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章
第 四 章
淡淡炯霧,仿佛是透明的輕綃,籠罩著婉轉起伏的遠山。
碧潭幽清,水皆縹碧,清瑩秀澈,連潭底的遊魚水草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烈日被削去了菱角,照到這裏隻剩下溫溫的暖意,從樹蔭篩下,星星點點的落在兩個下棋人身上。
“你要輸了。”
“師傅厲害,子瑜認輸了。”
子瑜曾經想學武,小的時候便想當一個大俠,和皖紫拜過一個師傅。也就是眼前這個人,容成子。
容成子看上去不過三十多歲,卻鬢發已白。一身白衣如雪,仙風道骨,樣子倒似如羽化登仙的道人。
關於他的事,子瑜知道的也不多。容成子闖蕩江湖的時候他還未出生。
那時候子瑜不過六歲,爭強好勝,自認正義感十足。傻裏傻氣的拿著一根木劍刺一個欺負小妹妹的壞小子。
小妹妹也嘴甜,得救的時候一個勁兒的叫子瑜“大俠”。也是這樣,一個想成為“大俠”的夢想種子在子瑜心中滋長。
後來他遇到了容成子,抱著人家的大腿就是要拜他為師。
容成子風輕雲淡的無謂性格,自然扭不過孩子天生的執著。這答應也成了必然。
“不是為師厲害,是子瑜心不在棋。”
一語道破,子瑜也無話可說。
“你陪為師也半月有餘了,天天閑雲野鶴的生活,子瑜可還喜歡?”
“我......不知道。”
“有時候,你所夢想的生活,並不是你所能接受的,因為人,總是想象得太過美好。夢想,終究是夢。”
子瑜一臉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容成子歎了口氣,執下最後一顆黑子,站了起來:“今天皖紫要來。”
子瑜先是一愣,而後麵上一喜:“皖紫,好久沒有見到他了。”
容成子不再說話。轉身向碧潭的另一頭走去。
皖紫是傍晚時候到的,穿了一件紫色的長袍,依然遮著麵。他的眼睛卻是極美。細長的鳳眼,瞳孔幽深,仿佛一汪望不到邊的潭水。
放下東西,皖紫便看向子瑜,眯眼一笑:“師兄這下可出名了。”
“額?”
“黑白兩道都在尋你下落。”
子瑜微微蹙眉:“黑指的什麽?白又指什麽?”
“黑道就算江湖吧,白道就算朝廷。”
“嗯?”朝廷要找他是肯定的,可是又關江湖中人什麽事。
這些個事都不想提。甩甩頭,好久沒見到皖紫了,子瑜勾起唇角,柔聲道:“皖紫,我想你了。”
皖紫一垂頭,青紗下的臉微微一紅,猶若紋絲:“我也是。”
“咳咳。”
這一聲類似提醒的咳嗽,皖紫這才發現潭邊的第三個人,連忙道:“師傅,皖紫來看你了。”
容成子淡淡看了皖紫一眼:“是來看我,還是子瑜?”
皖紫口之將言而囁嚅。像是在害羞。
子瑜卻覺得他們之間有什麽不對勁,又說不上來。
皖紫來的時候,容成子的目光並沒有在他身上停留,反倒看自己的時候更多了。那種眼神,子瑜想了半天,也隻能用“欲言又止”來形容。隻是,又有什麽話,用得著師傅欲言又止?
再看皖紫,他們的神情居然很像。
晚霞餘光,如同七彩的紗衣。
隻是美麗往往代表著最後,就如這霞光,是一天的結束。
皖紫突然笑了,隻是那笑容,子瑜不懂。直到很久之後,他依然不懂,那時候也不想懂。
還記得第一次看見這個男孩的時候,他漂亮得如同天工巧匠精心製作的寶貝。
隻是那時候他也想,這樣一個美麗的人兒,天神又怎麽舍得把他放逐在人間?
皖紫從小沒有父親,母親過世後容成子收留了他。容成子說,他和皖紫的母親,曾是舊交,但是關於他們之間的事,他卻從未提過。
漂亮的小孩總是討人喜歡的,何況那人從小便那版乖巧。
小時候皖紫總喜歡黏著他,子瑜很惡劣,總是愛逗他。隻是皖紫從來不和他爭什麽,無論什麽東西他都會讓給他。漸漸的,子瑜也喜歡上了這個小師弟,越發的疼他。
在發生那件事之前,他們一直是很好的師兄弟,子瑜也想過,和皖紫一輩子都做最相親相愛的師兄弟。
“師兄。”
皖紫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回憶。
回過神的時候,容成子已經離開了。
清潭邊也隻剩下他們兩人。
餘光豔紅,照射在清潭中五彩繽紛,成為這世間最美的顏色。
輕紗之下,那張原本是這世間最美的臉。子瑜緩緩伸手,撫摸他的麵龐。
“皖紫,你恨我嗎?”
皖紫漂亮的鳳眼睜得老大:“師兄這是什麽話?皖紫,喜歡你啊......。”
子瑜猛然用力,將他緊緊抱在懷裏。
隻是,無論如何,皖紫你都會在我身邊的,對不對?
皖紫看著他,好像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一般,突然說:“以後,無論發生什麽事,師兄都和皖紫在一起,好嗎?”
子瑜笑了:“皖紫,等將來我辭官了,便跟著你去闖蕩江湖,我要做個真正的大俠。”
和皖紫在一起,子瑜總是能感受到平靜,這種感覺讓他可以一時之間忘記很多。
在那件事之後,他很難相信還會是這樣的感受。
抱著他,他會安靜。
可是他卻知道,自己不愛他。
愛,不是應該內心洶湧澎湃,轟轟烈烈。
隻是,他寧願一直待著皖紫身邊,享受這種平靜。
不會躍得太高,自然不會跌的太慘......
隻是不知道,這樣的感覺又能維持多久......
魂牽夢縈胭脂露,
珠歌翠舞與君許。
瓊貌降唇終有老,
不如一曲逝君懷。
這作曲之人,到底是個怎樣的女子?
她想的,竟都是自己這個男人都沒有的豁達。
“皖紫在‘逝君’,可知道一個叫‘瓔玲’的女人?”
“不......不知道。”抱得太久了,皖紫一時沒回過神來。
子瑜又問:“那一月半前,皖紫可曾回過淩州。”
“沒有......。”
“哦。”子瑜吻了吻他的額頭,放開他,在石凳坐下,又將他拉到身上。
“那天我聽見了‘逝君’,是一個蒙著麵的女人唱的,隻是後來那個女人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了。曲調很耳熟,我小時候好像聽過。”
皖紫隨口道:“那我倒有興趣聽一下。”
子瑜一笑,推了推皖紫:“那,還不快備琴。”
“遵命,我的大琴師。”
子瑜十指撫琴,腦中卻驟然隻剩一片空白。含著笑意的臉漸漸變得憂傷。
那曲子仿佛有魔力一般,牽引著他所有的思緒。
琴聲婉轉如同山間的流水,沒有激烈的衝擊,沒有宣泄的奔放,卻一流而下,經處卻是人間滄桑,世事變遷......
彈到後麵時,他卻忘了接下來的音律。
抬頭時,見皖紫竟然落了淚。
皖紫看起來柔弱,實際上卻很要強。到現在,除了那是啥的時候,他也隻在自己麵前哭過兩次,一次是發生那件事的時候,一次,是現在......
子瑜很疑惑。看著他,卻沒有開口。
直到那人哼出了後麵的調子。子瑜才問他: “皖紫怎麽了?”
“這首曲子......我也好像聽過,很......感人。”
子瑜微微一笑,眼底問情若水,將琴放到一邊,拉過皖紫坐到自個兒身上。
想去為他拭淚,發現淚早已幹了。以後,怕是也沒有這種機會了......
皖紫不知道在想什麽,突然抬起頭勾住他的脖子,麵上含著笑,以一個很曖昧的姿勢摟著他。
子瑜暗罵一聲“妖精”,便起身將他抱到石桌上。
隻是正是情動,準備往那人身上咬上幾口,那人卻推開他道:“等等。”
子瑜蹙著眉,有些不高興,卻還是停了下來。
這妖精越來越過分了,明明是自己先勾引的他,現在又叫停下來。這樣可是會憋出病來的。
這話,子瑜自然沒說出來。隻是看著那妖精,等著他給出個解釋。
皖紫眸中一羞,咬著下唇道:“我是想說,師傅還在......。”
子瑜惡狠狠瞪了他一眼,知道師傅在還亂來!然後捏著他的下巴,隔著輕紗在他的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皖紫驚叫了一聲。看著子瑜的時候眼裏還含著淡淡的水霧。
這個樣子,就像受害的小狐狸,逗得子瑜勾唇莞爾。他突然道:“皖紫......你想不想試一試?”
“試一試?”
“在上麵。”
皖紫一臉詫異:“啊?!”
“當我沒說。”
皖紫卻一把拉住他,對著他耳朵道:“我明明聽到了,你說了!我要,我要!”
子瑜捂著耳朵,用得著這麽激動嗎?
他發現,一向溫聲細語的皖紫原來也會這麽大聲大叫。
“那個......。”
“要不,我們現在就試試?”
“你不是怕師傅嗎?”
“那回房?”
“......。”
“在下武樟訶,求見容成子老前輩!”
這一個聲音,似乎很近,又似很遠。
聽皖紫驚歎道:“好強的內力。”
子瑜連忙推開身上的皖紫,歎了口氣:“他是伍霆琳的人,好像是衝著我來的。”
“想不到,伍霆琳身邊還有這般絕世高手。”
“皖紫和他交手,有幾層勝算?”
“不知道。”
子瑜驚訝,皖紫居然說了“不知道”,那此人,確實了的。
樟訶經常跟著伍霆琳身邊,在淩州的時候,幾乎天天都能看見。隻是那人在也跟沒在一樣,子瑜早就自動把他給忽略了。
沒想到,這人還是個厲害角色......
“現在怎麽辦?”
“既然你都打不過,我們隻有逃了。”
“......可是,他們人很多,下山的路隻有一條。”
“......。”子瑜想了半天,才吐出兩個字:“自首”。
“......你要回淩州?還是京都?”
“淩州。”雖然不知道現在怎麽麵對小屁孩,不過他知道,白眼狼那裏自己更不能去。轉頭看見皖紫還在沉思,柔聲道:“皖紫又有什麽打算。”
“我要回教中。”
“恩,等這些事完了,我便去找你,你要帶著我闖蕩江湖,這是,你欠我的!”
皖紫瞳孔突然放得很大,有些奇怪的看著他,卻又低下了頭。半晌,才低聲應道:“希望......有那麽一天。”然後抬頭,眯著細長的鳳眼,像是在笑:“師兄,我的教在宛柏,若有什麽事,你在淩州呆不下去了,可以到宛柏來找我。”
子瑜重重點頭。
皖紫笑出聲來,勾過他的身體,在唇上輕輕一啄,眼中曖昧,柔聲道:“師兄,下次,再給我......。”
饒是子瑜臉皮很厚,也不禁微微泛紅。
皖紫當天晚上便走了。而子瑜和樟訶則是第二日起程前往淩州。
樟訶除了一句“我奉王爺之命,請吳公子回淩州”什麽也沒多說。
據聽說,伍霆琳現在本人不在淩州,這倒也免除了子瑜見到那人的尷尬。
至於伍霆琳為何不在淩州,原因很簡單。
慧毓公主伍霆婉出嫁,同母所生的伍霆琳自然要去送嫁。
子瑜對這位公主的影響不是很深,隻記得她一直溫柔乖巧,聰明伶俐,很得先皇喜愛。伍霆琳也很疼這個妹妹。
伍霆婉遠嫁胡族,怕是今生也難回京都。
這種以和親來促成國家之間的友好往來,自古便有,子瑜也不能去評價什麽......隻是,要一個女人遠嫁他鄉,不是很可憐嗎?
記得伍霆宇登基的時候,伍霆琳恨透了他,他也恨死了那隻白眼狼,伍霆婉卻對他說:“不要怪他們,這都是他們必須走的路,其實,帝王家的孩子,是這世間最大的悲哀。”
他一直不懂,為什麽要兄弟之間要勾心鬥角,為什麽皇宮裏隻剩下爾虞我詐?為什麽皇室子弟成了這世上最大的悲哀?......
直到現在,他開始懂了......
這也是子瑜對這位慧毓公主最深的記憶。
子瑜抬頭看著遠方浩瀚的蒼穹,柔聲道:“慧毓公主,希望,你能找到幸福。”
回到淩州是七天之後,王府裏竟多了個子瑜意想不到的女人——瓔玲。
原來那日花魁大賽上唱“逝君”的還是她。
這樣的出現,好像是為了勾起某個人的注意,如今,她的目的達到了。據府裏的丫鬟們說,王爺很喜歡她。
自找到她以後,瓔玲就被直接送到了王府,一向不好女色的王爺(別想歪了,他一心權勢,也不好男色......那個,表說是我自己想歪了......)竟然將她留在了王府,還常常夜裏叫她去“服侍”。
子瑜突然對這個叫“瓔玲”的女子沒了興趣,一如既往的在王府住下,即使這瓔玲本人就在王府也未去見過一麵。
五日後,伍霆琳回淩州。當晚便指名要見吳子瑜。
王爺的麵子做奴才的怎能不給?穿著整齊後,子瑜麵色如常的進了王爺的書房。
望了望天,今晚的月天色倒是很好,星空浩瀚,卻沒有月亮。
進了書房,子瑜倒是眼前一亮。
王爺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長袍,瞬刻之間,隻覺得他那硬朗挺立五官都變得柔和了,就像披上了一層如絲的月光。
子瑜恍然大悟,原來月光被王爺“藏”在了屋裏。
突然聽王爺嗤笑一聲,不同於素淡白袍的金色雲弓長靴已踏到吳子瑜麵前,勾起他的下巴,調侃道:“子瑜是在看本王出神?在想什麽呢?”
子瑜愣了愣,臉上有一絲不明的紅暈,尷尬的後退一步,卻沒有出口反駁。他想過很多次和小屁孩見麵的情景,卻沒料到會像如今這樣......
見他不說話,伍霆琳有些自討沒趣。走到靠邊靠椅,慵懶的坐臥在靠椅上。
“本王的‘師爺’,你是不是應該向我解釋一下,這兩個月出走的原因。”
原因!
他媽的伍霆琳竟然敢問。吳子瑜恨得咬牙切齒,先前的努力維持的溫和也瞬間被打破。開口道:“被狗咬了,養傷兩月!”
王爺臉色一沉,即使穿得跟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一般,也隱藏不了身上瞬間散出的霸道和不容別人忤逆。
子瑜卻也不懼,直直對上了王爺的眼睛。
這些年來,在皇宮,在京都,在權利的中間,他隱藏了太多,漸漸的也忘了太多,迷失了太多......
這一回,他想做他自己!
“王爺,子瑜有些話今日想和你好好談談。”
伍霆琳目光稍稍柔和了些:“你說。”
這下子子瑜反倒說不出來了,先泄了氣。
伍霆琳看著他的樣子,若有所思。
“子瑜,我們之間,真的隻有現在這樣嗎?”
“這是你我心知肚明的,又何須問我?”子瑜歎了口氣,該說的還是要說:“若是你永遠執著那些不屬於你的東西,我們......。”
“不屬於我的東西,吳子瑜,當年的事你全完知道,若不是那個人,如今,坐上皇位的明明是本王!”
“既你以‘本王’自稱,就該知道,事成定局。”
伍霆琳突然站起身來,氣勢如同君臨天下的王者至尊:“王位!總有一天我會奪回來的!”
子瑜驀然後退幾步,又道:“先皇是難得的明君聖主,你知道的,他絕不會為了區區一本......書,便撤了你的太子之位。”
伍霆琳冷哼一聲。
“王爺也知道,皇上為什麽同意我來淩州。”
伍霆琳眼睛一眯:“子瑜想說什麽?”
“子瑜會奉皇上密旨辦事,希望王爺不要做出什麽有違君臣之道的事情。”
這口氣,說不上狠烈,甚至還有一絲無奈。王爺卻直直看著他,其實伍霆琳一直在看他,隻是沒有這一刻深,似乎要將他完完全全看得通透:“子瑜是在威脅本王?”
“奴才不敢。”
“哼!這世間有什麽是你吳子瑜不敢的?!”
“奴才可以把這話當做王爺的讚賞嗎?”
王爺突然挑眉一笑:“本王可以什麽都不做,乖乖待在淩州,保你‘主子’的大好河山,不過——本王有個要求。”
子瑜怔了怔:“什麽?”
“在本王什麽也沒做的時候,你吳子瑜要做我的人。”
“什麽意思?”
“男寵、孌童,或者是戀人,隨你怎麽想。”說完饒有興趣的看著他每一絲變化。
這算汙辱還是戲謔?吳子瑜幹笑兩聲:“王爺開玩笑......。”不等伍霆琳開口,他很快接著道:“那是我不可能同意的。說實話,子瑜倒希望王爺早點造反。”等小屁孩一造反,他便上報白眼狼,以後的事他便不管了,離開朝中,踏馬江湖。
隻是,白眼狼又會如何處置伍霆琳呢?......
伍霆琳微微眯著眼睛,臉上一股戾氣:“子瑜是想要本王死?”
子瑜連忙笑道:“怎麽會......如果一直耿耿於懷,這些事總會發生,不如早一些做個了斷。”
“如果我說,是那個人先沉不住氣呢?”
“啊?”
“慧毓公主的喜宴便是那個人擺的鴻門宴,隻是,本王逃出生天罷了。”
吳子瑜倒愣住了。
“不知伍霆宇在你心目中算什麽,但是在本王眼中,他就是一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這個評價倒和自己想一塊兒去了,吳子瑜差點沒拍手叫好。
“你們的事我不管,爭來爭去也是你伍家的江山,子瑜要的其實很簡單。”
“你要什麽?”
“我要......。”子瑜閉上雙眼,很多話,一瞬間竟然說不出來。隻是這一打斷,就是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