲音冷冷傳來:“夏小伊,你已經可以去死了!”

封琉璃嚇了一跳,耳中聽著那個涼涼的聲線絮絮說道:“你是千金百貴的大小姐,想撂挑子不做就人影不見了,手機幹脆關機,好得很哪!你可知道為了你這個事情,公司有多少損失?又欠了多少人情?”

琉璃的心突突亂跳,好容易鼓足勇氣,啞聲說道:“啊……那個……小伊在浴室……請等等……”電話線另一邊傳來的女聲突然改變,防賊一般質問她:“你是誰?你……你不是金西西,你究竟是誰?”話語中有種強大的不容置疑的氣勢,倒像她才是屋子的主人。封琉璃心虛,是啊,她是誰?她要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幸好夏小伊終於適時出現,一手挽著濕淋淋的頭發,一手接過話筒,懶洋洋地招呼:“喂?我是Sicily……卓樂,你想我死很容易,隻要說句話,我立刻從25樓跳下去,OK?”

封琉璃緩緩向一旁退開,這個地方畢竟是不能住了。她感念小伊的熱情,可是自己畢竟隻不過是個“老朋友”而已,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怎麽說得過去呢?小伊與自己青梅竹馬沒有錯,可是畢竟這麽多年已經過去了,那樣一條裙子也換著穿的美麗時光是七八歲才能有的,十七八歲都未免心存芥蒂,何況現在?她那樣胡思亂想著,耳中隻聽得小伊冷笑著說:“……她是誰?她是我的新情人,怎麽樣?你管得著麽?”

夏小伊憤然掛斷電話,氣呼呼地一邊用浴巾擦著頭發,一邊皺眉:“大清早就囉嗦,她少煩兩句會死啊!”忽又轉頭看向琉璃,早已換了笑臉,盈盈道,“理她做甚麽,我們一會出去玩。”

封琉璃自覺心虛,不敢問那人是誰,隻笑著回答:“她好厲害呢。”

誰知夏小伊毫無隱瞞之意,一撇嘴,全然兜了底:“那是我的監工婆,一個月不吵我三十次,二十七八回總是有的。她手下四個人,其他三個都是罕有的乖寶寶——都是和琉璃你有一拚的乖寶寶,隻我一個壞孩子,怨不得一腔怒火全衝我來了。”

封琉璃聽著隻是笑,小心翼翼地問:“演戲也很辛苦吧?”

小伊把頭搖得好像撥浪鼓:“演戲倒還罷了,至少是自己喜歡的。這世上做什麽不辛苦?我也算萬中無一的幸運兒……哎,說這個做什麽,走吧走吧,今天天氣這樣好,我們出門去!”

天氣實在是極好,北京的初秋天色澄澈風和日麗,是絕無僅有的美麗時節。隻不過這個城市太大、太混亂,無論怎樣的美麗也總是輕易的消失在鱗次櫛比的樓宇和匆匆忙忙的人群之中;無論怎樣的美麗,也總因為乏人觀賞而不由地黯然失色了。封琉璃坐在車子裏,開始還頗感興味地望著道路兩旁的風景:各式各樣的立交橋、寫字樓,永遠不變的黑壓壓的人群和慢騰騰的車流……沒有多久也就厭倦了。

這時候小伊突然對她說:“琉璃你還是先去學個車吧,這樣上班出門都方便,反正我一年倒有十個月四處亂跑,車子隻跑兩個月,太浪費了。”

琉璃回過頭來,看見小伊隻用一隻手掌著方向盤,另一隻手在無聊的擺弄個銀白的扁盒子。紅燈突然亮了,夏小伊一踩刹車,將那盒子拿起來放在鼻前嗅了嗅。待看見琉璃滿臉疑惑的樣子,便訕訕解釋:“壞毛病,好不容易戒掉了卻還是想,”說著將盒子隨手放在儀表盤上。琉璃好奇,伸手拿了過來,解開一個小巧搭扣,見裏麵裝著兩根香煙,原來是隻煙盒。琉璃把盒子放下,笑著說:“還是不要抽的好,把自己的氣管當煙囪,可有什麽樂趣?”小伊也笑,點點頭:“其實已經戒掉了,何飛罵過我很多次,抽這個會影響牙齒。可心裏就是總也想得不行,沒出息。”信號燈轉綠,小小的甲殼蟲再次啟動,毫無怨言的擠進這世上最緩慢的車流之中。

“氣悶的很,算了,這會是中午下班時間,跟人家擠來擠去我著急地頭發也要白了,實在犯不著。琉璃我們先去做臉,好好吃點東西再逛。”夏小伊抱怨著,下一個岔口,車子便轉了進去,又走過半條街,在一座大樓後麵停住。

兩個人下了車,步行到近旁的蛋糕店一人兩件牛角麵包填進肚子裏。小伊倒是不怕胖,吃得又香又甜。吃過之後感歎:“甜點如□□,這樣子又要長二兩脂肪。”琉璃則忍住笑回答說:“可是依然要吃,吃過了再後悔也不遲。”那是她們多年前常有的對白,話一出口,仿佛之前的離別轉瞬歸零。小伊當即喜笑顏開,連聲說“就是就是”,然後望著封琉璃,輕聲道:“好像我們又回去了大學裏似的,是不是?”封琉璃點頭。小伊歎口氣:“好久沒這麽開心了。走吧走吧,吃了脂肪下去,隻好動動消耗它。”

夏小伊把琉璃帶進了一家極大的名叫“芙蓉影”的美容中心,進了門,指著大廳的招牌笑:“你看,多**的名字!我最喜歡這名字了。”正說著幾個女孩子已圍了過來,一個個陪著笑:“夏姐又來調侃我們……”小伊對著她們,口中忽然冒出字正腔圓的京片子:“我可帶妹妹來啦,今兒個我們兩人從頭到腳大修整,你們可別糊弄糊弄就完事兒了。”

在學校裏其實也有不少女孩子定時上美容院的,可琉璃並沒有去過。她是時下少有的天然坯子,平時也就隨手抹點麵霜了事。反正無論怎樣打扮,站在夏小伊麵前一樣自慚形穢,土包子就是土包子,不必出洋相了。不過看見這樣的架勢,琉璃便後悔了;早知道有這麽一關等著她,自己早該先嚐嚐鮮,打一點底子的。

封母“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家訓猶在耳邊,甚至那句暗有所指曾經令她氣憤異常的“知人知麵不知心”也突然冒了出來,隻覺得渾身上下都不對勁。一個女孩子請琉璃躺下,用新毛巾給她洗臉,取出七八個沒開過封的上麵全是外文一個漢字也沒有的精美小瓶子,將它們一一打開待用。看到這個架勢封琉璃再也不敢開口問價錢,說什麽“我自己付”的蠢話。縱使再怎麽沒見過世麵,她也能揣摩出來,這一次花銷,根本不是自己負擔得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