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君

第 七 章

第 七 章

吳子瑜是被悄悄請進寢宮的。李公公帶著他繞過從未走過的小道,穿過花草,進了密室,渡過黑漆,開了暗門。

莫大的寢宮,卻是寂靜到空曠。和外麵一地的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吳子瑜回過神來才發現,送他進來的老太監已經走了。

宮殿裏的,竟隻有自己和老皇上。

吳子瑜怔遲片刻,便回過神來,恭恭敬敬的向龍**的老皇上行了禮。

幔帳之中傳來幾聲咳嗽,老皇上的聲音中也少了往日的威嚴,更多了是人到終結的微弱。還有子瑜聽到的那似解脫的鬆懈。

老皇上一直是那種威嚴攝人的王者,即使站在身邊也會讓人覺得赫然生畏。

這也是第一次,子瑜感到了他的衰弱......

“平身吧……到朕身邊來,朕,有話對你說……。”

子瑜心中一萬個不解。卻未遲疑,起身走到龍床前。

老皇上又道:“坐。”

這下到真把他嚇到了。

這老皇上今兒個,也太……和藹可親了吧……。

“怎麽了?”

子瑜憋了半天才憋出個“微臣受寵若驚”。也不客氣的往床邊一坐。

之後,子瑜竟然看見了老皇上唇角一勾,“噗哧”一聲——竟然笑了。

笑不可怕,可怕的是看見這個老皇上笑。不是沒見過,隻是見了都沒好事……

第一次,進宮寫了一首詩,他笑了,結果自己被留在了皇宮,整整三年沒有出去;第二次,看見小屁孩包裏的春宮圖,他私下找他說明,結果他笑了,小屁孩第二天便被撤了太子之位……還有滅人全家,抄人滿門的時候他也會笑……

吳子瑜一個生生寒顫。

老皇上微微皺眉:“朕有這麽可怕嗎?”

子瑜笑得特假:“怎麽會?皇上為人和藹可親……得緊。”

“一聽就是假話……咳……說正經的吧……。”

子瑜點頭,等待下文。

“子瑜似乎不太喜歡這皇宮……。”

這叫“正事”?怎麽聽著還是像閑聊?子瑜卻心中一緊。

“皇上想說什麽?”

“我想托付你一件事……。”

“托付”?這個字用得……還是“我”......子瑜無由的又抖了抖……

子瑜強笑道:“皇上……您說……。”

“你這聲音怎麽比我這要死的的人還不足……。”

要死……

子瑜這才想起外麵那些哭得梨花帶雨的女人……不免神色一黯。

他怎麽就忘了,這龍**躺著的人,可能遭遇大限......

見他麵色有些難過,反倒是**那人安慰他:“塵歸塵,土歸土。總有一天……是歸回之日……何必傷感?”

“......。”

“子瑜,你是一個聰明的孩子,相信你眼睛看見的,千萬別被心給迷惑了。”

子瑜柳眉一蹙:“什麽意思?”

“知道嗎?朕也喜歡過一個女人。”

子瑜抬起頭來。

“可是……我終還是負了她。”

子瑜歎了口氣......那外麵一地的女人,你負的,又何止一個……

老皇上將一個黃色的本子放到子瑜手中:“這些事,由你來替朕完成……。”

子瑜低著頭,本以為老皇上駕崩,便是自己該離開的時候了……隻是......

子瑜終還是歎了口氣,接住那個本子:“微臣接旨。”

“坐上這個位置,連任性一次的機會都沒有。不知當初,為何會那般不擇手段的搶……?”

子瑜輕聲道:“也許……人隻是執著於那些永遠得不到的東西。”

老皇上一下子懵住了,呆呆看著他,喃喃道:“隻是執著於那些永遠得不到的東西嗎......。”

……

子瑜突然想......伍霆琳又何嚐不是這樣?

“這麽久不說話,子瑜在想什麽呢?”

子瑜突然抬頭,一雙清瑩秀澈的眼睛直直盯著自己:“王爺,放奴才離開吧……我保證,詔書永遠不會有見世的一天,而且不會再幫任何人。”

王爺怔了怔,突然眯起雙眼,居高臨下的看著他,一字一頓:“這不可能。”

“為什麽?”

“因為......。”王爺溫柔一笑:“本王不能讓你離開,本王有些......喜歡你了。”

吳子瑜沒站穩,踉蹌了一下,本準備說點什麽的嘴,也被噎得夠嗆。連眼淚都被咳出來了。

吳子瑜一副忍笑的樣子看得王爺想抽他,又聽他道:“王爺,你太有趣了......。”

這是伍霆琳的第一次“表白”,也是他日後回憶起來最糟糕的一次。

他才知道,吳子瑜可以相信他恨他,會利用他,會害他,甚至會殺了他。

他卻也不相信,伍霆琳對自己會有其他的感情。比如愛,比如喜歡......

先不說兩個大男人說什麽喜不喜歡就很惡心;相處也近十年,別說這種感情了,就是吳子瑜對他報了一點信任最終都會被傷得遍體鱗傷,體無完膚。

人類的圈子太窄,更別說那權力圍繞的中心,把人性的欲望和醜陋暴露無遺。

心太寬,太大,往往會遺漏了那些貪婪的眼神。

吳子瑜知道,那些事也許都不是伍霆琳想做的,有些,他甚至都不知道。

隻是,自己怕了,倦了......

這一刻,他終於知道了自己對這個人的感情。

不是不愛,是不敢愛,不想愛......

伍霆琳的心永遠在那逝去的權力中。即使現在自己也算不得什麽局外人,隻是進去那個世界又是另一回事。

他也害怕,害怕愛上一個人之後,伴隨而來的各種情感——嫉妒、獨占、欲望、憎惡......

他的心在江湖,在自然。隻有那個寬廣的世界,才能容納自己的情感,才能淨化一切的貪婪。

直到吳子瑜走,王爺都沒有再開口。

隻是不準離開,卻是不容置疑的。

回住所的時候,吳子瑜走得很慢。

燭光搖曳,窗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長。

那個身子纖長,披散的發。

月光粼粼,銀白如絲。

子瑜開始以為是瓔玲,透過門縫,發現那是一個男子的的身型,雖然纖長得更甚高挑的女子。

“皖紫,你怎麽來了。”

那人一身淺青的衣衫,黑發隨意綰起,有些淩亂的泄了一身。

腰間一條紫色的綬帶,掛著兩三個手工精細的銀玲,隨著他起身、搖動,“叮叮”作響。

麵上的青紗換成了淡紅色。

一雙韶美的鳳眸,即使垂顏都是嫵媚動人。

妖孽他媽的就是妖孽,毀了容還能如這般惑人的,怕也隻有這人了。

皖紫伸手掩在唇上,鳳眼一勾,聲音柔媚動人:“我想子瑜了……。”

子瑜抿著唇,笑開了眼。皖紫已經走到麵前。

“真的?”

皖紫一副嬌羞:“當然......。”

“皖紫,這次來什麽時候走。”

子瑜將他拉到**,手指滑過他的發際。

皖紫竟有些膽怯的看了他一眼:“子瑜想要我陪你的話,我便不走好不好……?”

子瑜楞了楞:“好……當然好……。”

皖紫垂下了眸子:“算了吧,看你都一副不情願的樣子。”

子瑜突然歎了口氣,伸出手,將那人一把摟在懷裏:“快結束了……皖紫,等我……。”

子瑜發現他的身體僵了僵。然後良久不再聽見那人的聲音……

那時候子瑜已經感覺到,很多事,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開始改變……

隻是第二天起來,人卻不見了。

子瑜分明記得自己昨天晚上是抱著皖紫睡的。可是醒來以後,身邊那有那柔軟的身體……

莫不是在做夢?

可是做到那個人明明應該是春夢才對……為何夢中多了幾絲惆悵?

第二天便傳來消息,皇上派兵圍攻淩州。且那個白眼狼也早有準備,旨意一下,當天晚上便有人偷襲。一來便讓伍霆琳這方掛了重彩。

淩州地勢險峻,本是環山之道,卻因發展迅速,近年來開了不少路,這下倒成了圍剿軍的方便之道;而臨海之美,如今也成了退無可退。

看來白眼狼是一開始便布了局,等著伍霆琳往裏跳。

書房。

王爺坐臥靠椅上,手中持著一把折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神色淡然。

樟訶站在一旁,麵色如常。

吳子瑜卻是饒有興趣的打量二人。

這般從容,想必王爺也早就預料,有了打算。

也是,他們“伍”家的人,誰又能簡單到哪裏去......

王爺道:“我們必須在那個人的大軍來襲之前,轉移陣地。”

“有兩個地方,一是南陽,四通八達,占此要地,可和那人決戰高下;二是宛柏,地勢多變,可進可退。”

王爺打開折扇,目光瞥向子瑜:“軍事有何看法?”

也不知道小屁孩叫他“軍師”是故意損他還是要傳達什麽。子瑜瞪了他一眼,想也沒想,道:“宛柏。”

王爺竟然沒有多問,直接對樟訶道:“那就去宛柏。”勾起唇角:“記得給五弟準備一份禮物。”

為什麽會選宛柏呢?子瑜想,也許就是那人的一句話吧......

師兄,我的教在宛柏,若有什麽事,你在淩州呆不下去了,可以到宛柏來。

皖紫,皖紫.......

連子瑜都不知道,為何現在想起這個名字便會覺得悲傷。

好像自己忘了什麽重要的事。

而那些東西,此刻就像被逼入絕境的蔓藤,拚命的想要擴張。蔓藤是帶刺的,偶爾又會紮得自己很痛......

想要出去那份痛,隻有將它連根拔起。

心中藏著太多的秘密和疑惑,在離開之前,子瑜第一次有了想要將它們全部挖掘解開的欲望。

“宛柏,是個很美的地方。”在子瑜踏出門的時候,王爺是這麽說的。

宛柏真的很美,不同於淩州的翠鬱和勃勃生機。宛柏的美更似毀滅的絕望之美。

宛柏有一座高山,名叫“顏山”。山峰很高,山巒陡峭。就如同一個纖長的三角形。

據說顏山是一個巨大的火山口,上麵寸草不生,山頂長年被冰雪覆蓋。

當地人說,是神靈向顏山下了詛咒,花草生靈都不敢到那裏安家;也有人說,顏山一定會再次醒來,那便是宛柏的滅亡。

宛柏的北麵是一望無際的草原,j黃華葉,卻將宛柏點綴得多姿多彩。

南麵是如同溝壑的山巒,東麵便是京都的必經之路。

到達宛柏已是半月以後。

秋日初乍。

皖柏是個四季分明的地方。

一入秋,便是一片多彩。

蜿蜒的遠山,五彩紛呈,如同一個豔麗多姿美人臥仰。

碩果累累,壓得滿枝低頭。稻穀遍野,一片金黃。

一入宛柏,子瑜便感歎道:“宛柏真的很美。”

王爺笑笑,眼裏甚是溫柔:“等本王得了天下,便把宛柏送你如何?”

子瑜咧嘴一笑:“等你得了天下,再說吧。”那時候,我也不可能再站在這裏。

王爺也沒惱,騎在馬上,英姿颯爽,仰頭間如神君臨世。

子瑜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錯覺。

總覺得這次小屁孩從京都回來變了很多。

不再像以前容易發火,表情也更冷漠了,似乎成熟了很多……

伍霆琳似無意的看了子瑜一眼,回頭問樟訶:“我讓你調查瓔玲的身份,如何?”

“隻是有點眉目。”

“說來聽聽。”

“她似乎和‘聖月教’有些關係。”

子瑜插嘴問道:“什麽‘聖月教’?”

樟訶輕描淡寫帶過:“聖月教是近年來江湖上興起的邪教。”

子瑜“哦”了一聲:“原來是邪教啊。”

子瑜是想當大俠的,聽到“邪教”二字自是一臉不屑。

瓔玲這個女人,果然不是好人!

子瑜也不知道王爺到底打的什麽主意,本以為他對瓔玲有那麽點意思,現在看來也不像。

可是他為什麽要一直帶著她呢?

子瑜回頭看了看後麵的馬車,卻見車窗突然打開。露出一張帶笑掩麵的臉。

“麻煩你幫我叫王爺一聲,瓔玲有話對他說。”

子瑜還沒開口,王爺便掉過頭來,柔聲道:“美人兒叫本王何事?”

子瑜抖了抖,不再看他。

瓔玲一個躍身,竟從車窗裏跳了出來。如同矯捷的鷙鳥,優雅的鳳鸞,落地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