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成灰

多謝命運的寵愛與詛咒Ⅲ

卷三 仙蒂蕾拉狂想曲 多謝命運的寵愛與詛咒Ⅲ

卓樂的聲音也從機器中傳了出來,越發顯得譏誚,毫無溫度:“她總會長大的,何飛,你幫不了她一輩子。”

接下來是一陣長長的沙沙聲,以至於夏小伊本能地懷疑錄音已經結束了,隻不過卓樂忘記關掉它而已。就在她剛想開口的時候,何飛的聲音再次響起,輕飄飄的,她從沒有聽過那樣的聲音,像是蒙著一層黑色的紗:

“……越是出眾的大明星,越是難得幸福生活;沒有刻骨銘心的千傷百損,哪來絮絮如生的恩怨情仇?比起天賦,她還有更大的才能,叫自己活下去的才能……我想要的是無論遇到什麽樣的問題,也永不言敗永不放棄……永遠被自己的**所煎熬著的人,隻有這樣的人才能走到最後——若她失敗,若我看錯——那也不過是我這輩子裏犯過的又一個錯……而已……”

“真實”的猛獸從卓樂肩上一躍而下,咬住那隻錄音筆,衝夏小伊挑釁似的搖頭擺尾——卓樂的聲音從“真實”的口中溢出,斷斷續續,模糊不清:

“你的錯……嗬,你就背著你的錯到地獄裏去吧,何飛……我怎麽會嫁給了你這樣的男人?我怎麽會愛上了……你這樣的男人?”

封琉璃坐在酒紅色的小甲克蟲裏,百無聊賴,她本想一起上樓去的,但小伊說她隻拿兩件衣服回公司換,去去就來,所以她便待在車裏等。

北京的夏天可真是熱啊,盡管車內開著冷風,依然覺得自己被一團燃燒的空氣包裹著。隻要將車門拉開一條縫隙,那火焰便翻湧著撲了進來,爭奪一切水分,把它們統統蒸幹。

封琉璃坐在那裏等了許久,可一向利落的夏小伊竟然還在上麵磨蹭。她忽然覺得困倦,漸漸合上了眼睛。

……那個夢又來了——夏小伊在湖麵上越走越遠,身子漸漸下沉;而她則在湖岸上追趕,竭盡全力呼叫,喉管中卻隻有風聲在響……

封琉璃猛然驚醒,一身都是冷汗。她一邊揉揉酸痛的眼,一邊駭笑:自己真傻,小伊明明是那樣快樂,那樣幸福,叫那些無謂的毫無根據的不值一提的悲劇預感,統統見鬼去吧!

於是她坐在那裏繼續等,也許有五六秒,也許有十分鍾……封琉璃突然瘋了般推開車門跑下去,跑出兩步又退回來拔鑰匙,鎖上車子,衝進樓宇的陰影之中。

自從那些事情發生之後,為了避免麻煩,她們總是把車子停在小區內遠離住處的角落——封琉璃從未如此時此刻這般痛恨這個決定。她奔跑在北京火一樣的夏天裏,跑得那樣快,好幾次險些摔倒——或者摔倒了,緊接著又爬起來繼續跑,她已經記不清……

……她跑進樓道,跑進電梯,跑到屋門口,門並沒有關牢,夏小伊的鑰匙還掛在門上,鑰匙墜是隻搞笑的浣熊。她衝進屋子,裏麵有個女人正在大聲哭泣——像之前的某個晚上一樣——那個晚上她們坐在一輛車中,琉璃聽見她一直在痛哭著某個陌生人的死。

——她為之而哭的那個死人,名字叫做“小越”。

從痛哭的卓樂身邊逃開,夏小伊獨自在街上遊蕩,日光強烈,心中空曠,如同正午時白銀般的原野。她已經把所有事情都忘了,忘了自己是誰,忘了為什麽在這裏,還忘了依然在等著她的封琉璃……她來到街邊一家小小的冰淇淋店,要了一客最大的香草冰磚,踞案大嚼。

是夏天,白熾的氣流在虛空中盤旋出無窮幻影,當班小姐昏昏欲睡,小店鋪沒有空調,披肩的長卷發太過濃密,汗順著小伊的後頸不斷向下滑。

她實在討厭夏天。仿佛又回到了過去,發臭的氣味又潮又黑蟑螂滿壁的豬圈,和連豬圈的租金也付不出的窘迫生活……

——原來自己一直沒有從那個夏天的陰影下麵走出來,隻有自己依然停在原處。

一個灰頭土臉的十六七歲少年,抱一隻足球,從外麵進來,一眼看見夏小伊那張怠惰、厭倦、徬徨、矛盾、緊蹙雙眉鬱鬱寡歡的精致麵孔,瞬時愣在當地……

小伊恍若無視,付了帳離開。她對他一點印象都沒留下,他卻一生沒能忘記她的眼睛。

“……不知道小伊會不會原諒我。”在推門之前,夏小伊聽見裏麵有個男人的聲音在說。起初她以為那是何飛,但隨即便否定了,因為真正的何飛的聲音緊隨著也傳了出來:“會的,”他說,“兒女都會理解父母,隻要給她時間……”

——夏小伊推門的手,忽然僵在那裏。

“……我第一眼看到就知道是她,她長得和她媽媽幾乎一模一樣……我給嚇著了,怎麽可能呢?不過是圈子裏的朋友偶爾拿給我的一部小片子,我卻在裏麵找到了親生女兒——簡直像是電影裏才會有的情節,”那聲音絮絮說著,忽然長歎,“……你告訴我她姓夏,名字叫‘小伊’的時候我就斷定了——小伊,小‘易’……沒錯的,那一定是我女兒。”

“無論如何,總是件喜事,”何飛說,“晚上告訴她吧,Sicily會高興的,她一定也找您找了很久了。”

“不、不……我……不敢認她,也不能認她,如果認了她,家裏那邊會有很大麻煩……但她的確是我女兒,我會滿足她一切願望,想要什麽就有什麽,讓她一輩子快樂快樂的……她想做女明星,她有這個才能,那我一定幫她達到——哎,何飛,你肯定沒辦法理解我這種可憐老頭子的想法……”

“我理解,”何飛說,“小伊是非常很可愛的女孩子,有時候我都覺得……希望有這樣的女兒。”

——夏小伊靜靜地推開門,看到一張臉,熟悉又陌生,常常存在於她心中的臉。她曾經有一千一萬個想象,覺得他會在各式各樣的場合中出現,拯救她,帶她脫出命運的泥沼,但是他並沒有出現;就在今天,她絲毫沒有想到他會出現的時候,她已經學會不再盼望他的時候,他卻來了。

——夏小伊不是沒有想像過,有一天會遇到自己的父親,相認、眼淚、激憤……最終原宥;但是她從沒料到竟然會是現在這樣——在這樣的時候。

“……小……小伊?”易銘璽驚呆了。

何飛顯然也吃了一驚,但轉瞬便笑起來。他笑起來的樣子可有多好看,左邊的眉毛總會比右邊高出一點點……天!我多愛他!小伊想。

——盡管那是演技,是假的,我依然這樣愛他……

“你說……我想要什麽就都會得到什麽?是不是——‘爸爸’?”

——叫聲“爸爸”沒有什麽難的,她是在演戲,在演一場父女重逢榨人眼淚的大戲,演大團圓結局必備的一場口水戲。

而成功商人、億萬富豪、壟斷緬甸玉石產業的大亨易銘璽卻無疑為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感動了,聲音顫抖,眼眶裏盈盈都是淚水:“是,乖女兒,爸爸什麽都答應你!”

小伊的眼睛也濕潤了,她大聲問:“什麽都可以?香奈兒的衣服?法拉利的車子?好萊塢的大門?還有……男人,我愛的男人——都可以?”

易銘璽顫巍巍站起身來,沉重地點著頭,聲音凝澀:“爸爸……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媽媽,之後一定補償你,爸爸答應你……”

夏小伊忽然笑了——無比豔麗,無比決絕,從東方到西方,從過去到未來,從沒有一個美人兒有這樣的笑容。她伸出手,筆直指向房間另一側的那個男人,笑著,對她父親說:

“好,我就要他——我不要香奈兒不要法拉利也不要好萊塢,我就要何飛一個人!你買給我!我不管你花多少錢不管你用什麽辦法哪怕你雇殺手把卓樂殺掉也好……總之我就是要他!把何飛給我!讓他真心對我!我……愛他……”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淚水已蒙住了她的眼。她聽見易銘璽狂亂的沉默;聽見咫尺之外,有什麽東西破碎的聲響——有什麽東西自半空中跌落,在她腳下摔成碎片……那是何飛的水晶麵具,她知道,謊言終於破碎,這場可笑的戲、終於……

結束了。

封琉璃在整個北京城裏尋找夏小伊。北京城好大、好大,哪裏才是你的、我的、我們的家?她開著車漫無目的在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逡巡,鋼筋水泥的摩天樓仿佛荒原上矗立的黑色森林。她抓起手機拚命重播小伊的號碼——始終無人接聽……封琉璃突然失去勇氣,車子癱瘓在馬路中心,四環路上汽笛聲響成一片。

突然,電話響了,是夏小伊!琉璃閃電般抓起來,用力按下“接聽”鍵,手竟然顫抖不休,幾乎拿捏不住。

“喂喂?小伊嗎?小伊……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在哪裏?”

封琉璃用力咽了口吐沫,喉嚨深處一片刺痛。

信號並不好,耳中雜音一片,夏小伊的聲音遙遠地好似天邊:“琉璃……我……我從沒有告訴你:方隅離開的時候,我一直在埋怨自己,我太軟弱我沒勇氣,我不夠堅強,我隻要再努力一下,就一下,他就不會離開我了……可是現在……現在……我明明已經那麽努力……我明明已經那麽堅強了!可是……可是為什麽……”

電話掛斷,再無聲息。

不知道過了多久,封琉璃茫然放下手機,夕陽已至。落日的光輝照在車子的擋風玻璃上,行人神色匆匆,被晚霞染成通紅——連整片天空都給染紅了……

——風聲呼嘯,夏小伊又一次像當年那樣,在風裏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