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一刀

正文_第38章 磨刀客(7)

夥計們在收拾桌子上的殘羹剩酒。

郭風在呆望西墜的太陽。

一片烏雲,從南方拖過來,給即將落暮的黃昏投下暗影。

很快地,郭宅也被烏雲的暗影遮吞住了……

郭風還站在庭院裏,站在烏雲的暗影裏,肖若雲和郭儀都已回房去了。

郭風還等,他不相信,這一天真的能這樣平平安安度過……他在等意想不到的情形出現……

突然,郭風的眼睛大睜著:

他看見那些收拾剩餘酒菜的夥計,好像一個個都喝醉了酒,無聲地滑倒在地……

四十四個夥計,幾乎是同時滑倒在地……

不可思議的事情終於出現——

郭風沒有驚慌,他的眼中,流露出難以覺察的冷笑。

四十四個夥計,誰也不能使他們同時倒地,因此他們來的至少有五個人。

果然,慢慢地從地上站起來五個人。

這五個人都黑衣打扮。一切都是黑的,隻有背上的刀明亮耀眼,如寒冰。

郭風冷冷道:“你們就是洛一苗的仆人?”

黑衣人不語,冷刀不動。

郭風又道:“天快要黑了,你們回家去吧。”

黑衣人不語,但是他們寒冷的刀,一齊砍向郭風。

五柄刀,像五道閃電,刺穿黑暗,每一刀,都砍向郭風的咽喉。

五刀,隻要一刀砍中,郭風便再難活命……看來,每一刀都不曾刀下留情。

烏雲遮天。殺氣遮天。

五刀夾擊,勢若雷霆,卻無聲無息。

讓人覺得這隻是平平常常的一刀,好像隨隨便便的一閃就能輕易閃開……他們看不見郭風在黑暗中微笑,但郭風確實在笑,他有他笑的理由。

五柄刀齊齊砍至,沒有一刀是砍在郭風的脖子上的,而是都砍在了另一柄刀上。

“當當當當當。”五聲脆響,五截斷刀,如流星,飛射到烏雲裏去了。

一刀擊斷五刀,這就是陶刀的刀。

陶刀這時出現在郭風麵前。

黑衣人一招受挫,騰身後翻,齊齊倒退,五柄斷刀,在黑暗中依然耀眼,依然陰寒,依然明亮……

這五柄斷刀,依然可以殺人於瞬間。

依然令人膽寒。

郭風的手心,開始滲汗。

天空好像在醞釀一場暴雨,而暴雨降臨之前的黑暗,令人窒息。

誰也沒有動,誰也不敢動。

誰動,誰就是受攻擊的目標。

門口的兩個大燈籠,這時點燃了。

陶刀和郭風,就在燈光裏。

平時感覺柔和明亮的燈光,這時顯得很重很黯淡,好像被黑色擋著,無法散發。

良久,陶刀道:“郭大俠,這一天結束了。”

陶刀話落,五柄斷刀也落地,五個黑衣人,悄然倒下。

郭風歎了一口氣,但很快又露出微笑。

陶刀道:“郭大俠,我本不想立刻殺他們,但還是出手太重了。”

郭風道:“你第一次用斷臂之臂殺人,能夠做到這樣,已是相當不錯了。”

陶刀問道:“洛一苗跟郭大俠有仇?”

郭風道:“沒有。”

“那他們為何要三番兩次想置你於死地?”

“我也不知道。”

兩人正說著,身後一個聲音輕笑道:“你想不想知道原因?”

陶刀和郭風俱是一驚,聽聲音,說話之人就在他們背後,而能夠站在他們背後又不讓他們發覺,這個人的武功,一定很可怕。

郭風道:“不想。”他說著轉身,背後這人離他果然很近,隻一劍之隔,如果他出手,他不知道能不能躲開。

如果不能躲開,那他現在已經死了……郭風不敢往下想,他的手心再次出汗。

陶刀也臉色蒼白。

郭風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就是殺人王葉多。”

那人道:“這一定是有人告訴你的。”

“是你的劍告訴我的。”郭風道:“天下隻有殺人王的劍沒有殺過人。”

“你猜對了。”這個人果真是葉多。

葉多道:“要不是我的劍永遠保留清純,剛才你已經死了。”

郭風道:“我信。”

“那麽你呢?”葉多在問陶刀。

陶刀道:“以前信,現在不信了。”

“為什麽?”

“如果你有把握殺我們,就不會這麽多人一齊來了。”

葉多笑道:“你錯了,他們並不是幫我的。”

頓了頓,接著道:“我的幫手,隻有一個。”

這時,燈影裏又出現了三個人。

一個是獨孤敗。

一個是慚兒。

一個是傅雪痕。

陶刀道:“誰是你的幫手?”

葉多搖搖頭,歎息道:“可惜連我也不知道,叫我怎麽回答。”

郭風絕望道:“不管誰是你幫手,看來我們都沒辦法再活了……”

葉多笑道:“你應當知道,沒辦法活,意味著什麽……”

郭風道:“不能活,隻有死。”

葉多道:“人死不能複生,這個道理相信你也懂。”

郭風苦笑不語。

葉多接著道:“可是郭大俠是不能死的,

若是死了,如此舒服,如此讓人羨慕的日子就結束了。”

郭風慘然,他的臉上,這時現出疲憊的神色,他確實累了,他無助地望著陶刀。

陶刀也無助地望著郭風。

陶刀清楚,這是他出手的時候了。

盡管他沒有一分取勝的把握,但他沒有後退的餘地,當主人受到生命威脅的時候,他沒有理由不挺身而出,就算是死,他也應該死在主人的前麵。

陶刀準備出手……

陶刀已做好了死的準備……

夜,漆黑,暴雨,遲遲沒有傾盆……

在這窒息的空氣裏,卻聞不到殺氣。

連郭風都有些驚訝,他已經聞到了自己將死的氣息,卻聞不到殺機。

聞不到殺機並非沒有殺機。

而是這種殺機,更危險,更無法預料……

陶刀的刀,悄悄出手。

他本是空著手,他手中的刀是從哪裏來的?

他手中不禁多了一把刀,而且一刀四式,分向葉多、獨孤敗、慚兒、傅雪痕砍去。

太快的速度,讓人感覺他隻砍出一刀。

無與倫比的一刀,神秘莫測的一刀,挾雷霆之氣勢,帶幽陰之森然。

郭風滿意地笑了起來,他笑,不是讚賞陶刀舍命救護,而是他知道陶刀這一刀之後,他那斷臂之臂將發出的致命武器。

可是,郭風還沒有將他的笑完全展露出來,就戛然而止。

如一團火,還沒有燒,便熄了。

陶刀人在空中,一刀四式,罩向四人,輕輕一刀、葉多、獨孤敗、慚兒這時同時出手——江湖上還沒有人能經得起他們四人的聯手一擊,若被擊中,陶刀不是粉身碎骨,也會變成八十大塊。

陶刀不會不知道這四個人的厲害,陶刀更不想自己變成八十大塊。

所以,當他看到四個人要出手的時候,他在空中一翻,消失於黑暗中……

所以,他的無與倫比的一刀四式並沒有砍下去。

所以,郭風如僵屍一樣呆立不動。

葉多笑道:“郭大俠,人死不能複生這個道理,現在你應該懂得更透徹了吧。”

郭風頹然道:“你究竟想幹什麽?”

葉多道:“等下你就會知道了。”

頓了頓,接著道:“我先告訴你洛一苗為什麽要幾次三番置你於死地。”

郭風不解地望著葉多,又看了看黑暗裏的輕輕一刀、獨孤敗和慚兒。

“因為你死了,你所知道的秘密,將永遠成為秘密,沒有人可以揭開。”

隻聽葉多道:“洛一苗正是那個希望秘密永遠也不要揭開的人。”

郭風道:“我有什麽秘密?”

葉多笑道:“世間誰沒有秘密?隻是有些人的秘密值錢,有些人的秘密不值錢而已。”

“還有一些秘密,足以使自己喪命。”

一個聲音笑著道:“郭大俠,你不用想也應該知道,要保命的唯一途徑是什麽?”說話的是獨孤敗。

郭風道:“什麽途徑?”

獨孤敗道:“你隻有將秘密告訴別人,殺你的人才不會殺你。”

郭風道:“為什麽?”

獨孤敗笑道:“如果你笨得連這個道理都不懂,你就不配守住那個秘密。”

郭風還是不解道:“什麽秘密?”

獨孤敗冷冷道:“郭大俠,你還是別裝蒜了,林小林呢?”

郭風茫然道:“林小林是誰?”

“如果你連林小林都不知道,那麽,你……”獨孤敗冷冷地盯著郭風,一字一頓道:“除非你不是郭風。”

郭風不是郭風?

郭風不是郭風!

獨孤敗的話剛落,輕輕一刀猛然失聲道:“他真的不是郭風。”白影飄飄,倏然不見了。

獨孤敗呆了呆,也隨後追去。

客廳。

三杯茶。

茶香繚繞。

肖若雲久久沒有說話。

她的眼睛一直盯著一個人看。

這個人是郭儀。

坐在他們之間的,當然是郭風。

隻有郭風才可以坐這個位置,隻有郭風才能夠坐在肖若雲和郭儀之間。

郭風除了是肖若雲丈夫郭儀的父親外,重要的是他是郭大俠。

在這個家裏,郭大俠是絕對的最高象征,他的威信,也是至高無上的。

不光對家裏的仆人是這樣,對郭儀和肖若雲也是這樣。

他的話,誰也不能反抗。

特別是在他心情不好的時候,無論是誰反對他,都會惹來殺身之禍。

現在,他的心情就不好。

他的心情不好全是因為陶刀。

他甚至有些恨陶刀,陶刀的縝密安排,使他的這個生日過得如此平淡。

在他看來,這也許是最後一個生日了,他很想有人在今天的酒宴上大鬧一番。

他想殺人。

他想看流血的場麵。

可是,陶刀卻把他安排在這裏喝茶,他連院子裏也不能去。

陶刀雖然隻是管家,但他的話,郭風有時候也無法反抗,因為陶刀的理由很充分,也很簡單:

保護你的安全,是陶刀唯一的責任。

郭風不是沒有腦子的人,他知道什麽時候應該聽陶刀的話。

但郭風還是恨陶刀。

因為肖若雲和郭儀已經告訴他,酒宴很安全,這一天已經結束。

郭風恨,他恨陶刀把他關在這裏。

他也恨自己為什麽這麽聽陶刀的話。

他知道這是一個陰謀。

陶刀不讓他離開客廳並非是為了他的安全,而是蒙住他的眼睛,不讓他知道更多的東西而已。

郭風心情不高興時,有一個習慣,就是不停地喝茶。

倒開水的男童不停地為他換水換茶葉,男童換得有些暈頭轉向了。

郭風還是一杯接一杯地喝。

男童終於道:“郭大俠,別喝了。”

郭風盯著男童,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為聽錯了。

一個仆人竟然也敢對他發號施令!要不是二十年前郭風收留了他,他現在還在街上行乞,或者已經屍橫荒野了。

他看上去一張娃娃臉,可是,二十年前他就已經五十八歲了。

郭風收留了他,他什麽事也不會做,於是郭風隻能叫他倒茶。

二十年,他很少說話,加起來也許還不足二十句話,郭風一直把他當啞巴。

他雖然不說話,可他很知道郭風什麽時候要喝茶,因此,二十年來,郭風從來沒有使喚過他。

算起來,男童今年七十八歲了。

七十八歲的人就算真對六十歲的人發號施令,也沒什麽大驚小怪的。

可郭風好像在看一頭怪物,他真想一個耳光刮過去。

郭風正想著,他的手掌未動,隻聽男童說道:“是不是要打你一個耳光,你才會清醒?”

男童剛說完,果真一個耳光刮過來,“啪”一聲,正好打在郭風的臉上。

“打得好!”

隻聽有人在叫好。叫好的人,正從外麵進來。

他戴著舊草笠,扛著行頭,赫然是一個磨刀客。

郭風還沒來得及發作,看見磨刀客進來,笑道:“是打得好,怎麽樣?”

磨刀客這時在對麵的椅子上坐下。

男童馬上也給他泡了一杯茶。

磨刀客鼻翼微動,他聞到了一股茶香,清新,透徹肺腑。

磨刀客笑道:“謝謝。”

男童冷冷道:“我打郭大俠,你為什麽叫好?”

磨刀客道:“因為我也想打他,你幫我打了,豈不是好?”

男童為郭風換上茶水,道:“郭大俠,你聽到了沒有?”

郭風卻問磨刀客道:“你為什麽這麽恨我,巴不得我死?”

磨刀客道:“因為你死了,有人會很高興。”

郭風道:“如果我不死呢?”

磨刀客道:“除非你把林小林交給我。”

郭風道:“林小林又不是我的兒子,我有什麽權力把他交給你?”

磨刀客道:“那麽,你隻有死。”磨刀客說著,將一杯茶喝了下去,他的目光中,有一種無法言說的痛苦。

他為什麽會痛苦?

難道他要殺郭風,是被逼的?

果然,郭風道:“是誰逼你要殺我的?”

磨刀客默然道:“沒有人逼我殺你,隻是,我自己覺得殺人並不是什麽好事。”

郭風道:“殺人不是好事,那麽被殺呢?”

話未落,一劍刺向磨刀客。

郭風沒有動,出劍的,是郭儀。

郭儀使的,正是他那招拿手的“漫天雲雨”!

漫天雲雨,雲雨漫天。

郭儀的一劍,還是刺空了。

郭儀呆了呆,他沒有看清磨刀客是如何躲開的。

郭儀淡淡道:“這裏不歡迎你,請你離開。”

磨刀客道:“外麵漆漆黑黑,叫我到哪裏去?”

郭儀道:“你應該從哪裏來,回哪裏去……”

磨刀客緩緩道:“可是我已經忘了從哪裏來……”

磨刀客一邊說,一邊從背上解下一把刀。

鏽跡斑斑的刀。

沒有光澤的刀。

握刀在手,磨刀客沉聲道:“郭大俠,我不想殺你,可你得把林小林交給我。”

郭風道:“其實,林小林也不知道孤煙真言的下落,我們都受騙了。”

磨刀客冷冷道:“他在哪裏?”

郭風道:“他在墳墓裏。”

頓了頓,又道:“沒用之人,留下何用?”

磨刀客道:“這種話,你還是對三歲小孩去說吧。”

磨刀客說著,慢慢地站了起來。

他手上的刀雖然鏽跡斑斑,但這時每個人都覺得眼前一閃——

這不是刀光,而是殺氣。

沒有刀光,隻有殺氣。

但是仔細看,連殺氣也沒有了。

這就是殺手之刀。

郭風坐不住了……他開始害怕,他知道在這屋裏,沒有人可以阻止磨刀客殺他。

但是,他也清楚,這屋裏也沒有人可以攔得住他。

郭風想逃。

磨刀客又冷冷道:“如果你以為可以逃得出去這間屋子,你就錯了。”

郭風抬頭,他知道磨刀客並沒有騙他,他就是插上翅膀,也飛不出去了。

因為門口,已經站著兩個人,一個是刀無賴,一個是他的女兒小桃。

郭風失聲道:“刀前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