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成灰

陰謀與愛情Ⅰ

陰謀與愛情Ⅰ

何飛在夏小伊的住處停留了一個半小時,直到他離開,下了樓之後,才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小伊的室友到哪裏去了?封琉璃一直沒有出現。

不過,無論怎麽說,那位臉龐小巧的清秀女孩兒在何董的記憶裏,隻是一張麵目模糊的淡薄影子罷了;這疑問隻在他腦海中停留了幾秒鍾,轉瞬就拋諸雲外。

何飛坐進車內,並不著急出發;車子四窗緊閉,窗子上貼著特別的遮光膜。隻有在這樣絕對孤獨的時刻,他那張美好而溫暖、無可比擬無所不能的麵具才略微鬆動;他用手指點住太陽穴輕輕揉了揉,清晰地感覺到心口在痛。

——痛吧……無論怎樣痛,也必須繼續走下去;也一定要痛著、堅持下去……否則這一切都沒有意義,否則這所有的有情的無辜的傷痛,全都沒有意義。

他的演員生命早就毀於一旦,徒留虛名而已;演藝圈日日更新,無論是怎樣的臉孔,不再出現了自然會被忘記。而在“導演”這個嶄新的目標上,若按照“正常”的方式,想一步步靠“正常”努力達到可以與林建國相較的地位,還需要很久很久。他並不是沒有耐心沒有毅力不能等,隻不過林大導演這個人,臥榻之側絕不容他人酣睡;以他的身份,想捏死一隻螞蟻,叫某個新晉從圈子裏消失,再容易不過了……

除非……除非……你能在第一步就一鳴驚人;從第一步起,就和他站在同樣的高度、同樣的舞台上,在眾目睽睽下對決,在正麵交鋒中拚個你死我活!

很難想象,是吧?但誰說不可能?林建國本人不也正是一步登天的麽?

到目前為止,雖然橫生許多枝節,可畢竟一切……都在計劃之中。叫林大導演繼續為他的“張愛玲”海選去吧,最好鬧到街頭巷尾人盡皆知。當他宣布人選的那一日,也將是何飛的《傾城之戀》對外曝光的時候;一部是名作家的個人傳記,另一部是同一作者的代表作,這樣兩部片子注定被比較——而何飛要的,也正是這個公正“比較”的機會而已。

他必須一戰成名,別無選擇!林建國可以找到最好的劇本、最好的演員和巨額的讚助金;要與之相提並論,他絕不能在這些地方輸掉——何飛曾以為這樣的機會絕不可能落在自己頭上,不過,他錯了,因為他遇見了迷路的公主;他遇見了夏小伊。

想到夏小伊,何飛不由得笑了。那個笑容是那樣微渺,以至於連他自己都並未覺察。

——他便懷著持續疼痛到幾近麻木的心,帶著那樣奧妙的微笑,駕車離去。

在何飛心裏,封琉璃不過是個僅有點渺茫印象的小丫頭罷了,既然夏小伊喜歡她,堅持要把她留在身邊,那麽留著就留著好了;小伊開心,總沒有壞處,何況她總有一天必定要獨立飛翔的。可是在封琉璃心裏,何飛卻是個重要不過的人物,小伊信任他,她卻不信任他,她總覺得在他完美的麵皮下麵,不知安著什麽鬼蜮心思。

——當然,這到底是自己理智的判斷,還是某種莫名其妙的嫉妒心在作祟,連封琉璃本人也說不清。

此時,她便捏著一張紙條,坐在某座單元樓五層至六層之間的樓梯上。紙條上的地址是夏小伊寫給她的,據說陳莉莉就應該住在身後那扇防盜門裏。

她按過很多次門鈴敲過很多次門,統統無人回答。

琉璃已在門外待了好幾個小時,起初是站著,後來實在站不住,便索性坐倒了事。也有幾次,她聽見有高跟鞋咯噠咯噠的聲音從樓下向上走,心也跟著越跳越快,緊張到不知怎樣才好——可終究全是虛驚,普通工作日,一整個上午除了保潔之外,連半個人也沒有看到。

封琉璃漸漸便有些氣餒,好容易鼓足勇氣來到這裏,心中做了無數功課應對陳莉莉可能的怒火和拷問;可偏偏無疾而終,連人家的麵都沒見到。她隻覺得肚子裏咕咕作響,看看表,早已過了午飯時分。琉璃是真的想放棄算了,可何飛的笑容隻要在腦海中一轉,便又無論如何不甘心起來——自小到大,無論是成績沒考好也罷,還是被逼著戒除網癮也罷,甚至是不得不重修一年時也一樣……她從來都沒有這樣“不甘心”過。若真的……真的這樣一走了之,她知道自己絕對不會有膽量再來一次。

那一天不過是初夏,天氣卻熱得叫人難以喘息。封琉璃坐在台階上百無聊賴,心中的“不甘”翻江倒海。她並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在擔心些什麽,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該怎麽辦;可總是有種預感縈繞不去,就仿佛一場憑空出現的幻夢似的:

在夢裏,封琉璃無法喊出聲音,她眼睜睜望著分別那年青春無限的夏小伊在遠方的湖麵上逶迤前行,遙遙而去;而自己在追,在呼喊——徹骨的虛弱感流遍她的全身;麵對不可挽回的悲劇時、那樣一種絕對的無力……

——依賴著什麽而生存,無論那是夢想也罷,是愛情也罷,或者是某個神祇一樣的男人也罷,都如同行走在水麵之上吧?當那種依賴那種信任破碎的時候,你還能站在那裏嗎?

——我知道,我擔心,我害怕……可是……可是我又能怎麽樣呢?

在很小的時候,在她還沒有了解到這個世界有其必然法則的時候,封琉璃時常在獨處時於鏡子裏端詳自己的臉,希望在那裏找到讓她欣喜的、證明自己和夏小伊擁有同樣出眾天賦的證明——可沒有,完全沒有,鏡子裏的張臉堪稱清秀,但是僅此而已。

後來大了一些,懂得了無論如何,自己也隻是自己而已。那是一種撕心裂肺的成長,但是傷口痊愈之後終得平靜。

……“終得平靜”?

難道要她這樣對比姐妹還親的小伊說嗎?叫她說“小伊,你信錯了人,那人根本不是真心對你,他一直對你說著謊——不過這也不是壞事,因為‘奢望過去終得平靜’”?

——沉睡在冰冷寂靜的湖底,眼睛卻透過層層波浪、依然執拗的死盯著天空!那樣一種悲哀的、凍入骨髓的平靜?!

——天!怎麽可能?

封琉璃知道夏小伊和自己不一樣,從小就知道。小伊是上帝的寵兒,她有超凡美貌,她還有表演天賦——可所謂的“美貌”和“天賦”真的是神的禮物嗎?或者隻是……一個惡毒的玩笑?

——那些恩賜是會成為她的翅膀,讓她擺脫一切束縛飛向高空?還是會把她變成怪物,吸幹她所有的一切,送她去往不可知的道路?

封琉璃不知道,她隻能旁觀;她所有能做的,就是坐在這裏等,坐在這裏守候一個渺茫的希望而已……

她幾乎都要堅持不住,想象的陰雲將她徹底壓倒,她幾乎就要哭了。可就在此時,身後的門無聲無息打開;陳莉莉穿一件素色家居服,臉白如雪,正冷冷望著她瞧。

“你究竟想做什麽?”陳莉莉問。

封琉璃呆住了,一時之間準備好的答案不翼而飛,完全不知該如何開口才好。陳莉莉眼神愈冷,一揮手,又要將房門閉合。

琉璃幾乎是飛撲上去,叫道:“等等!請等等!我有話要說——你既然開了門,就是要聽我說完的,對吧?”

陳莉莉並不動容,可關門的動作卻停住了。許久,她點了點頭:“你說吧。”

“我是夏小伊的……朋友,是代替小伊到這裏來的,我……”

“……我知道你是誰,夏小伊的私人助理,我們前天晚上才見過——你有話可以直說。”

“小伊叫我帶句話給您,她說……‘對不起’;還有……‘我要站在何飛這一邊’。”

陳莉莉的臉色越發雪白,眼睛裏分明轉出一層怒火,攥著門柄的手指控製不住地隱隱發顫。她忽然覺得厭倦,覺得自己開門出來,根本就是腦筋搭錯了線。她下狠心拚命去拉那扇門——可那個戴一副圓圓眼鏡,怎麽看都是個乖乖女學生樣子的小姑娘,竟硬生生擠在門裏,一步不退。

——小姑娘臉頰漲得通紅,眼中盈盈都是淚水。

“……莉姐,求你……求你救救小伊吧!”

陳莉莉再也無法忍耐,唇畔裂出一道如刀笑意:“求我救她?竟來求我救她?誰來救我?誰又曾救過Steve——誰能叫死去的 Steve活過來!”

封琉璃的懷中仿佛塞滿了鉛,壓得她漸漸喘不過起來;她努力抗拒著襲來的無邊恐懼,隻是不住分辯:“不是小伊做的,真的不是小伊做的!我保證!”

陳莉莉愈發冷笑:“保證?你憑什麽!”

琉璃張口結舌。

陳莉莉的眼圈漸漸紅了,她狠命咬一下嘴唇,再次用力關門;耳中卻驟然聽見一聲低低的慘呼——原來封琉璃不知從哪裏陡然間生出硬氣,竟將整隻胳膊塞在門縫中——自然疼得她臉色煞白,滿頭都是冷汗。陳莉莉實在沒料到琉璃竟然如此執拗,一時間也愣住了。

——封琉璃知道自己拙於口舌,自己是個局外人,根本無力剖辯什麽;說不定還會越說越僵、越幫越忙……可真叫她放棄,叫她就這麽回去,她就是不甘心的。

陳莉莉呆呆地望著封琉璃,眼淚忽然奪眶而出。那麽堅強的女人,僅憑雙手就將上上下下幾十個人的劇組打理得清清楚楚的女強人,終於痛哭失聲:“你到底想怎麽樣?你們還想怎麽樣?你們已經把我的生活攪得一團糟,我現在連門都無法出——竟還說什麽叫我去救她?玩弄人心,就那麽……那麽有趣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