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

【十八】風雨飄搖的歲月

這一年時節剛進入初夏,南方的的太陽就特別的毒,天空又是萬裏無雲,陽光肆無忌憚地炙烤著大地上的一切生靈,午時的地上冒著熱氣,樹葉蔫了,狗躲在屋簷角下的陰影裏喘著大氣,口張開舌頭拉得長長的。男人們在屋裏光著膀子躺在竹椅上搖著蒲扇還嫌熱,真恨不得連皮都剝下來。

惠蘭頭戴著一頂竹笠,腳下穿著木屐走在長安公路上。路麵很熱,光著腳丫走路不用一刻鍾的時間就能把腳底燙出泡來。惠蘭這個時候穿著木屐是最合適不過了,既隔熱又能起到散熱的目的。她剛從縣拘役所回來。這回她終於見到了金富。拘役所的民警被她的精誠所感動,讓她見了金富。見到金富的一霎那,她驚呆了,她真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就是她的弟弟魯金富。金富又黑又瘦的臉長滿了胡子,頭發亂糟糟的,衣服又破又髒。惠蘭見弟弟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心裏很疼痛,忍不住流出熱淚。魯金富忙安慰姐姐說,他沒事的,很快就會出來。惠蘭不信,金富急了,說,姐,真的,他沒殺人,他來了這麽久也沒人審問過他,這不是說明他沒事嗎?要是有事的話,公安早就審問他了。惠蘭和金富都不知道,國家和民族又到了一個災難性瘋狂的年代,金富那點事還有誰去理。

惠蘭進了鎮裏,剛到解放街的時候,她聽見一群人高喊著:“打到***集團!”“誓死保衛,保衛黨中央!”的口號聲,隨後看見一隊人馬押著一個五花大綁頭戴高帽的人走來。惠蘭閃在一邊,看那被綁遊街的人,大吃一驚,那人不是縣委殷書記嗎?她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待那人走到自己跟前,她仔細一看,確實是殷書記。她不明白殷書記怎麽了,會被人抓來在大熱的中午遊街示眾。在老百姓心目中,殷書記是個好人,是個好官。他沒有架子,為人和善。如果說他跟別人有什麽不同的地方,那就是他頭上多了一頂縣委書記的烏紗帽,他比別人更操心老百姓的事,他的骨頭比別人更硬些。惠蘭弄不明白,就是這樣一個好人,就被一群年輕人抓來遊街了。

忽然,惠蘭眼睛一亮,看見桂香也在遊行的隊伍中,她趕緊走上前去拉住桂香往旁邊站,桂香知道大姑要說什麽似的,立刻說:“大姑,你別拖我的後腿,快回家去。我要革命。”

惠蘭呆在原地,看著桂香走進遊行的隊伍。她雖然不明白外甥女說的“革命”是怎麽一回事,但她感覺到鎮上比以前混亂多了,這樣亂下去也會波及到鄉下的。事實上這半年來農村裏也有了變化,農民的自留地也不讓留了,都歸還了生產隊。惠蘭想起在韶關做工的兒子進標,不免擔心起他來,於是也不敢在鎮上久留,匆匆回到家裏,對秋萍說了剛才在鎮上看見亂哄哄的景象,叫秋萍趕緊寫封信給進標,要他接到信後馬上回來。

秋萍在鉤花,沒怎麽認真聽母親的話,她已經沒讀書了,生產隊的農活她又不會做,便在家裏用紗線鉤些花打發日子。惠蘭見女兒沒動身,說:“我的話你聽見了嗎?”

“啥話?”秋萍抬起頭來看母親。

“給阿標寫封信啊,叫他收到信就回來。”

“哦。”

“你寫不寫?”

“你急啥,我又沒說我不寫。”

“你不急,我急。鎮上都這麽亂了,韶關大城市的還不更亂啊!你們都是我的心頭肉,你大哥在香港回不來,見不著他,就當我沒有這個兒子了,還要把標仔丟在外麵啊。”惠蘭說著竟哽咽起來。

“好了,媽你看你,又來了,哭哭啼啼的,好好的,何必呢。”

“都大了,嫌媽老了,成了羅哩羅嗦的老太婆。”

“你再老也是我的媽呀。誰敢嫌你呀?我這就去寫信給二哥。”

秋萍說著起身去房間寫信了。寫好信,等第二天早上吃了稀飯,秋萍才騎著單車到鎮上郵局寄信。她知道現在世道亂,很多人成了造反派,政府機關還有公檢法單位的領導莫名其妙被人抓去有的竟不明不白地死去了,這些她都知道,隻是沒跟父母說。所以昨天母親跟她說起鎮上遊行的事的時候,她根本就沒用心聽母親說那些事情。今天她來到鎮上,她想去看看雨翔。上個星期三,秋萍就聽雨翔說了,他爸媽被單位隔離審查,雨翔的工作單位縣新華書店也不讓他上班了。秋萍替雨翔一家擔心,真怕造反派把他父母打成現成***分子,那就完了。雨翔近來很少見她,也有這個擔心。

秋萍到了雨翔家,看見門鎖著,她叫了幾聲曉燕,沒人應,不知道他們一家都去哪裏了。問鄰居的一位老阿婆,阿婆搖著頭說不知道。秋萍轉頭隻好回家。

她越來越擔心雨翔一家了。這幾天,秋萍做啥事都感到心裏煩躁,鉤花的時候手指也被針紮出了血,害的她爸看見都罵她想嫁人就別再鉤了。媽也說,萍阿,幹活就幹活,別東想西想的,分散了精神。秋萍想,女兒的心事,隻有她自己知道。

吃過午飯,天就下起了雨,秋萍望著門外的雨絲,愁緒萬千。隻見天色灰蒙蒙的,看不見遠處的群山。煙雨生處,亦不見人影。她的目光穿過自家的院子,忽然看見有一隻被雨打濕的雛雞躲在對麵人家的屋簷下瑟瑟發抖,她的心一下悲憐起來。可憐的雛雞啊,是被母親拋棄還是調皮走失?如果是被你母親拋棄,那真的是再可憐不過了,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傷心的事。可是,作為母親,母親不可能拋棄子女,哪怕是在最惡劣的環境,母親依然會用她的生命來保護自己的兒女的。那麽,一定是它太調皮了。對了,一定是這樣。如果是這樣,小雞的母親一定很著急,在到處尋找它。秋萍心裏動了惻隱,她立刻拿起一頂竹笠戴上走出家門要去救那隻雛雞,可是沒等她靠近,小雞就不顧風雨跑開,秋萍沒抓到,隻有眼睜睜地看著它跑走。秋萍很懊悔自己的魯莽,雛雞本來可以在屋簷下躲避風雨的,可是讓她這麽一瞎弄,小雞不僅沒抓到,還把小雞逼到了雨中,讓它再次受到風雨的侵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