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闕

第77章 77章 (2)

第77章77章(2)

“咳血還說無事?”我拿起那巾帕,盯著她的眼睛,心跳重擂。

母親看著巾帕,臉色微變,唇角牽了牽,沒有說話。

胸中分不出是怒是悲,心壁被衝開了缺口,翻滾的情緒轟然湧出。

“你總是這般……”我定定地看著她,淚水漲滿眼眶:“你什麽都不同我說!什麽都瞞我!”

“姮……”

我激動地打斷,聲音越來越大:“你總讓我自己去猜!王姒如此!重病如此!你什麽都瞞我!”

淚水奪眶落下,眼前,母親蒼白的臉滿是驚詫。“姮!”她用力地握住我的雙臂,冰涼的指頭掐在肉裏。

“你總是這樣!總是這樣……”我一聲聲不住地說,雙手死死地扯著她的衣袖。

母親唇邊緊抿,深深地看著我,眼圈泛紅,由著我發泄。

我的聲音漸漸化為嗚咽,將頭埋在母親的身上大哭起來。

母親一言未發,臂上,她的手仍停留著,僵直而生硬。我不停地哭,任由心底長久的鬱積迸發出來,不管不顧。

良久,母親鬆開手,緩緩地撫上我的頭,似伴著輕輕的歎息,無力而單薄。

※※※※※※※※※※※※※※※※※※※※※※※※※※※※※※※※※※※※※※※※※

天氣一日日地變涼,母親的病也越發變得沉重。

宮中籠上了一層愁霧,人人小心侍候。我提出要像從前一樣搬過來照顧母親,她卻一口拒絕,說我是待嫁之人,沾染病氣是為不吉。我堅持要搬,兩人相持不下,最後觪出麵說話,母親才勉強讓步,讓我住到一處離主室較遠的偏室。不過沒兩天,她又立刻將我送入公宮習禮,這樣,我隻有每日傍晚之後才能看她了。

代替我的人是父親。

那日,我告訴父親母親咳血的事,他當下就趕到了母親宮中,並召去醫師詳細詢問。得了母親的許可,醫師沒有隱瞞,向他一五一十地稟告了母親的病情。

父親聽著,眉頭越鎖越深。

“為何之前不報?”他問。

“此病久矣,且未若今日之甚,國君庶務操勞,故而未報。”母親在一旁答道。

父親看著母親,目光複雜。過了好一會,他頷首,低聲道:“如此。”不再往下問。

之後,父親每天都到母親宮中去探望,我入公宮習禮之後,他更是整個白天都待在母親身旁,有公務也在母親宮中處理。

我每次從公宮回來,幾乎都會看到父親在母親房裏。大多數時候,室內靜悄悄的,母親在睡,父親就在床邊的榻上看文書。見到我,他示意母親在休息,不要出聲,然後揮手讓我退下。

“君父待母親終是與他人不同。隻是,”觪吃下一口沙冰,咂咂嘴,道:“母親這一病,子熙商議之事又須緩下。”

我問:“嫁妝多少自有禮法可依,還有甚可商議之處?”

觪將盤中剩下的冰水飲下,不慌不忙地從袖中掏出絹帕擦嘴,再將身體轉向我,正襟危坐。

“我且問你,”他一臉正經:“姮當初與晉侯撤去婚約,究竟為何?”

我愣住。

觪看著我,表情認真,沒有一絲玩笑的意思。

我默了默,說:“我不想與眾婦分享所愛之人。”

觪撇起嘴角:“就知道是這般,難怪上回你說要我撤去隨媵。”

我的心一動,望著他。

“姮,”觪歎了口氣:“你教為兄如何說你?世人匪夷之事,你常行之,世人順應之事,你又常逆之,莫非真如丘所言,你是給縱慣了?”

我淡淡地一笑,不語。

“不過,”他眼睛轉了轉,若有所思,道:“齊女,有其妹必有其姊,那等婦人,姮不與相處也是大幸。”

我心中生疑,問:“到底商議何事?”

觪瞅著我:“子熙書中言道,不要媵女。”

我定住。

剛才的話似乎仍有餘音徘徊在耳邊,傳入心中。

觪麵上似笑非笑。

誰也沒有說話,堂外,聲聲蟬鳴越發響亮。

“你堅持何事?”臨走那天,姬輿凝視著我,目色深深。心中頭緒紛雜,他這麽做,是因為我當時回答的話嗎?

“虎臣這麽說?”我輕聲道。

“然。”觪道。

我稍稍遲疑,問:“可行得通?”

“有何行不通。”觪悠然道:“隻要婚義不改,二姓結交無虞,隨嫁之事,雙方議定,立下文書便可。且,杞並非無媵女,不過權且留著,將來子熙若想要,還會送去。”

“如此。”我說。

他瞟瞟我,補充道:“我說‘若’。”

我點點頭,問他:“現下如何了?”

觪說:“既無媵女,其餘隨嫁媵器鬲人就當增加許多。”

我想了想:“君父怎麽說?”

觪答道:“君父還未應允,母親卻說些許媵器鬲人,杞國出得起。”說著,他苦笑:“這事還須母親說通,偏偏這時她又病了。”

我沒有說話。

父親不同意,自有他的道理。打造銅器開支不小,加上鬲人,絕對是要超出很多預算的,這確實不如送媵來得實在……

“先不管這些,”觪拍拍我的肩,笑道:“子熙做到這步,足見其心誠。姮既不願媵女隨嫁,如今得他成全,當是歡喜了?”

我微微一愣。歡喜嗎?與眾婦分享丈夫向來不是我想要的,掙紮過,放棄過,現在,姬輿竟做到了,我如願以償,高興嗎?

腦海深處,似有一雙溫潤的眼睛在靜靜注視,心忽而掠過一絲隱痛。

“我也不知。”我輕聲道,話音在喉間,微有些含混。

“嗯?”觪挑了挑眉,拖長著聲音。

我看著他,淡淡地笑了笑:“自然歡喜的。”

※※※※※※※※※※※※※※※※※※※※※※※※※※※※※※※※※※※※※※※※※

夜晚,我躺在**,腦子裏仍想著白日裏觪說的話。

思想還在圍著姬輿的信打轉,憶起以前他做的一切,小悠,梓土,絹帕,教場……每一件放在心上,都讓我覺得沉甸甸的。

翻來覆去睡不著,我從**披衣坐起,取出琴,強迫自己屏神靜氣。彈了幾段,心中雜念漸漸濾去,那張星眸熠熠的臉卻愈發清晰,似有低語在耳旁縈繞。胸前,玉韘無聲地墜著,在黯淡的光線下泛起柔和的光。

倒真想再見到他,好好談一談。

我深呼吸一口氣,把琴收起,回到**繼續睡覺。

不知過了多久,迷糊中,我被人喚醒。

“何事?”我問。

“君主,”丘說:“方才夫人又是一陣劇咳,暈厥了。”

我一驚,睡意頓時消散,忙起身穿衣,趕到母親室中。隻見母親麵色發青,倒在**不省人事,旁邊的宮人一陣手忙腳亂。幸好有醫師奉命宿在宮外,早已到了,正給母親施救。拍打側轉了好一會,母親的臉漸漸恢複血色,恢複了氣息。

“蒼天!”丘和世婦們鬆下一口氣,走到門外,不停地叩拜。

我仍不放心,走到醫師身旁,問他:“夫人為何暈厥?”

醫師答道:“夫人為痰所迷,一時緩氣不上,故而暈厥。”

我點頭。這時,父親和觪相繼趕到,見母親無事,臉色皆緩了下來。父親的眉頭卻依舊鎖著,沉聲將醫師召入偏室詢問。

良久,他們出來,醫師唯唯告退,父親眼神似乎黯然,麵色看著竟有些灰敗。

“君父,”我上前,問道:“醫師如何說?”

父親看看我,沒有駐足,走向母親房室。“無事。”過了一會,隻聽他的聲音傳來,在沁涼的夜風中飄然消散。

這件事以後,父親在母親的室中另設床榻,自己日日不離開,夜晚也宿在裏麵。

此舉引起的轟動不小,宮裏宮外議論紛紛,人人都說國君到底最重夫人。據我所知,陳媯來探望過幾次,但父親沒有讓她多留,隻停了一會便讓人送客了。這一來,說法更多了,父親卻充耳不聞,每日隻在室內陪著母親,或說話,或聽琴。

母親精力不足,很少說話,臉上卻總含著淺笑。

※※※※※※※※※※※※※※※※※※※※※※※※※※※※※※※※※※※※※※※※

自從上回暈厥,母親比以前睡得更多了,我又要每日去公宮習禮,很難遇見她清醒的時候。

傍晚,我回到宮中,照例到母親居室探望。

幔帳依舊低垂,我輕輕的入內,母親還是在睡,毫不意外地,父親也在。不過,與往常不同,他沒有在案前看簡書,而是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母親,不知在想著什麽,表情不辨。

我往回退出,走到堂上時,身後卻響起了父親的聲音,把我叫住。

他已經從室中出來,對我說:“彀父在正宮中與眾臣商議國務,我須過去,你留在室中守著。”

我答道:“諾。”

父親頷首離去。

剛走到房前,寺人衿前來,將一卷木牘交給我,說是從衛國來的。

衛國?我訝異地接過。

進入室中,母親沒有醒,我在榻上坐下,打開木犢。

字寫得密密麻麻,來信的人是衛佼,她告訴我,子鵠幾月前得到了封邑,二人將在下月成婚。

※※※※※※※※※※※※※※※※※※※※※※※※※※※※※※※※※※※※※※※※※※※※※※※※※※※※※※※※※※※※※※※※※※※※※※※※※※※※※※※※※※※※※※※※※※※※※※※※※※※※※※※※※※※※※※※※※※※※※※※※※※※

『薨逝』

我精神一振,仔細地看下去。

衛佼在信中說,子鵠跟隨衛伯王孫牟多年,數次征戰,立下赫赫功勳,王孫牟很是欣賞,賜下封邑給他,並同意了他們的婚事。

木牘上,字跡秀氣,言辭間掩不住的喜意。兩年前,我和觪從衛國回來,沒過幾個月,外祖母便去世了。杞國派去了吊唁的使者,從此以後,再也沒有聽到衛佼和子鵠之間的任何消息,沒想到彈指間,現在這兩人竟然就要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