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君

第 二 十 三 章

第 二 十 三 章

第二天五更。伍霆琳便早早的把身邊的人叫醒。

宮人們拿來了龍袍。伍霆琳站起身,舉手優雅。精致華麗的龍袍上身,原本這些年來略顯消瘦的身體,也隻覺挺拔。

龍袍上的一針一線,皆是金絲銀線,寶石相輝卻比不上那人雙眸透徹。

長長的烏絲如瀑垂掛,最後被收入冕冠之中。冕冠為十二旒,皆以玉製。穿插玉笄,以與發髻拴結。

伍霆琳換上衣服便含笑看著子瑜:“怎麽,昨夜朕為你親自脫了衣服,今日還要朕幫你穿上?”

吳子瑜愣了愣,瞪了他一眼。卻還是將自己包裹在被褥之中。

伍霆琳俯下身:“子瑜,怎麽了?”

子瑜微微歎氣:“我沒事......把衣服給我。”

無趣,伍霆琳看了他良久,轉身:“今天朕還有的忙,你也要做好你份內的事。朕要在今天看見你,知道了嗎?”

登壇受封,祀天禱地,接受群臣朝拜、諸國使節朝賀。

往後,便是宴舞。

伍霆琳發現,那個人把自己藏得很隱秘,整個儀式上,在人群中都找不到他的影子。

直至宴席,他看見了那人坐在離自己最遠的角落。

伍霆琳一直覺得子瑜很不一樣。那時候那種感覺更加深切了,他坐在那,仿佛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偶爾會有一兩個人上前去和他打招呼,他總是微笑著,卻仿佛拒絕著。故意和身邊的人保持著距離。

身邊的侍衛輕聲提醒:“皇上,你的酒杯歪了。”

伍霆琳回神,正襟危坐,視線卻沒有從那人身上收回。

那人淡淡的望這邊瞥了一眼,看似無意。伍霆琳卻似笑非笑的回看了過去。

伍霆祿的位置便安置在離伍霆琳最近的地方,身上還抱著一個遮著麵的紫衣美人。那人,自然是皖紫。

伍霆祿的目光一直在皖紫身上,柔情旖旎如同冬日的陽光。

而皖紫的目光,卻一直在子瑜和伍霆琳之間流轉。

他似乎看明白了什麽,麵上的表情卻漸漸淡了......

伍霆琳實現了他之前的承諾,將淩州封給伍霆祿。

一切,仿佛回到了原點,隻是改變了一些,消失了一些……

每日上朝,聽奏,下朝,批奏。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單調的重複著……似乎很平靜,卻又有什麽在積累著,等待著洶湧澎湃的一日。

那個人,依舊被自己鎖在身邊,每日爛醉如泥。

伍霆琳還是會常常去望他,遠遠的望。卻沒有勇氣再上前和他說任何的話……

他害怕那個人問他:“這,便是你想要的嗎?”

其實,他從來沒有像子瑜那般,把自己想要的想得那麽明白。隻是隨著時間,隨著命運,做著他應該做的事。

在很久以前,他還能和那個人一起望著宮外,眼睛裏是無盡的渴望……

那時候他是知道的,他想出去……

他知道很多事,他有眼睛,看得見身邊的醜陋,看得見這個至極之地的扭曲。

他原本以為這個世界便是這樣……隻是卻看見了那個來自宮外的男孩眼裏的清澈……

他便知道,他想要出去……

也許真的是因為當時還太小了吧……

現在想起來,自己都會覺得幼稚。隻是,幼稚又如何,他一直那麽希望著……

吳子瑜那日問他,伍霆宇曾經問過他想要什麽……自己當時是怎麽回答的?

可笑!

他當時的回答便是,他想要的……是子瑜……

原來,早在那個時候,自己想要的,便是那個人,那雙不沾染塵濁的眸子……

他想要出去,想站在這個位置,證明自己比那個人強,不也隻是為了那雙眼眸?

隻可惜,站在這裏,他明白得太晚......

城郊。

“你不和我一起去淩州嗎?”

皖紫執起他的手,麵上溫柔:“不了……祿,這些日子謝謝你了。”

伍霆祿卻苦澀一笑:“敢情林教主這麽快就利用完本王了?”

皖紫沒有回答,自顧道:“五王爺,這天兒不早了,您快些趕路吧!”

伍霆祿一笑即止:“好。”然後策馬揚鞭,飛塵而去,甚至沒有回頭。

皖紫嘴角一勾:“如此,我便不和你道歉了,我對不起的人,太多……。”

風吹拂著,他仰著頭看了一會兒:“日子這樣太過無聊了,得弄點有趣的……。”

子瑜被一陣響動驚醒。

空氣中散發出一陣幽蘭的清香。他先是一怔,隨即伸手入枕下,握緊。

“發現我了?”

子瑜緊繃的身體放鬆,淡淡道:“恩,你出來吧。”

沒有點燈,透入窗的月光黯淡,隻能看見那人模糊不清的影子。卓影纖長,落寞……

那人的聲音依舊輕柔,如同一汪無波的潭水:“師兄……。”

再見到那人,子瑜麵色如常,聲音竟微微帶笑,柔聲問道:“皖紫,這些日子,過得怎樣?”

皖紫怔遲片刻,方道:“……還好……。”

“怎麽沒有和五王爺去淩州呢?”

“子瑜,你知道的,我不喜歡他。”

子瑜笑出了聲:“那你……喜歡誰呢?我嗎?”

“你不相信?”

“怎麽會?隻是,你信嗎?”

這一反問,皖紫倒沉默了。

“皖紫,我這麽多年來,記起了很多事……。”

雖然看不到,子瑜卻能感覺到那人的僵硬。頓了頓,繼續道:“可是……很多重要的,怎麽也想不起來……怎麽也想不明白……。”

“你……想知道什麽?”

子瑜呼出一口氣:“我,有沒有喜歡過你……?”

聲音月光那麽淡,皖紫依舊能感覺得到那人直視自己的眸,那麽深......皖紫終究還是笑了笑,輕輕道:“這種問題,你不是更應該問你自己?”

“我一直以為,是自己記性不好,總會忘掉很多事,可是現在我才發現,忘了的都是重要的。明明那麽重要,皖紫,你說我為何會忘記?”

“我……我如何知道……。”

“魂牽夢縈胭脂露,珠歌翠舞與君許。瓊貌降唇終有老,不如一曲逝君懷。不曾言,天長地久。不與祈,海枯石爛。餘香嫋嫋熏熏然,一舞曲罷入君懷。再回首,春光依舊。”

“這首詞,是你教我的吧……。”不是疑問,口氣是肯定的:“太熟悉了,我常常會情不自禁的念它……。”

皖紫的聲音突然森然:“你到底知道多少?”

子瑜突然歎了口氣,喃喃道:“伍霆宇死了……。”

皖紫腳一軟,向後踉蹌一步。

子瑜語氣驀然轉柔:“皖紫,記得我說過的話嗎?是我吳子瑜對不起你,這輩子,我陪你……如果你願意,我們一起回淩州,林教主武功蓋世,帶子瑜一起闖蕩江湖……。”吳子瑜說這話的時候,語調輕快,依如多年以前……

月光篩下的時候,帶了幾絲幽靜,柔柔的,也異常的煽情。

皖紫知道,那個人不會撒謊......

他不是沒有心動的,就是直到很久以後憶起,想起今日一席話,心還如同亂撞的小鹿。

他當然清楚的記得他說過的這些話。

那些日子,怕是皖紫這輩子最大的噩夢。每每想起,他都還會被驚起一身冷汗。

那個男人不是別人,正是當日被他砍斷了肢的男子……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男人的惡心,第一次感受到母親夜夜雌俯在男人身下的痛不欲生……

那一個個搗入身體的分明是尖銳的利器,似乎要將他的身體刺穿一般……

他尖叫著,那人卻越來越興奮,直到他把嗓子喊啞了。那人才總算發泄完了。

本以為這場噩夢終於結束了,卻沒想到僅僅是個前奏……

好在子瑜還是回來的,卻不知道撿下的人,早已支離破碎……

他那時候也怨恨過這個人的。

他從來不是什麽善良無邪的孩子。卻對他這般溫柔……他什麽都讓著這個人,不和他爭,不與他搶……

為什麽?他卻連這麽一點點的東西都不能給他。還將他孤零零一個人留下……

他不知道那有多痛……他不知道那個人折磨的,擊破的,不止是自己這具身體,這副容貌……還有,他的心,他的希望……

他一直以為,娘親沒有時間陪他,卻至少是愛自己的。不然也不會為自己而答應那個男人的要求……最後也不會帶著他遊淩州,對著他微笑……

所以他便一直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是自己,脾氣古怪,從小不和母親交流……是自己,性格孤僻、冷漠,從來沒有溫柔的叫過那人一聲娘親,也沒有去為她做過什麽……

所以,子瑜遇到的他,是一個截然相反的自己……

隻是……無論他怎麽做,結果還是一樣……

而這一刻,他還知道了,他所了解的一切都不過是個笑話……

那個男人一邊用鋒利的刀刃劃破他的肌膚,一邊殘忍的笑著:“知道我為什麽要這麽做嗎?”

他當時嚇壞了,隻知道哭,劇烈的刺痛,讓他連尖叫都發不出聲來。

晶瑩剔透的淚珠滑過臉頰,和血肉模糊和在一起,不一會兒,血水在頰上形成了汨汨而下的小溪。

“正是你的母親……是那個女人將你交給我們的……哈哈。”

那男人笑得很猙獰。

身下的孩子卻連顫動都停止了……

**的身體在血泊裏顯得異常的單薄。

淚一瞬間止住了,臉上的恐懼一瞬間消失了……

皖紫是那麽聰明的孩子,即使那時候還很小,一切,他都能夠猜得出來……

那一刻,他真的是厭惡了這個世界……恨透了那些虛偽……

他隻想閉上眼睛,隻想等待著死亡的來臨……

可是,那個人回來了。

他聽見那個人不停的叫自己的名字。

聽見他說,不會再離開自己……

這算是一個束縛嗎?束縛著那個人,那個渴望著飛翔的男孩?

他微弱的笑了,突然有些期待:“好,你說了的……。”

沒想到,那麽多年後,他重複說了那個時侯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