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成灰

多謝命運的寵愛與詛咒Ⅱ

多謝命運的寵愛與詛咒Ⅱ

何飛為《傾城之戀》發布會挑選的地點是北京一家舊上海風情的特色酒吧,地方並不算大,也絕沒有林建國的豪華排場,但到場的媒體人數卻決不遜色。隻因為人人心裏都裝著天大狐疑,想知道聲勢已然跌至穀底的何飛,究竟是苟延殘喘打腫臉充胖子,還是想靠什麽王牌來反敗為勝,製造奇跡?

他們沒有失望——就像許多許多年前,林建國靠著一尊“金棕櫚”打開職業生涯的一片坦途那樣,何飛也得到了足夠重量級的名字來為自己導演的第一部電影添加砝碼:萊昂?阿特洛瓦——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奧斯卡最佳攝影獲得者,塔什婭?蕾——人稱“寶萊塢第一美女”的印度女明星,蓮安——香港著名剪輯大師……再加上以千萬為單位的布景道具以及服裝預算,加上龐大的跨洲際宣傳推廣計劃……所有人都聽得目瞪口呆咋舌不已,所有人喉嚨裏都跳躍著同樣的問題:“何飛從哪兒變出來這麽多錢!”

“錢”——這個字在演藝圈裏,就是奇跡的代名詞;和它比起來,區區林建國又算得了什麽?在一片金光閃閃的亢奮之中,何飛開始宣讀他擬定的演員名單,除了特邀的塔什婭?蕾之外,全都並非著名影星,但全都才氣縱橫。有人稱“配角專業戶”的老戲骨,有鬱鬱不得誌的年輕人,還有演技和脾氣同樣著名的業界“刺兒頭”……宣布到最後,隻剩下男女主角的位置還是空的。

何飛停住了話語,轉頭望向坐在身邊的夏小伊。夏小伊真的如她承諾的那樣,“一出門就變身”,臉上已全然沒有了方才的活潑開朗,甚至連笑的方式都變了樣。沉穩、內斂、端莊秀麗,隻有眼睛裏的光芒顯現出她驕傲和精靈的本性——隻有眼睛像她原本的自己。

“我想大家都猜到了,這位就是《傾城之戀》的女主角:Sicily夏,夏小伊小姐——她是‘我的’白流蘇。”

——你能想象更美好的情景嗎,夏小伊?

——當年那個坐在自行車後座,裙子像花兒一樣開放的小女孩兒……當年那個踟躕於北京炎熱的夏天,一邊流淚一邊咬牙堅持下去的可憐蟲……當年那些夢啊,那些最絢爛最瘋狂、隻在夜裏綻放天明時便煙消雲散的夢啊!

——都變成了真的,所有的夢想都成了真:全國所有的姑娘一起妒忌到抓破自己的臉,掃灰丫頭身著華服在城堡裏跳舞,王子的眼睛隻看著她一個人……

“……Sicily是我最欣賞的女演員,”何飛在說,“她是我的‘理想’;她是那種讓人以和她共演為榮的女演員……”

會場中突然爆發出一聲短促尖叫,有一個年輕女記者幾乎情緒失控,她全然不顧禮儀,帶著哭音尖聲問:“何……何飛,何導!你是說……你是說這部片子的男主演是……是……”

何飛點點頭,給了她想要的答案:“是我——《傾城之戀》的男主角是我。”

那個年輕的女記者,不知是過於激動、歡喜抑或是傷心,仿佛無法承受這個消息似的,放聲大哭起來。場內驟然一片混亂,混亂中不知是誰高叫:“何飛!你真的要為了那個聲名狼藉的同性戀女人重回影壇嗎?”

何飛笑了,整場發布會,這是他第一次露出笑容:“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

保安排開人群,圍攏過去,那人猶不死心,依然在喊:“你難道沒有看新聞嗎?在公共場所摟抱親熱,有希爾頓的監視錄像和報紙上的照片為證!”

何飛轉頭,握住夏小伊的手上,依然是笑吟吟的:“那一定是有人弄錯了,因為——這部片子結束後,我打算向Sicily求婚。”

——這無疑是世界上所有故事中最偉大的一個,傳唱不衰的樂章,永遠不朽的童話:灰姑娘穿上了水晶鞋子,從此搖身一變,成為王子的新娘。

多年以後,夏小伊依然會時常想起這一天。

——在北京在上海在香港在戛納在威尼斯在好萊塢在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每當夜裏沒有睡好或者壓力太大,她總是會做同樣的夢……惡夢醒來,恍惚間覺得自己正站在曾經和琉璃一起住過的兩居室門外——那幻覺分外真實,真實到她仿佛能嗅到當日走廊裏新粉的白牆濃烈的香。

那也許是夏小伊一生中最最短暫的瞬間,當她從手袋中掏出鑰匙插入鎖孔轉動的時候,其實並不知道,自己正在飛快地告別青春年少的時光,飛快地告別童話告別夢幻告別不顧一切的信任和肆無忌憚的愛……世界上最堅強的灰姑娘,這一天總會來的,所以你一定要堅強!

……小伊哼著不成調的歌兒打開門,踢掉腳上的鞋子走過客廳——隨即怔住!她呆呆地望著坐在地板上的那個人,一時間幾乎以為自己進錯了房間。那人正用她的電視機放著她的DVD,放著那部她看了不下五十遍的《告別夏天》——那人本該和她們一起去發布會會場的,但何飛等到最後,她始終沒有出現。

那人背對著她,聲音如同囈語:“在會場上,何飛對你說了什麽?”她問,“小辰告訴我,何飛說要娶你了,是不是?那傻孩子,他還為我哭來著,在電話裏哭得唏哩嘩啦的……竟然隻剩下他為我掉眼淚了……”

——就像之後一遍又一遍重複的夢境一般,亮與暗、白與黑、豐碩與凋零、火焰與灰燼,她的世界被生生一劈為二,唯留自己,盈盈站在傷口中央……夏小伊踏進門檻的瞬間,便從這一半踏入了那一半,這一半是焦灼、煩惱卻生機勃勃的炎夏;那一半則是冰冷、遲暮、一切凍結的凜冬。

屏幕上的片子已播至結尾:十五歲的何飛在他最後一個夏天裏,去小商店的屋簷下躲雨,店裏幫忙的小姑娘遞給他一條雪白毛巾——那個小配角在整個片子裏出現過四五次,可加起來還不足兩分鍾;她有雙會說話的眼,笑的樣子竟然有點像夏小伊……

——她記得自己將這個大發現告訴何飛的時候,何飛隻是捏了捏她的臉,笑著,什麽都沒說。

看片子的人按了暫停鍵,畫麵定格在龍套女孩兒燦爛的笑容之上——她終於轉過頭來,麵無表情的臉,平庸的相貌,死氣沉沉的眼睛——是卓樂。

“……這是我,”用最平淡的陳述語氣,她對夏小伊說。不知為什麽,小伊忽然想起在發布會上,何飛向觀眾們宣布謎底的時刻:“是我——《傾城之戀》的男主角是我。”

——他們說話的方式可有多麽相像啊?為什麽自己從來沒有察覺過?隻因為他總是笑著而她總是板著臉?嗬……對演員來說,“笑”或者“不笑”,有區別麽?

“這個鏡頭本來是放在片子最開始的——本來應該是,不過,拍到一半的時候,劇場的燈光設備掉了下來,砸在我臉上……林建國的確是天才,從中途推翻重來的故事還能得到世界大獎——而我……”卓樂用手摸了摸右邊的眼角,“那時候的整容術可遠沒現在這麽出神入化,是吧?”

夏小伊突然明白了——為什麽影片裏十五歲的何飛赫然有三十歲的目光;為什麽他單薄的身影在密密垂落的雨絲中顯得那樣傷……夏小伊還同時明白了其它許多事,比如卓樂為什麽那麽討厭她;再比如當她說到金西西的秘密時,何飛為什麽始終搖頭,表情憂鬱而冰涼……

……

那一年的夏天我有藍色的臉

蔚藍的臉孔和潔白謊言

提著鞋子站在故事的旁邊

黑發女子遇見了傳說中的少年

……

——《告別夏天》,是的……他和她的夏天,從那時起,就結束了。

“……真奇怪,”卓樂兀自在說,兀自笑了——那笑容好似漂浮在蒼白大海上的幽靈船,載滿了舊日光陰的影子,載滿了已死的消逝不再的青春,“為什麽你們都以為我叫卓‘樂’?我看上去一點都不快‘樂’;我叫卓‘樂’,飛‘越’的樂……飛越——何‘飛’和卓‘樂’,為什麽你們全都沒有發現?”

夏小伊突然間想要尖叫——震驚、疑惑、恍然大悟和歇斯底裏在她的血管中汩汩湧動,她幾乎想撲過去、想質問、想大聲哭喊“那不可能”,可最終隻是猛地一個寒戰,不受控製地向後退了兩步——“真實”是隻殘暴猛獸,它正蹲在卓樂的肩膀上,紅通通的眼睛放著光……

卓樂的眼睛一直望著虛空裏,整個人像是在喃喃自語,此時卻突然將目光收了回來,移在夏小伊臉上,凝定不動——聲音也恢複了慣有的冷漠而尖刻,就像冰做的刀。

“我真恨你,”她一字一頓地說,“你絕對不知道我有多麽恨你——何飛的眼裏隻有你,即使那是演戲……真叫我憐憫,又真叫我妒忌……”

夏小伊又向後退了一步,隻覺得自己這一輩子都沒有如此軟弱過。她遲疑著,搖搖頭。

卓樂冷笑,從口袋中掏出一隻小小錄音筆,按下播放鍵,何飛的聲音立刻傳了出來,充滿整個房間,依然是那樣溫柔,那樣恬淡衝和。

——對頂尖的演員來說,“溫柔”與“冷酷”,有區別麽?

夏小伊聽見何飛在說:“……是吧?你也得承認,她有才華。外表看起來那樣堅強,心卻毫不設防,最柔軟不過。在世為人,這是致命缺陷,但是作為一個演員,卻是千裏挑一的資質……人總是慣於保護自我,一旦在世上打拚經營,不多時就會產生厚厚的保護膜,隔絕掉世間風刀霜劍,卻同時也隔絕了敏銳和靈性——她不需要那層殼,不需要長大……我會保護她,讓她盡量懷抱赤子之心,她會做到‘我們’做不到的一切。”

夏小伊心裏一酸,他竟這樣看她?他竟這樣……了解她?所以他慣她、寵她,令她嬌縱、令她任性;他給她獨一無二的美夢,最美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