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時代

第6章 金錢眼 (2)

他懵懵懂懂地坐在長途車的後座上,車子顛簸得厲害,腦子裏也一直在顛簸著同一問題,老爹怎麽會死呢?身強力壯,百病不侵的老爹怎麽能死呢?一頓飯能吃五個饅頭外加兩個煮棒子的老爹怎麽會死呢?暑假他在養雞場時,老爹曾偷偷告訴老四海:“兒子,爹要是真成了萬元戶啊,你自己在北京找個老婆,我在老家再給你找一房。咱們來個兩頭大,兩邊都是獨生子,你一樣能要兩個兒子。”雄心壯誌,心懷深遠的老爹怎麽就死了呢?

長途車開過石景山,一路西行。

不久,群山便曆曆在目了。

那時的長途車都是血紅色的,而且頂著個大鼻子,開動起來聲勢驚人,就跟推土機似的。據說這種車是五十年代從蘇聯進口的,運營時間都快三十年了。當時坐這種長途車出外旅行不僅需要一定體魄,更需要相當的膽量。

老四海從不把坐車當回事,他年輕,精力旺盛,身體也好。但別人就難說了,長途車剛進山,車上就有好幾個人開始嘔吐了。

老四海思索著老爹的死,琢磨著驢人鄉,思索著養雞場,卻怎麽也想不出原委來。最後他昏昏沉沉地進入夢鄉,再度睜眼時長途車已經開到南款了。老四海在行李架上找自己的背包,怪了,背包不見了。老四海大驚,急忙向身邊的乘客詢問背包的下落。

有個中年婦女問道:“是紅的嗎?”

老四海說:“是紅的。”

中年婦女拍著大腿道:“哎呀,讓人家拿走啦,頭三站就下車了。你這個年輕人也真是的,一睡就是好幾個鍾頭,怎麽也不注意點啊?”

老四海問:“是什麽人拿走的。”

又有個老大爺道:“反正是個人,誰知道是什麽人?”

老四海這叫氣呀,包裏放著自己僅有的十五塊錢,這個斷子絕孫的賊!

此時司機嚷道:“包裏有啥重要物件沒有?”

老四海說:“就是幾件歡洗衣裳,還有十五塊錢。”

司機大聲道:“算啦,就當那小子他爸爸要死,給他爸爸買藥吃吧。”

老四海哭喪著臉道:“我爸爸已經死了,我是回家奔喪的。”

這時剛才說話的老大爺立刻歡喜起來:“小夥子,他把你的晦氣偷走啦,你要交好運啦。”

“真的嗎?”老四海不信。

老大爺高高興興地說:“你家死人了,是帶著一身晦氣的。可那小子把你的東西偷走了,就等於把你的晦氣也偷走了。那個賊呀他要倒黴。嘿嘿,小夥子,爸爸死了沒關係,誰的爸爸都難逃一死。好好混,這就是好運的開始。”

老四海迷迷糊糊地琢磨著:難道我爸爸還死對了嗎?他不知道老大爺的理論是否管用,但交好運總比一直倒黴下去要好一些。

我們前麵說過了,從南款到驢人鄉有二十裏路,而且這山路是可以走車的。如果運氣好的話,沒準能碰上輛拖拉機。運氣不好就隻能走著了,對於山裏人來說,這點路也算不得什麽。老四海並沒如老大爺祝福的那樣,他一路上連輛自行車都沒碰上,隻得悶頭走路,一口氣就走出了十裏地,是又渴又餓,一心想找個地方歇歇腳。

遠遠的,他看見那棵神樹了,神樹下似乎坐著個人。老四海想:向他要點水喝吧。再走下去,嗓子眼就該冒煙了。

如今是冬天,神樹整個都枯萎了,密集的枝枝杈杈糾纏在一起,活象半空中張開的一個大網。樹下盤腿坐著的一個家夥,也看不出年齡來,反正是不小了。此人生得尖嘴猴腮,精瘦無比,而且還有點禿頂。他兩隻圓溜溜的小眼睛四處亂轉,眼眶裏幾乎全是黑眼珠,跟狗眼差不多。

此時這家夥正坐在石頭上喝水呢,

老四海走過去,上下打量他幾眼,看得出這家夥不是驢人鄉的人,是過路的。老四海禮貌地說道:“大哥,給我一口水喝行嗎?”

瘦子將腦袋昂到最高處,然後從上到下一點一點地審視起老四海來,最後他的眼睛落到老四海手上,驚喜地叫道:“這塊胎記不錯呀,整個就是一葫蘆。”

老四海將手藏到身後,不滿地說:“我們家老人說這是福相。”

瘦子欣慰地點了點頭:“瞎話是張嘴就來,好,好!哎呀,老天爺有眼,不錯,他還真是塊材料。”

老四海沒明白他在說什麽,苦笑著道:“大哥,我想喝口水。”

瘦子竟把水壺藏到身後去了,依然點著頭道:“一表人才,說話的聲音聽著也順耳,看樣子肚子裏還有點兒墨水。行啦,就是你啦。”

老四海眨巴著眼睛,心道:這小子不是人販子吧?但他們的販賣對象大多是女人和孩子,女人是不懂事,孩子是沒有防範能力。卻從沒聽說還有販賣小夥子的。他雖然並不害怕,但臉色還是有點泛青。

瘦子嘻嘻笑著道:“別害怕,別害怕,我不是壞人。小子,你要交好運了你。”老四海依然眨巴眼睛,隨時準備逃跑。瘦子熱情地將水壺遞給他,老四海卻不敢喝了。瘦子微笑著說:“我今天看見這棵大樹,心裏那叫痛快,這棵樹絕對不是凡樹啊。我估摸著,這棵樹和我有些緣分,所以本高人就在樹下許了個心願。我要收個聰明的徒弟,做我的傳人。誰第一個從我麵前走過去,誰就是我的徒弟。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輕輕的,你就來了。”

老四海連放了好幾個屁,亂七八糟,胡說八道,滿嘴漂輪船,這家夥的腦子保證是出問題了。他幾乎是獰笑了一聲:“您是做什麽的呀?難道海燈法師是您師兄嗎?”

“我跟他們沒什麽關係,我們不是一派的。”瘦子道。

老四海的心髒忽忽地顫悠了幾下,難道自己真碰上武林高手啦?東邪西毒南帝北丐,這小子似乎與他們都沒關係,那他到底是幹什麽的呢?中神通?

瘦子看出了老四海心中的的疑慮,自豪地說:“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還複來呀。那些武林中人是靠身體吃飯的,屬於低級趣味的範疇。咱們呢是靠腦子吃飯的。嘿嘿,知道我是幹什麽了吧?”

老四海馬上擺手:“別說‘咱們’,我還是不知道您是幹什麽的。”

瘦子眼裏出現了讚許的光芒:“好,鑼鼓聽聲,說話聽音,一下子就抓到關鍵了。看來你真是有這個天分,不簡單。我告訴你吧,我是騙子,可不是一般的騙子啊,是高手。”

“騙子?”要不是趕著要回家奔喪,老四海幾乎就要笑出來了。這家夥大言不慚地說自己是騙子,看樣子還挺自豪的。如今公社變成了鄉,生產隊變成了自然村,戲子變成了藝術家,廢銅爛鐵都成了博物館的寶貝,難道騙子也要平反嗎?想到這兒,老四海張開雙手,做投降狀:“我身上沒錢,你什麽也騙不走,我勸您啊,還是幹點正經事吧。”

瘦子露出冷冷的牙齒,斜著眼睛說:“瞧不起我是不是?你以為騙子是些什麽人?我告訴你,上到聖人皇帝,下到平民百姓,沒有一個人不是騙子,不過是成功與失敗的問題。天下一家騙,這騙來騙去的,不過是名利兩個字!你知道塞萬提斯嗎?”

老四海是中文係的學生,自然知道,點頭道:“知道,那是《堂·吉?何德》的作者。”

“好,肚子有貨,越有貨就越有本錢。”瘦子更加興奮了,背著手原地溜達了幾步:“塞萬提斯是個大作家可也是大騙子呀,北美巨人的局就是他設的。前後幾十年,把一個地方的旅遊業都給發展起來了,騙得是何等智慧呀?”

老四海聽說過這件事,那是世界考古史上最大的恥辱。但那不是塞萬?提斯幹的,是柯南?道爾幹的,這二人前後差了幾百年。據說柯南?道爾寫《福爾摩斯》寫累了,便和朋友們設了個局。他們事先埋下了巨人的假骨頭,是石膏做的。過了一年,哥幾個把假骨頭挖出來了,硬說是史前巨人的化石,結果轟動一時,參觀者成千上萬。在當地幾乎形成了一個長久不衰的巨人觀光業,騙局在很久之後才被後人識破了,但人們更願意相信這是真的,於是來參觀的更多了。瘦子把塞萬提斯抬了出來,明明是為了提高騙子的身價,但身價再高也是騙子呀,何況這家夥還是個傻騙子呢。老四海知道日的話裏有破綻,卻不願意點透了,最好讓他一直傻下去吧。

瘦子見老四海不說話,以為自己的話起作用了。接著道:“小子,你知道漢高祖劉邦嗎?”

“知道,沛公啊!”老四海道。

“那是啊,沛公在騙子發展史是也是赫赫有名的。”瘦子越發興奮了。老四海卻想不出劉邦為什麽也成了騙子?瘦子真是喜歡騙子這行當,他就象說評書似的,眉飛色舞、張牙舞爪。“想當年,沛公和西楚霸王在洛陽大戰,霸王一箭射中沛公的胸口。沛公是應聲落馬,幾十萬漢軍是集體嘩然。一眨眼的功夫,沛公便翻身上馬,手舉羽箭罵道:項羽,你小子不夠個爺們兒,你射我腳指頭幹什麽,回去應該好好練練箭法。結果漢軍們群情激憤,最後將項羽全奸在陔下。你說說,能當著幾十萬人的麵兒,紅口白牙地說瞎話,那騙得是何等英雄何等氣魄啊!小子,你明白了嗎你?”

老四海大張著嘴,照他這麽說,天下人不是騙子的倒不多了。但他依然抓住了這家夥的把柄,這個事地區是有,但劉邦和項羽是在滎陽開戰的,不是洛陽。看來這家夥的確是傻得可以了。老四海隻得晃著腦袋道:“說,您想騙什麽呀?”

“騙錢。”瘦子道。

老四海再次張開雙手:“我告訴你了,我沒錢,我的錢在路上被人偷了,您還是找別人吧。”

瘦子急了,頓足垂胸地說:“我不是要騙你的錢,我是想收你做徒弟,咱們倆一起去騙錢。”

老四海冷笑道:“如果我想當騙子的話,絕對比你做得好,為什麽我要做你的徒弟呢?”

瘦子大笑道:“道兒分三六九,佛有南北東西,你懂得什麽?不過井底的蛤蟆,幹咱們這行的,那是要經過九九八十一難的。”

老四海道:“那你說說,做一個成功的騙子應該注意什麽?”

“就三個字,穩、準、狠。”瘦子忽然一伸胳膊,瘦骨嶙峋的爪子露出來了。他掰著手指頭道:“穩字最重要了,幹咱們這行的一定要穩重,該下手的時候再下手,不該下手的時候,眼前就是給你個金山也隻得幹看著。一不穩當就進去了。準,這一點也是非常重要的,一定要有眼力,要看得準,什麽人能騙,什麽人不能騙,一看一個準,否則保證要翻車。狠,記住,狠是大手筆,比前兩條都要重要,是畫龍點睛的。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啊。事到臨頭,對待你親爸爸都應該有股子狠勁,要騙就要騙到底,千萬不能心軟,誰心軟誰完蛋。我七七年就從老家出來了,在社會上混了快十年了,我就總結出這三條來,今天全告訴你啦,師父我夠意思吧?”

老四海依然在冷笑:“全沒用,如果想騙錢的話,眼珠一轉就行了,用不著你那套虛頭八腦的東西。”

瘦子怒道:“別吹牛,說大話吹大氣的我見得多了。”

老四海的手向周圍一指:“我隨便設個局就能騙來錢。”

瘦子四下看了一眼,神樹周圍是一個人都看不到。瘦子指著自己的鼻子道:“騙我是沒門的,我的錢都存在銀行裏呢,我不上當。”

老四海指著神樹道:“我就用這棵樹弄錢。”

“胡說,你以為別人都是傻子。”瘦子狠狠淬了一口。

“我要是弄來錢,你怎麽辦?”老四海覺得“騙”這個字實在不好聽,於是就改成了弄。

瘦子哼哼著道:“你要是真能用這棵樹騙來錢,我就不當你師父了,我當你師兄就行。咱們墳地改菜園子,拉平了,怎麽樣?”

老四海也急了:“我從來就不想當騙子,你別老師父、師兄的好不好?”

瘦子厚著臉皮說:“你讓我見識見識怎麽用樹騙錢,至於當不當騙子,那是以後的事。”

老四海要強的勁頭也上來了,二話沒說,從口袋裏拿出一把鉛筆刀,走到神樹麵前。他知道在當地人的心目中,神樹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沒有人敢在樹幹上瞎寫亂畫。老四海用鉛筆刀在神樹的樹洞周圍畫了個圈,然後小心地把圈印挖深了一些,又糊上些泥土,掩蓋了刻痕。遠遠看去,方型樹窟窿外側的樹皮上出現了一個圓圈,連同樹窟窿,活脫脫就是一個大銅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