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成灰

夢醒了Ⅲ

夢醒了Ⅲ

“芙蓉影”在北京城裏也算是頗有名聲的美容俱樂部,替她服務的女孩子手底嫻熟,三下五除二給琉璃洗過臉,抹上冰涼涼的霜膏,便按摩起來。琉璃心中亂作一團,身體僵直,簡直像是受刑。腦子裏也不住胡思亂想,這時候才突然體味到了自小看《紅樓》,那黛玉進賈府的千般小心萬般在意,“唯恐給人恥笑了去”的真意。

抹東西——洗掉,再抹東西——按摩——再洗掉,如此反複,間或有奇怪的機器在臉上磨蹭,最後終於敷上一臉石膏糊一樣的漿。封琉璃從沒有這樣躺著一動不動許多時候,加之前一個晚上又沒有睡好,漸漸便沉入了淺眠。正夢見夏小伊如聊齋裏的女鬼,自己左看右看總覺得她會隨時脫去畫皮搖身一變,又懼又怕之間,突然朦朧感覺到有人在解自己胸口的衣鈕,一驚之下竟尖叫著翻身坐了起來——耳中便聽到一個聲音喊著:“哎呀,小姐,你做什麽!”然後就是劈啪哐啷的幾聲響,封琉璃坐在美容**,臉上蒙著石膏膜,眼不見物,耳中聽聲已知不好,隻嚇得魂飛魄散。那聲音還在抱怨:“打破了!全打破了!嚇死人了……”琉璃手足無措,一陣燒灼的感覺直竄上臉孔和耳朵。這時候卻聽見夏小伊冷冷的聲音傳來:“破了又怎樣?我賠就是了,有什麽好喊的?”封琉璃更是又急又羞,慌慌忙忙去揭自己的那張假臉,觸手隻覺軟軟粘粘,心裏更是一陣惡心。

雖然看不見,卻已明白自己闖了禍,待到重見光明更是窘得無地自容。原來她猛然起身,竟嚇了給她按摩臉的女孩子一跳,閃避之間床邊的瓶瓶罐罐盡數掃落在地上,頓時膏體四溢乳液橫流,場麵一塌糊塗。夏小伊也已坐起身來,一看她的樣子琉璃就知道自己有多麽愚蠢,小伊的上衣已然脫掉,隻圍著塊毛巾,身後站著個女孩子手裏拿香精瓶子,嚇得一句話都不敢說。小伊猶在生氣,兩條眉毛豎起,語帶寒意:“你們的服務可是‘真好’。我也來了半年了吧,總算見識到。”

這時候早有經理走出來連連致歉,口中不住罵:“阿芳你胡鬧什麽?想回老家了是不是?”那叫阿芳的女孩子申辯:“我正要給她做頸部按摩,她突然大叫一聲坐起身來,我有什麽錯?”說著竟哭了出來。那經理也不和她理論,隻罵:“你不想做了就回家去。”那阿芳突然扯下醫用口罩,露出一張堪稱秀麗的臉孔,隻是滿布淚痕,大聲說:“不做就不做!一個月拿不了千百塊還要受這種氣,誰是天生丫頭命?一個三流小明星,神氣甚麽!別以為有兩個臭錢就了不起,可以作踐人了!”說著真的轉身出去,“嘭”的一聲砸上門。

封琉璃直給嚇得呆住,她是初出溫室之人,防線吹彈可破。夏小伊卻不動聲色,聽見人家指著鼻子罵竟似全不入耳。那經理已給氣得臉色發青,一邊連聲賠禮道歉,一邊急忙招呼別的女孩子進來收拾。夏小伊隻說:“地上的都算在我賬上。”便一手抓著毛巾掩住前胸好整以暇慢慢躺倒;琉璃心裏愧疚,小聲說:“……是我不對。”那經理忿忿然:“實在對不起,小姐,這種事情當然是我們的錯。阿芳是不甘心久了,早就要走的,自以為長得好看就能上了天,這種女孩子我見得多了,哼!我倒要瞧著她能飛上哪根高枝兒去!”琉璃的心裏隻是無端紛亂,覺得自己千錯萬錯,最後推到根結,腦子裏亂糟糟的隻是想:自己為什麽要到北京來?為什麽呢?

接下來美容師怎麽給她洗的臉,按摩的頭頸,琉璃一點都沒注意。直折騰了一番天昏地暗滄海桑田,兩個人才終於重見天日。沉默著走出門、坐上車,夏小伊插上鑰匙,打開冷氣,琉璃突然覺得無法忍受,眼睛裏猛然流出眼淚來,輕聲說:“對不起,小伊,我給你丟人了……”

夏小伊隻是淡淡地笑:“琉璃,你知道麽?我剛才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進美容院的事情……那時候真是窮得很,哪有這樣的錢這樣的閑工夫?我那時候晚上上班白天休息,有一次下午實在太熱,不知道怎麽就走到超市裏乘涼去了。隨便買了一袋醬油出來,在門口卻給人攔住。一個女的,你可不知道有多熱情,她說小姐我們店裏開業,免費做麵部護理,我當時又窮,可是又虛榮,稀裏糊塗就和她去了。進去之後立刻就後悔,另一個女人隻和我說她們的活動打幾折,然後有什麽產品,叫我登記,我心虛得要命,胡亂編著姓名電話住址,心裏直罵自己幹什麽愛貪小便宜……我轉身就要走,她卻說你走什麽啊,我們‘免費’麵部護理你還沒做呢,走什麽走?把我領到裏麵,叫我躺下,打來一盆水,對我說,她們這裏洗臉用一次性毛巾一塊錢一條,問我買不買。我隻能說買,她說那你拿錢給我,我就隻好坐起來拿錢給她……你不知道,她那種語氣,真叫人無地自容……過了好久她拿毛巾過來給我洗了臉,邊洗邊給我介紹她們的產品如何如何,然後她又問我用什麽麵霜晚霜化妝水,我那時候哪裏知道這些東西?隻好胡亂回答……那滋味仿佛拷問,真真正正不好受……從沒有那麽難受過。在我最窮的時候付不起房租被房東逮到的時候我都沒那麽難受過!我第二次說要走,她說才剛洗了臉呢,於是慢條斯理開始給我臉上抹東西,大驚小怪的叫‘你的毛孔好粗啊’,如何如何這樣不行那樣不行,說如果不堅持做麵部護理的話,毛孔會越來越粗,最後發炎甚至化膿,會毀了整張臉——說了一籮筐話,說得要多可怕有多可怕……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起身就走,她在後麵叫:‘剛給你塗上洗麵奶先洗掉再走嘛……’從頭到尾我都沒敢看過她的臉,我根本不敢看……但是我能想象出那張臉,一定是在陰森森的笑著,心裏一定在估摸:‘窮鬼也想來占便宜’……”

小伊一口氣說到這裏,忽然沉默了,一時間車裏隻有冷氣嗖嗖的聲音。小伊搖頭笑,終於還是從置物箱裏拿出煙盒,打開來取出根煙點上,夾在指尖,眼睛瞧著那煙頭的一個火點,卻不放到嘴邊去。許久,繼續講述那個久遠前的故事:“……我那天臉上塗著膩膩的一層洗麵奶,逃命一樣逃出那家店。陽光熾熱,我把頭垂的低低的,知道自己一定慘不忍睹……我從沒有想過我爸爸,不過那一次我第一次想起他,我想我的親生爸爸如果還活著的話,如果他知道我這樣,一定心疼的心都要碎了……那一天我是知道了,沒有錢,自尊就要給人用腳踩的;即使別人不踩你,你也會覺得無地自容。那一天我才知道這個城市到底是什麽樣子,她多繁華!可是同時又多可怕!那一天我才真正從夢裏醒過來,第一次看見現實……”

那根煙緩慢的燃燒,味道卻不刺鼻,甚至有種淡淡的甜腥。封琉璃聽得她那樣絮絮說著,不知道為什麽,眼淚竟然是止也止不住,不斷地淌下來。夏小伊語氣平和、不帶一絲感情,她是最擅長將自己的悲哀平淡、甚至調侃的說出來的——把自己剝離出悲哀之外,她從小就是這樣——也許唯有這樣,悲哀本身才不那麽叫人難以接受,甚至還能散發出一股神秘的香氣;也許這就是這個孩子在成長的歲月裏學到的保護自己的方法。

琉璃聽見小伊繼續說著,聲音朦朧,仿佛囈語:“……我知道自己是被這個城市改變了。夢醒了,琉璃,夢醒了……你瞧我今天對那個可憐的女孩子,多麽耀武揚威,多麽刻薄!其實我平時隻有更加的刻薄——可是我都忘記了,三四年前,我就是她那個樣子的。我現在進的這個圈子裏,有大把的人我瞧他們一眼都覺得辱沒了自己;可也有大把的人他們同樣不屑瞧我一眼……這世界是分三六九等的,琉璃……我不願意,可這個城市就是這樣——或者這個世界就是這樣,而你我隻能跟著它變化,討一口殘羹剩飯吃……我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可是我被這個城市改變了……”

琉璃哽咽著說:“小伊,你還是對我一樣好,你還是以前那個夏小伊。是我自己……是我自己胡思亂想,才會不斷出醜……”

夏小伊茫然笑了笑,把手裏燒了半截的煙按熄在座位旁的灰盒裏:“琉璃,你是我唯一的親姐妹,我看到你就想起我剛來北京的時候……不過你不會和我一樣,我不會叫你吃苦的,我現在有能力不叫你吃苦的……”

夏小伊說到這裏,臉色一變,突然間眼睛大睜神情恍惚,猶如著了魔。琉璃驚訝的望著她,看見她仿佛一時間想起了什麽,或者是正在側耳傾聽什麽,整個麵孔空茫一片……這種狀態持續了幾秒鍾,神情才慢慢恢複了正常。

“……怎麽了,小伊?”琉璃怯怯問。

“沒什麽,”夏小伊一笑,這一笑又變成了琉璃這兩天總是見到的、麵具一樣的巧笑倩兮的樣子,她打著火啟動車子,“隻是突然想起了一個人……不過那已經是很久、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