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時代

第4章 驢人鄉 (3)

老爹的憂患就是老四海,雖然家裏有五個孩子,但老四海無疑是這個家庭的最大希望。如今的老四海是安樂的,可以說一年多的大學生涯,是他一生中最為安樂的部分。

老四海能考上大學,絕對不是瞎蒙胡撞的,老四海是真聰明。在他漫長的求學生涯中,大部分時間老四海是被老師們當作神童的,頭頂上經常掛著光環。中學時,曾經有學校邀請老四海去報告,說說自己的怎麽學習的。

八十年代中期,大學的門檻不是一般人能邁進去的。當年有人將高考形容為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也有人忿忿地說:高考就是當代的科舉製度,是八股遺風,應該被徹底打倒。但無論怎麽說,那個時代的大學教育絕對是精英教育。

是啊,現在的學生是太幸福了,隻要智商能達到平均水平,亦或手裏有幾個錢,大學的大門就是暢通無阻的。

老四海暑假時回了一次老家,幫著老爹在養雞場裏打理了兩個月。回到北京後,花兒提著鼻子,四肢著地的圍著老四海轉了四五圈兒。老四海問她幹什麽呢?花兒竟捏著鼻子說:“你怎麽一身的雞屎味兒啊?”老四海什麽也沒說,但心裏決定寒假不回家了,回家也沒什麽意思。

雖然老四海和花兒的事一直沒搞清楚,但他的成績還是不錯的。他是學的中文係,專業是自己挑的,老師說:學中文的將來能當官。另外老四海自認為有出口成章的本事,在係裏也的確是小有名氣。其實老四海從小就想過將來當個作家,原因是他小時候愛看小人書,什麽水滸、三國演義、紅樓夢,一套一套的。他沒錢買,好幾百本小人書都是從同學們手裏騙來的。其實也不能說是騙,是靠本事贏來的,老四海頗有些行騙的天分。比如說大家一起玩撲克吧,隻要紙牌往桌麵上一攤,老四海基本就能記住哪張牌在什麽地方。比如說老四海剛剛看過一篇文章吧,隻要在十分鍾之內,基本上就能把文章整個背下來。比如說老四海觀察人吧,無論男女,看一眼就知道他大概的家庭情況。後來他自己分析,這個本事可能與自己出身卑微有關,出身卑賤而上得廳堂的人大多**。所以老四海從初中到高中畢業,利用上述技巧,一共騙來了四百多本小人書,也算得上豐收了。

正因為看了這麽多小人書,所以老四海一心想當寫書的人,於是高考時就報考了中文係。由於學習刻苦,老四海在大學的成績也不錯,他甚至還寫過好幾篇小說,小說在校刊上發表時曾經在校園裏引起過不小的轟動。當然,這也是花兒以身相許的原因之一。

那年的元旦和春節離得很近,有些春節活動幹脆在元旦前就開始了。老四海和幾個同學要勤工儉學,於是在陶然亭廟會上租了個攤位,販賣賀年卡,結果頭幾天是大敗而歸,連攤位費都沒掙出來。大家都說咱們是文化人,文化人幹不了奸商的勾當。但老四海不這麽認為,他說做買賣都需要神靈保佑,咱們應該去廟裏燒柱香,燒了香,賀年卡就都變成鈔票了。同學們說老四海是窮瘋了,但農村長大的老四海腦子裏殘存了太多的封建意識,有一天他真拉著花兒去白雲觀了。老四海聽說白雲觀裏供有關公的神位,他知道關老爺是財神,鄉長家的後院裏就偷偷供著一尊。關老爺肯定是有求必應的,因為鄉長和鄉長兒子都開上摩托了。花兒之所以也要去白雲觀,是因為她喜歡邱處機。

那年香港版的電視劇《射雕英雄傳》火遍大江南北,舉國上下如醉如癡,花兒也不能例外。但她不喜歡郭靖,更討厭揚康,至於黃蓉嗎,那簡直是天下女子的仇人。花兒喜歡邱處機。癡心於道骨仙風的邱真人手托大水缸,威鎮江南七怪的大俠風範。她先是看的電視劇,後來又找到原書,翻來覆去地就看這一段,幾乎都能背下來了。

有一次花兒和老四海聊天時,老四海說白雲觀就是邱處機建立的,花兒驚得花容失色。她認準了老四海是信口胡說,最後老四海不得不以祖先的名義起誓,花兒才信了。事後,老四海越想越覺得可笑,自己的祖先是嫪毐,嫪毐不過是個**賊,以他的名義發誓又有什麽意義?其實老四海是看過射雕原文的,他不喜歡香港版的電視劇,尤其不喜歡那個假扮黃蓉的女人。那個女人怎麽看都象個弱智人,與精靈剔透,聰明絕頂的黃蓉是一點兒關係都扯不上的。老四海偷偷認為,自己是聰明人,聰明人自然知道聰明人的底細,任何一個傻瓜想假冒聰明人,當然會被自己一眼識破。

二人來到白雲觀,老四海要給關老爺燒香,花兒則四處尋找邱處機的遺跡。

關老爺不是白雲觀的主神,所以隻能供奉的西廂房裏。老四海好不容易才找到關老爺,那是個逼真的木雕,大約一人來高,並沒有想象中的高大,倒是周倉手裏的青龍偃月刀寒氣徹骨,似乎像真的。他虔誠地跪在關老爺麵前,先是嘮叨了幾句,然後撚了幾根香,用火柴點燃,剛要插到香爐裏。一隻手憑空伸了過來,在老四海的手腕上輕輕拍了一下。老四海抬頭一看,發現身旁站著位一席白衫的老者,他的手指正好壓在自己手腕子上。這老頭真是幹淨,白衣白褲白胡子,滿頭銀絲,一麵紅光,最令人驚奇的是他的眼睛,精光暴射,黑白分明,要是單獨觀察這雙眼睛的話,老頭的歲數頂多也就是二十來歲。

老四海向老頭皺了皺眉,老頭麵無表情地說:“你不用給他燒香了,你給自己燒香就行了。”老四海頑強地將手裏的香向香爐裏遞了遞,但手腕子卻象鏽住了一樣,紋絲沒動。此時老頭接著道:“記住,給你自己燒香就行了。”說完,老頭轉身而去,眨眼間就不見了。

老四海呆呆地跪在關老爺麵前,驚得目瞪口呆,磕瓜子磕出一隻臭蟲來,這老頭保證是個裝神弄鬼的。想到這兒,老四海失去了燒香的興致,將香隨手一扔,拍拍屁股便出來了。老頭早不知去向了,老四海茫然四顧,一眼就看見了花兒。

花兒遠遠地跑了過來,老四海問她看見邱處機沒有。花兒說:後殿裏果然有邱處機的塑像,模樣跟金庸寫得差不多。老四海說白雲觀裏還有座花園呢,據說特別幽靜,早先舉辦廟會的時候,那地方就是戲院。

花兒驚奇地說:“你是怎麽知道的?”

老四海挺著胸脯道:“到一個有名的地方去,事先就應該了解它為什麽有名。昨天我在圖書館裏查過了,白雲觀這地方我門兒清。”

花兒冷笑道:“這是書呆子的做法。”

老四海不願意和她爭辯,心裏卻道:方法都是為人所用的,隻要使用方法的人不是書呆子,又有什麽關係呢?

二人來到花園,果然發現一處破舊的戲台,戲台旁邊有個水池子,池邊聚集了不少人。花兒的好奇心很重,拉著老四海跑到池邊觀察。原來眾人正往池子裏扔錢呢。

水池周邊是一片空場,池子裏的水深不過一尺,清澈見底。池旁有兩座小橋,兩橋之間係著一條繩索,繩索中央掛著一個半尺方圓的大銅錢,銅錢的方孔可以伸進一隻拳頭去。大銅錢離岸大約有六七米的樣子,眾人爭先恐後地往池子裏扔硬幣,有些人甚至將一塊、兩塊的鈔票攢成團兒,舍己忘身地投擲著。大家的目標都是那個銅錢眼,但硬幣和錢團大多打了水漂,能碰上銅錢邊緣就算不錯了。水底下、水麵上都是錢的影子,估計還真不少呢。

老四海大為奇怪,拉住一位三十來歲的男子問道:“這是幹什麽?”

男子臉上洋溢著北京人特有的優越感,撇著嘴道:“一看你就是個外地人,不懂了吧?這叫打金錢眼兒,打中了就交上好運,就能發大財。鋼蹦兒要是能從錢孔中穿過去,你這輩子就發大發啦。”

老四海沒說什麽,花兒卻沉著臉道:“迷信!封建殘餘!”

男子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小丫頭片子,你懂什麽你?早晚讓人家把你賣山溝裏去。”

花兒怒道:“我是當代大學生。”

男子笑道:“一看你就是大學生,現在人販子就喜歡女大學生。”男子嘴裏挖苦花兒,手上卻沒閑著,說話的功夫,七、八個硬幣已經飛出去了。

花兒剛要反唇相譏,旁邊的人群中忽然傳來一聲呼喊:“我中啦,我他媽中啦我!穿過去啦!”老四海和花兒尋聲望去,隻見一個中年人高舉著雙拳,身子後仰,雙腳“騰騰”地在地上玩命地跺著,那樣子就象死了父親卻又找不到屍體一樣,都急瘋了。隻聽得中年人語無倫次地嚷著:“我發了,我他媽發啦我,我這輩子要是發了,我買油餅,我買一張我扔一張,我買一張我扔一張,媽的!我拿油餅喂狗!”周圍人不停地投去豔羨的目光,於是硬幣雨一樣飛向水池。

男子氣得一歪嘴,哈喇子順著嘴角就下來了。“媽的,我怎麽就不中啊?”說著,他幹脆將一把硬幣齊齊地撒向水池,還是沒打中。

花兒拉著老四海往外走,邊走邊道:“無聊的小市民!他們怎麽一點追求都沒有啊?你說說,這些人整天沉浸在銅臭中,不覺得難堪嗎?難道上天賦予我們生命和思想,僅僅是讓我們為了幾個小錢奔波嗎?你說呀你?”

老四海悠悠唱道:“我們是接班人,繼承革命前輩的光榮傳統,愛祖國、愛人民,鮮豔的紅領巾飄揚在前胸……”

花兒怒道:“我沒讓你說這個。”

“那說什麽呀?”老四海道。

“咱們說說嬉皮士自由崇尚,追求人性的人文精神啊,說說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啊,說說蘇格拉底麵對死亡的灑脫啊。”

老四海頻頻點頭,心裏卻道:人性?我看你隻有性,沒有人。其實此刻的老四海的腦子已經被那個金錢眼迷住了,白雲觀的老道簡直就是一群天才呀!他們在這兒掛了個破銅錢,每天不得收入個百八十塊的?

中國人自古就有往窟窿眼裏扔錢的傳統,抓住傳統就是抓住了商機呀!高,實在是高,簡直是妙不可言!

此時他們已經走出後花園了,花兒指點著一座大殿道:“那裏麵供的就是邱處機,挺精神的。”

老四海從門口向裏看了一眼,大殿中央果然立著個一人多高的神像,牌位上寫著:邱真人處機之位。

老四海嚇了一跳,他立刻想起關公殿裏那個老頭了,如果將塑像的黑胡子變成白胡子的話,邱處機活脫脫就是那個老頭。天哪!難道自己碰上邱處機了?不對呀,既然那個塑像是真人,那自己碰上就應該是假人了。老四海是越琢磨越心虛,到後來他也弄不清了,自己到底給沒給關老爺燒香。

路上,花兒象個話癆,不住嘴地嘮叨什麽嬉皮士、雅皮士、披頭士。老四海不大清楚這些“士”的光輝事跡,嘴裏應承著,心裏卻想著金錢眼的事。

二人剛進校門,就見有個同學老遠地喊道:“老四海,有你家的電報,快去傳達室吧。”

老四海立刻預感到大事不妙,自己來北京已經一年半了,家裏從來沒拍過電報。電報的一個字就是六毛錢,誰舍得呀?估計家裏是出大事了。

老四海撇下花兒,飛快地跑到傳達室。

電報上隻有三個字:父死回!

老四海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了,老爹才四十幾歲,怎麽就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