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成灰

陰謀與愛情Ⅱ

卷三 仙蒂蕾拉狂想曲 陰謀與愛情Ⅱ

“……莉姐,別難過了,”一雙手伸過去,將陳莉莉輕輕攙穩,“他們會付出代價,一定會付出代價……《ONZE》並不是?Steve個人的影片,它也屬於你,屬於我們大家,不是嗎?”

陳莉莉不住點著頭,眼淚依然一滴一滴落下來:“謝謝,小高,謝謝你……我沒關係的,我隻是一時忍不住……”她說著,忽然歎了口氣,“其實……其實那孩子有什麽錯?根本就不關她的事,我明明知道,可就是……忍不住了……”

高遠沉默地點了點頭,腦海中是封琉璃仿佛逃命般離去的背影——的確是不幹她的事,她不過是個什麽都不懂的蠢丫頭罷了——不過,她來得正好;她幫了他的忙。

一回到屋內,高遠便無限體貼地倒了杯熱茶遞過來,可陳莉莉卻目光淩亂,仿佛沒有看見似的,並不伸手去接,隻是一味喃喃自語:“說起來……上次小伊到家來的時候,我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我還記得她那時候明明就要哭了,卻還是一副強忍著緊緊咬著牙的樣子。我當時就想,這孩子太不容易了;我當時就想幫她……那天的事情,到現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的……真不明白怎麽會這樣……”

高遠極輕、極輕地歎了口氣,將茶放在陳莉莉麵前,身子微微前傾,說道:“莉姐……人都會變的……”

陳莉莉伸出手去抽了紙巾,抹著臉上不斷滑落的淚水,猶自絮絮而語:“我也猜到了她會來找我,她至少該給我一個解釋……可是……可是……可是我絕對沒想到,竟然會是這樣……”

高遠冷冷笑了,聲音低啞,帶著莫名其妙的嘲諷:“解釋?如果有解釋的話,前天晚上就該給‘我們’了——早就該給‘我們’了!何必等到現在?她……她說的那還是人話麽?要站在‘何飛那一邊’?那麽擋了她的路的我們,是不是全都該死了?”

莉姐拭淚的那隻手在腮邊凝住,她茫然地望著高遠,仿佛麵前咬牙切齒的、是個從沒見過的陌生人一樣。許久,她努力擠出一抹苦笑:“別這樣,小高……我記得你很喜歡她的——何況小伊也……未必是這個意思……”

“……是麽?”高遠的聲音突然拔高,“我倒寧願我沒有喜歡過她,喜歡她的男人,沒一個有好下場的……莉姐,?steve他死了,已經死了!你還要在過去的美夢裏睡多久?”

陳莉莉猛地語塞,臉上隱隱透出一層慘白。

高遠似乎也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尖刻嚇了一跳,他微怔片刻,長長舒一口氣,在陳莉莉麵前的沙發上坐倒。桌上的那杯茶散發著特別的馥鬱香氣,縈繞在兩人鼻端,氤氳不去。這些舊日的老朋友,經過了漫長的時光,走過了不同的道路,改變了,全都改變了,終於到了分道揚鑣的時候。

不知過了多久,杯中嫋嫋的香霧漸漸淡了、散了,高遠臉上的戾氣也逐漸隱去;他低聲說著,帶著無限誠懇:“莉姐,別猶豫了,是他們做了不可原諒的事,‘我們’早就仁至義盡了。”

他說著,伸手拿起茶幾上放著的一隻大的牛皮紙信封,從裏麵嘩啦嘩啦倒出大堆的照片來——照片拍得並不好,忽亮忽暗,東倒西歪;拍攝的地點也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是照片中的主人公:一位頭上挽著髻子、氣質不俗的女子,還有個身量不大高、衣冠楚楚的三十許歲男人;有她的,也有他的,當然還有兩個人在一起的合照——那女子分明是陳莉莉。

“這該叫做什麽?監視?偷拍?還有……警告或者恐嚇?連這種齷齪手段都使出來了,莉姐,你還不明白?你還有什麽好猶豫的呢!”

陳莉莉猛地將頭扭了過去;高遠雙手環抱,一言不發,隻是冷笑。

“所以我更不能這樣做……我無所謂,可是顧岩怎麽辦?他什麽都不知道,他不該被牽連進來,我怕他們會對他不利……何況……何況我們怎麽可能鬥得過何飛?”

“隻憑我們兩個當然是不可以,但圈子裏能夠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絕不止何飛一個。”

“可是……”

“沒有什麽‘可是’,莉姐。她選擇了站在何飛那一邊,選擇把‘我們’、把死去的?steve全都踩在腳底下,她不仁我們當然也可以不義!是‘我們’讓她功成名就,‘我們’就同樣可以讓她身敗名裂,‘我們’不欠她的!”

——陳莉莉定定地望著高遠,真的,她真的覺得麵前這個自己認識了近十年的小鬼是那樣的陌生……她隱隱覺得不妥,隱隱覺得腦海深處有一個微弱聲音在發出質疑,但她很累,實在是太累了,她一想起?steve的死,想起那個從小和他一起長大、她曾經那麽摯愛從今往後必定永遠摯愛的男人再也不會出現在自己麵前,他已不在這世上任何一個地方的時候,就再也無法冷靜思考了。她隻覺得心裏很痛,那疼痛讓渾身上下每一根骨頭每一片皮膚都產生劇烈的共振,它們都記得他,它們什麽都記得……

“……好吧。”終於,她開了口。

高遠笑了,和料想的一樣,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封琉璃並沒有即時離去,她失魂落魄一般獨自走在夕陽下;有什麽東西自懷中隱隱萌生,又迅速斑駁陸離。假如……假如是一年前的自己,此時應當正哭著跑回住處去吧?……不,假如真的是一年之前的自己,她根本不會有勇氣向小伊詢問陳莉莉的住處,根本不會決定任何事情,做出任何努力,她早就逃回自己的世界去了,在那裏舔著莫須有的傷口,然後瑟瑟發抖……

原來……原來在她還未察覺的時候,一切就已經悄然改變;就在來到北京這短短幾個月光陰裏,她的眼界、思維、想法和做法,早已與舊日赫然不同。她的停滯的蒙昧的一無所有的青春,正無聲無息開出小小花朵——那隻渾身發抖、可憐巴巴的小鴕鳥,終於將腦袋從躲藏的沙堆中抬起來,小心翼翼地、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

“……我試過了,我努力過了,”琉璃用力握著拳,低聲自語,“可是為什麽……為什麽……”

現實又一次嘲笑了她的幼稚;嘲笑她心愛的小說和心愛的電視連續劇;甚至還在嘲笑她一夜一夜碼在紙上的那些華麗卻終究無用文字……愛是愛,恨是恨,希望絕望,好人壞人……隻要說出口就會被諒解,隻要講明白就能冰釋前嫌,化幹戈為玉帛——原來那些幹淨清楚深刻鮮明的故事,隻不過是“故事”而已,永遠不會真正發生。

——我試過了,我努力過了……但現實根本無視我的嚐試和努力,麵對著那樣撕心裂肺地哭著的人兒,我能做的,依然隻是轉身逃離而已……

——為什麽……為什麽……

封琉璃忽然覺得無端悲傷,那悲傷與她在筆尖上殺死想象中眼如星光的情人不一樣。此時此刻,她站在北京的黃昏中,陡然感覺自己過去的生命正在逐漸崩壞,回憶的粉末窸窸窣窣剝落——她漸漸看見了外麵的天空,一塵不染,一碧如洗,蔚藍得讓人想哭!

——我明明足夠努力了,我明明已經這麽堅強了;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這麽渴望做成一件事情……可是……可是……

——小伊也明白吧?明白我根本是個廢物,我根本什麽都做不到,所以她連我想做什麽都沒有問……她隻是要站在……何飛……那一邊……

——她相信何飛……相信他超過相信任何人……超過相信……我……

她不知道自己在這個陌生的地方逡巡了多久,隻覺得一顆心在隱隱發痛,腦子裏充滿了無數傻念頭。她知道夏小伊沒有錯,錯的是自己;她知道一切都因為自己的無能,自己太過軟弱無力。小伊幫她,照顧她,可是她為她做了什麽呢?她能為她做什麽呢?

——歸根到底隻不過因為我和她一起長大罷了……隻不過因為她……可憐我罷了……

那感覺可真難受;比麵對父母過度的關切比麵對老板鐵青的責問更加難受一百倍。

封琉璃不住自怨自艾,以至於恍惚中轉了一個圈,竟然鬼使神差地又回到了陳莉莉家樓下。她抬起頭來,望著被夕陽刷成暖紅色的樓麵和一扇扇閃閃發光的玻璃窗,一個念頭不知怎地就爬入了腦海,揮之不去。

“……再試一次吧,”有個聲音在她耳邊低聲蠱惑,“再試最後一次——假如還是失敗,那不如放棄算了;不如回家去,離開北京、離開小伊……算了……”

琉璃不知道說話的人是誰,隻感覺渾身一陣哆嗦,指尖隱隱發麻。

她是那樣猶豫不決,以至於剛勉強邁上了兩層台階,就和從樓上下來的某人撞了個滿懷。封琉璃如夢方醒,連忙道歉,可一抬頭,便愣住了:北京有近千萬人口,她認識的絕不超過一百個,可偏偏這人卻正是那十萬分之一。至少琉璃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是小伊的同行以及老朋友,知道他有著體貼的性子和好脾氣……竟在絕地遇見援軍,真真是意外之喜!於是她立刻又升起希望,紅著一雙眼努力笑著,想要開口招呼——可冷不防,身後忽然有人說話,是一種高傲的、質問的語氣:“你怎麽這麽慢!”

她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在這句話響起之前,高遠雖然驚愕,但臉上明明已經漾出了客套的笑容,他明明已經認出了她;可這句話一傳來,那笑容就好似秋風掃過樹上的葉子一般簌簌零落而下,他看著她的目光,仿佛在看著咬開的蘋果裏的、半隻還在蠕動的蟲子。

封琉璃怔住,那聲“你好”生生卡在嗓子裏,再也無法說出口了。

身後有高跟鞋的聲音哢噠哢噠踩上來,高遠似乎也已呆住,嘴巴微微張著,眼裏是一團混亂的迷霧;突然,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推開封琉璃,兩三步趕過去,急切地說道:“安妮,這是夏小伊的私人助理!”

琉璃連忙轉身,便看見了一個真正美麗的女人,站在自己身後,正眯著眼向她瞧。

真的是個美麗的女人!即使站在夏小伊麵前,也絲毫不會黯然失色。隻不過,小伊的美是活生生的,像大朵燃燒的鮮花,而這個女人的長相無疑精致許多。和她比起來,夏小伊下巴太尖眼睛太亮,眉毛太濃而頭發總是亂糟糟的;同樣的,和夏小伊比起來,她的身上便沒有那種鮮活的生氣,像是朵畫在畫上的花,僅僅是非常、非常美麗而已。

她盯著那女人發愣的時候,那女人並未動容,臉上平靜無波,好似最幽深的海水。高遠此時似也終於恢複了正常,他擺出一個極端僵硬的笑,說道:“怎麽是你,琉璃?真的好巧啊……”

琉璃勉強對他笑了一下,她不是傻子,她已感覺到氣氛詭異。

那女人微微垂下頭,低聲笑了起來,她靜靜走過來,走到封琉璃麵前,給了她一個如冰的擁抱:“很高興見到你,我叫賈安妮;是夏小伊的……老朋友了。”

“啊,抱歉!”琉璃恍惚回答,“我才來不太久,我還不是……還不是很熟悉。”

“沒關係,”那女人放開她,越發笑起來,“小伊估計已經忘記我了,畢竟可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怎麽會呢?琉璃想,這麽漂亮的人,誰也沒辦法忘記的吧?

“你們……也來看莉姐?”琉璃問。話一出口便自覺魯莽,臉上不禁隱隱泛紅。

“是啊,我們來看陳莉莉……不過我們該走了,”那美人兒回答,稍稍俯下身,用一種和貼心好友傾談的親密語氣,“有些傷口,硬逼著她暴露給別人看,可也太殘酷了——你說是不是?”

封琉璃愕然,臉不由得更加紅了。

“你……還要上去麽?”美人兒微微眯著眼,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慵懶媚態。

“是……不……我是說……”琉璃又是點頭又是搖頭,隻覺得自己實在是窘透了。

“我們開車來的,需要送送你嗎?”美人兒越發和藹可親了。

“不了,謝謝,我自己可以……”琉璃連忙擺手不迭。

賈安妮又一笑,不再說什麽,就此告別。

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在樓梯間,封琉璃才漸漸從慌亂中冷靜下來。她轉過身,望著一級一級向上延伸的台階,雙腿像灌了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