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時代

第5章 金錢眼 (1)

老爹死了,死得是罪有應得。

天冷後,鄉裏的頭頭們將老爹發奮圖強,終成萬元戶的光輝事跡報到縣裏去了。縣領導記得老爹的養雞場,於是派人送來一麵錦旗,大意是“勞動致富帶頭人”之類的鼓勵。老爹想讓來人給領導帶回兩筐雞蛋去,來人卻死活不敢要,說領導是國家幹部,國家幹部怎麽能拿老百姓的東西呢?老爹斜著眼睛看了看鄉長和書記,二人一個勁點頭道:“當然當然,縣裏領導能要你的雞蛋嗎?你這個人呢,滿腦子都是汙七八糟的。”

再後來老爹成了驢人鄉封神榜的第一人,著實風光了一陣子。所有鄉親見了老爹都一水地單挑大指:“大老,好樣的,我家揭不開鍋了,借我點錢吧?”“大老啊,我們家山牆下雨給下塌了,支援我五百塊磚吧?”“大老,鄉裏給了你多少獎金,該請大夥喝酒了吧?”折騰到後來,連老爹自己都搞不清楚了,難道我真成了萬元戶嗎?可我那一萬塊錢到底在哪兒呢?

萬元戶的風光隻是表麵效應,是臉皮的事,負作用很快就顯露出來了,債主們全上門了。先是同村的社員們,大家拿著“雞條”找老爹要雞錢,後是親戚們爭先恐後地催要開辦養雞場的借款。大家都說:“大老的,你已經是萬元戶了,你腰裏粗啦,還能在乎我們這三瓜倆棗的?”但老爹老媽手裏的確是沒有錢,於是隻好給人家作揖打千賠不是,後來他們都想給大家磕頭了。

人的壞名聲都是這麽來的,有了錢卻不惦記著大夥,有了錢卻不還賬,這不是為富不仁嗎?時間一長,老爹的名聲在驢人鄉算是臭到底了,大家都說:這家人得不了好報應。

進入十二月,山裏便到了滴水成冰的季節,雞蛋的產量也降到了冰點。

老爹是雞官,他擔心雞兒們受不得寒冷,特地在雞舍中生起了爐子,每日裏早中晚要去加三次煤。有一個他早晨去雞舍加煤時,在半路上摔了一跤,老爹把腰給扭了。他琢磨著雞應該比人皮實些,那天便偷了個懶,歇了一天。

第二天再到雞舍生爐子時,老爹驟然發現有十幾隻蛋雞打蔫了。不僅僅是打蔫,雞兒們流鼻涕,流眼淚,還一個勁咳嗽、打噴嚏,甚至賴在地上不起來。老爹狠狠一跺腳,壞事了,這些雞是感冒了,時髦的詞叫做禽流感,農村人則直接叫瘟。他知道一旦處理不當,整個養雞場都將染上可怕的瘟疫,到了那一天養雞場就是算功德圓滿了,唯一的選擇是關張歇業。老爹當機立斷,叫來老媽和二兒子,三下五除兒就把這十幾隻罪魁禍首殺了。

中國農民向來是勤儉持家的,看著十幾隻斷了脖子的蛋雞,老爹決定:不能糟踐!於是一家人將死雞運到家中,開膛、去毛,過熱水,不一會兒的功夫,病入膏肓的蛋雞就變成了白花花的肉雞。他們在後院支起了大鍋,準備把這些雞全燉嘍,吃!對了,在運雞的路途上,老爹他們曾經看到了腿子,當時大家誰都沒把他放在心上。腿子是老四海家的鄰居,他望著滿滿一獨輪車死雞,不住地搖頭晃腦,口水一直流到褲襠上。

雞收拾完了,正準備下鍋呢,鄉長和書記就來了,而且是提著鼻子來的。鄉長、書記就跟算計好了似的,一進門就直奔後院,進了院子就看見了桌子成堆的鮮嫩肉雞。

鄉長揉搓揉搓眼睛,大叫道:“大老啊,你家可真是有錢啦!咱驢人鄉打有人那天起,就沒誰一口氣燉過這麽多隻雞呀!”

書記也道:“怪不得人人都想當財主啊!當了財主就是舒坦,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想吃什麽就吃什麽。”

人髒俱獲,老爹隻得舔著幹癟的嘴唇道:“雞瘟,我家雞場有雞瘟了,我怕糟踐東西。”

“拿雞瘟嚇唬我?拿雞瘟嚇唬我是不是?啊?哈哈哈,有你的!”鄉長手指點著老爹的腦門,一臉誇張的笑容。

書記歪著嘴臉道:“大老,你這個小農意識怎麽就改不了呢?你現在是萬元戶啦,心胸應該放開闊一些嗎!我們一進門你就拿雞瘟嚇唬人,有意思嗎?我們能要你的雞吃嗎?我們能嗎?”

鄉長也道:“就是,我們能吃你的雞嗎?”鄉長揪著老爹等回音,老爹不敢答茬,他隻得自問自答說:“不能!”

老爹琢磨著,這二位可能是受到了縣領導的感召,學好了。立刻笑道:“不是我不想給你們二位吃,我是怕這東西髒,吃壞了肚子。”說著老爹拎起四隻白孱孱的死雞,遞到鄉長麵前道:“都是鄉裏鄉親的,我能舍不得嗎?”

鄉長瞥了眼死雞,沒言語。

書記笑道:“大老,我們不是來吃你的雞的,你也千萬別多想。我們是來通知你的,縣裏這兩天又要來人了,要調查衛生狀況,重點查的就是你的養雞場。這人怕出名豬怕壯啊,你現在有名啦,有名了就得做大家的典範,千百雙眼睛都看著你呢。”

老爹點頭道:“是是,我一定好好幹,我不能辜負了大家。”

鄉長氣呼呼地說:“不辜負?不辜負誰呀?怎麽個不辜負啊?就您那個養雞場能過關嗎?滿地雞屎,隔三裏地就能聞見臭味,行嗎?”

老爹大張著嘴:“咱農村的雞窩都這樣。”

書記道:“那是一般人家的雞窩。你的養雞場是個企業,企業的產品是要走向市場的,是要走向全國的。衛生標準是有國家規定的,就是給你們規定的。你的雞蛋要是把全國人民的肚子都吃壞嘍,你負得起這個責嗎?萬一要是出口了,讓外國人吃了,人家能不惡心嗎?”

老爹、老媽同時搖頭:“負不起。”“惡心。”

“我看你也負不起。”鄉長瞥了眼地上的死雞道:“現代化的養雞場是有上下水管道的,雞得喝流動的自來水,你家的雞場有嗎?”

老爹趕緊搖頭。

書記道:“現代化的養雞場要有通風設備,雞舍裏不能臭氣熏天,你家的養雞場有嗎?”

老爹不得不搖頭。

鄉長大吼道:“現代化的養雞場要用暖氣,不能在雞舍裏燒煤爐子。一氧化碳就是煤氣,一氧化碳要是進了雞的身子,就等於是進了雞蛋,一進雞蛋,這雞蛋就等於中煤氣了,誰敢吃中了煤氣的雞蛋嗎?你家的養雞場能做到嗎?”

老爹拚命搖頭,他心道:暖氣是城裏人享受的玩意兒,自家的雞怎麽一下子比城裏人都金貴了?

書記拍著老爹的肩膀道:“大老,這一關你是過不去了。”

老爹、老媽趕緊給二位是作揖打千,兩人誠惶誠恐地說:“您二位給我們想想主意啊,我們家四海上學的費用全指望這個養雞場了,他是咱們驢人鄉的第一個大學生啊。”

書記痛苦地說:“大家都是鄉裏鄉親的,驢人鄉就你一個專業戶,我們能不幫你們嗎?可這事啊,它不是我們倆說了算的。”

鄉長也道:“沒辦法,那是縣裏的人。”

老爹道:“沒辦法也得想辦法,縣領導上回視察養雞場的時候說了,有條件要上專業戶,沒條件創造條件也要把專業戶扶持起來,您兩位創造創造條件還不成嗎?”

書記笑道:“嘿嘿,大老的記性挺好,那這條件怎麽創造啊?”

老爹看了老媽一眼,一狠心道:“要不,要不,您二位請縣裏的同誌吃一頓,吃頓好的。”

書記歎息著說:“看來也隻能把他們的嘴堵上了,好歹算個主意。可你說說,吃什麽呀?咱們驢人鄉連一個象樣的飯館都沒有,人家能瞧上咱們什麽呀?再說了,拿什麽請客?咱鄉裏也沒錢啊,頭年的農業稅還沒收上來呢。我們倆進山收稅,山裏那群窮鬼恨不得挖坑把我們倆活埋嘍。”

老媽發著恨道:“縣裏來了幾個人?”

鄉長道:“不多,七、八個吧。”

老爹又是一狠心外加一跺腳,將所有的死雞都拎起來了。“全給他們吃,讓他們全吃,吃得幹幹淨淨的,就把嘴堵上了。”

書記怒道:“那怎麽行?這是你們家的雞,從小雞崽子養到這麽大,不容易啊!怎麽能要你的雞呢?”

老爹又給書記作了個揖:“隻要能把他們的嘴堵上,讓我把這關過去,我獻給鄉裏還不成嗎?”

鄉長馬上道:“這可是你說的,我們可沒要你的雞。”

老媽也道:“沒要,沒要,是我們送給你們的。”

書記點頭道:“行,今天晚上給他們燉雞吃,爭取讓他們直接去別的鄉查,大家都落一省心。”

老爹感激地點頭:“對,省心就好,省心就好啊!”

鄉長和書記又寒暄了幾句,然後就拎著死雞走了。老爹家裏隻剩下一地雞毛和滿院子腥臊惡臭的雞屎味兒。老媽欣慰地拍打著前胸:“鄉長和書記真是替咱們著想啊,等四海有了出息,得好好報答報答他們。”

老爹心裏一動,好象明白了點什麽,原來如此啊!

第二天,驢人鄉出了大事。

檢查衛生的領導是不是真來驢人鄉了,誰也說不清楚,但鄉長、書記和腿子都被送進了縣醫院。鄉長和書記在半路上就咽氣了,腿子是到了醫院後才死的,解剖結果是他們的肚子裏全是雞腿肉。再之後,縣公安局的人來了,他們將老爹押上囚車。幾分鍾後,驢人鄉的所有驢人們抄起鋤頭、火把和鐵鍁,號稱是給鄉長、書記和腿子報仇,一把火就將老四海的養雞場燒了。

老媽在一天裏被嚇昏過去四次。

頭一回是得知了鄉長他們的病倒的消息,老爹一拍大腿說道:“完了,吃雞吃出毛病來了。”老媽昏了。

第二次是鄉裏傳來噩耗,鄉長、書記和腿子全死了。老媽昏了,老爹也昏了。老四海的四個弟弟挨個搶救,醒來後夫妻二人哭天搶地、相互埋怨。老媽說:全怪你,沒事開什麽養雞場啊?老爹說:你這個臭婆娘,要是聽我的早把病雞埋了,是你舍不得。

第三次昏倒是縣公安局的警察來抓人,他們說:老四海家的一家人百分之百是壞分子,毒死了自家的雞,然後給幹部吃,把幹部毒死,他們是發泄對社會的不滿。老爹被押上警車時,一個勁地朝老媽揮手:“讓四海安心讀書,別告訴他,別告訴他。”老媽昏了。

第四次就不用說了,群情激昂地鄉親們往山坡上一衝,老媽就昏過去了。這次她是自己醒過來的,醒後便揪著老四海的二弟道:“別告訴你哥,別告訴你哥。”

其實老爹的死與任何人都沒有關係,一點關係都沒有。他被抓到縣公安局後並沒有受到絲毫的虐待,警察們忙著調查取證,忙著幫驢人鄉料理後事,沒功夫搭理他。老爹獨自被關在小黑屋裏,是越想越越窩囊,越想越憋屈,隻一天的功夫就死了。後來公安局的同誌也覺得蹊蹺,特地把縣醫院的醫生請來,想弄明白老爹是怎麽死的。醫生把老爹的腸子都翻出來了,也沒有發現任何死因,最後醫生搖著頭道:“內傷沒有,外傷沒有,沒有自殺,也沒有中毒的跡象,怎麽就會死了呢?”

主管這個案子的警察叫老景,其實他才二十來歲,因為姓老名景,所以叫老景了。對了,姓老的都是驢人鄉出來的,老景也是,而且也是縣高中畢業的,比老四海高了三屆。他清楚驢人鄉的底細,便向醫生谘詢道:“您說說,這人能把自己窩囊死嗎?”

醫生道:“我也沒碰上過這種事,要是自己把自己窩囊死,那死得真夠慘的。”

老景沒再說什麽,隻得通知老四海家來領屍體。至於投毒案的事本來就是道聽途說,公安局沒發現一絲證據,也就不了了之了。

老爹死了,家裏再不通知老四海就說不過去了,於是老四海就收到了那封簡潔扼要的電報。

第二天一大早,老四海就從北京跑回來了。

老四海坐的是第一班長途車,發車時天還沒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