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闕

第78章 77章 (3)

第77章77章(3)

我輕輕地放下手中的信,思緒萬千。說來,衛佼與子鵠走到今天,其中還有我的一份力。憶起那時,我剛剛認識燮,沉浸在戀愛的喜悅之中,遇到衛佼的事,便興起推了一把。現在,我和燮已勞燕分飛,衛佼和子鵠卻終成眷屬……我苦笑,自己做的事好像也並不總是差強人意的……

正想著,**傳來細微的聲音,我看去,母親動了動,似乎醒了。我走過去,她已經睜開眼睛,正往旁邊望。見到我,母親微微一訝,眉間舒展開來:“是姮啊……”

“母親。”我在床邊坐下,看著她,問:“可要飲水?”

母親微微搖頭。

我替她捂好被子,說:“君父正在正宮與兄長眾臣議事,稍候便回。”

母親唇邊彎起一抹笑,沒有接話。

過了一會,隻聽她緩緩地開口:“姮,我方才作了個夢。”

“夢?”我輕聲道。

母親將眼睛望向床前的幔帳,長長的睫毛下,似乎仍籠著睡意:“姮可見過太後宮牆外的那棵桑樹?”

“桑樹?”我想了想,記得太後宮四周都沒有樹……

“那樹可老了,”母親繼續說:“歪歪斜斜,結果卻又大又甜,紅得如霞光一般,每年四月,太後必將子弟們喚去嚐新……”說著,她停下,看看我,笑了笑:“母親胡塗了,姮怎會識得邑薑太後的宮室。”

我微笑:“母親還未說那夢。”

母親再度移開視線,似在回想:“那夢中,有一君主站在桑樹下。她正當妙齡,身姿窈窕柔美,堪比那新發的枝條……”她沒有往下說,話音漸漸沒去,像是陷入了沉思。

我問道:“君主為何站在樹下?”

“她在等人。”母親說。

“何人?”

“公子。”母親笑笑:“她前日在那樹下初次遇見公子,臉漲得如桑果般通紅,二人相約兩日後再來相會。”

“公子可來了?”我問。

“來了。”母親聲音輕輕的:“公子一身青色衣裳,與桑葉相映,衣袂飄飄,俊逸無匹。”她望著帳外,嘴角勾起:“他說他喜愛君主,願相守一生。”

我沉吟片刻:“公子娶了君主?”

母親她眼簾微垂,道:“君主一心一意,終是如願。二人從此結為夫婦,生兒育女。”

我盯著她,目光一瞬不移:“而後呢?”

“而後?”母親忽而一笑:“而後,夢就醒了。”她微微地合眼,笑容仍在臉上,口中喃喃道:“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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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漸漸由涼爽轉向寒冷,宮苑中的樹葉轉為金黃,秋風乍起,到處是颯颯之聲。

母親的身體已經羸弱不堪,整日地昏睡,醒來就咳,常常昏厥。召來醫師問詢,他們卻隻有搖頭。巫覡每日在庭中唱祝,母親卻依舊一絲起色也沒有。

父親滿麵憂急,常常吃不下飯,人瘦下了許多。

“……阿姊就說,若再這般,便任她給山中神怪擄去,不管了。惠聽著,竟一聲也不敢出。”室內,我給母親說著頡邑見到的趣事。她近來總要我給她說晏的孩子,麵帶笑容地聽,多少遍也不厭。

“稚子不曉事理,父母總須唬住才好。”母親淺笑道:“你阿姊阿兄幼時皆是如此。”她看向我:“姮卻不一樣。說來有趣,彼時,你五歲前還不懂話語,母親說什麽也是無用;五歲後,你會說話了,卻異常明理,又無須母親說什麽了。”她笑著一下說了許多話,不停地喘氣,我忙上前撫背,不讓她咳起來。

母親緩過來,看著我,牽起一絲苦笑:“我育下一子二女,如今,你阿姊早嫁,已有一子一女,你阿兄雖才婚娶,也有一子正孕。姮的孩子,母親怕是等不著了。”

我一怔。

母親拉過我的手,輕歎道:“姮,母親的身體如何,自己知道。熬了這麽多年,是再撐不住了。隻是,”她注視著我,聲音輕飄飄的:“對不住姮……”

“母親……”一陣酸澀湧上鼻間,喉嚨像是卡著什麽東西,我猛地攥緊她的手,看著她。“母親說此病靜心將養些時日便無礙,不可食言。”停頓片刻,我說。

母親笑了笑,放開我的手,移開目光。

“姮,”她說:“我已說服你君父多準備媵器鬲人。”

“嗯。”我答應道,深深地抽了口氣,忍住眼眶中的淚水。

“今後母親再幫不了你,姮要好自為之。”

“諾……”聲音在喉間不住顫抖。

“乖。”母親頰邊漾起微笑。

我再也控製不住,緊緊地抱著她哭泣不止……

深秋的一場大雨之後,母親整整咳了一夜,第二天淩晨,她要見我們。

所有人都明白這是怎麽回事,我和觪跪在床前,父親坐在床邊,眼眶通紅,握著母親的手,不停地喚她。

母親緩緩睜開眼睛,似乎已經沒有力氣了。

“夫人……”父親的聲音有些嘶啞。

母親的眼珠動了動,定定地看著觪。父親看看觪,喉頭動了動,低聲對母親說:“夫人安心,彀父定將繼位為杞國國君。”

母親又看向我。父親說:“姮隨嫁所需器物鬲人,皆已齊備。”

母親的目光柔和,在我臉上停駐片刻,漸漸闔眼。

“夫人!”父親急呼,用力握緊母親的手,聲音微顫:“夫人……沫!”

母親的眼睛艱難地撐開,望著父親。

“沫……”父親神色戚然,低低地喚道。

她嘴唇動了動,似有言語,卻終於沒有出聲,目光渙散的瞬間,雙眼合上。

“沫……”父親仍握著她的手喚著,定在原處,

一名醫師上前,將一縷棉絮放在母親口鼻間,棉絮紋絲不動。

“國君節哀。”醫師跪稟道。

四周眾人放聲大哭。

我仍跪在地上,呆呆地看著母親。她的臉雖瘦削了不少,卻仍然美麗,眉目安詳,似乎隻是睡著了,似乎再過不久,她還會醒來,對我微笑……

“姮,我去之時,定是哭聲一片,你勿哭,笑著送我可好?”母親虛弱的話音在腦海中回繞。

笑嗎?我扯扯嘴角,一點也揚不起來,眼眶中的淚水卻大顆大顆地落下,滾濕了衣襟。

寺人將一件上衣蓋在母親身上,上卿駢父對父親說:“國君,複畢,夫人須幠殮。”

父親已是涕淚縱橫,良久,微微點了點頭。

駢父應諾,讓寺人將母親移走。

我看著母親被抬離床榻,手僵直地垂下,毫無生機。腦中嗡地一聲,心中升起莫名地恐懼,一切都是真的,母親離開這裏,便再也不會回來了。

“不……”嗓音被卡在喉嚨中,模糊一片。

寺人抬起母親,向室外走去。

“不!”我奮力地起身,想抓住母親的衣袂。

“姮!”觪在後麵扯住我。

“放開!”我使勁掙紮地向前:“別帶她走!”

“姮!”觪死死地將我拖住,任我怎麽踢打也不放手。

淚水糊滿了視線,迷蒙中,那片光影越來越遠。我絕望地用力捶打,不顧一切地大聲喊:“別帶她走!別帶她走!”

“姮!”觪緊緊地抱著我,身後傳來他嗚咽聲音:“母親已去了!”

心一陣鈍痛,我仍哭喊地掙紮,卻越來越無力。

“姮要好自為之。”那人微笑著說,目光柔和。

我將頭深深埋在觪的臂彎裏,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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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幡的長條在洌洌寒風中飛揚,駢父頌念著祭文,繩子摩在碑上,窣窣地響。母親的靈柩緩緩置入深穴中,銘旌鮮明而凝重。

祭奠完畢,人們開始墓穴中填土。我靜靜地看著靈柩的麵蓋漸漸被掩住,消失在一片澄黃之中。

母親的小殮和大殮都是我親手而為。她仍然似睡熟了般,肌膚卻沒有一絲溫度。我細細地為她一層層地穿上新衣,每一根係帶都打上精致的結。

整個過程中,我沒有流一滴淚,而現在……我摸摸臉上,濕潤一片,風吹幹了一些,又淌下來。

一塊帕子遞到我眼前,回頭看,是觪。

母親去世的當日,父親就病倒了,隻在重要的場合裏出來,卻也是憔悴不堪。所有的事務都堆到了觪的身上,一連幾天都沒怎麽休息,頂著兩個深深的黑眼圈。

“禮成了,返宮吧。”觪說。

我點點頭。

觪沒再說什麽,拍了拍我的肩膀,轉身往回走。

母親的宮室依舊靜謐,我沿著廡廊向主室走去,一個人也沒有。

天灰蒙蒙的,似乎又要下雨。

室中,家俱飾物還在,幔帳卻撤去了,露出木骨白牆,顯得空蕩蕩的。我在母親的鏡台前坐下,伸手在台上抹了抹,薄薄的一層灰。

旁邊,一張琴靜靜地擺在那裏。這還是母親走前兩天,她說想聽琴,我彈給她聽了以後隨意放在這裏的。

半個月無人搭理,不知現下如何了。

我將琴放在膝上,撥了撥弦,聲音有些澀然。手指停在弦上,輕輕滑過,現在才深深地體會到何為物是人非,隻是心中已分不出悲傷。

“就知道你在此處。”

我望去,觪悠悠地踱了進來。

他看看四周,臉上掠過一絲黯然,轉向我,說:“梓來人了。”

我訝然看他。

觪瞅瞅我,歎了口氣:“如今居喪,來年二月成婚定是無望,梓來人商討改期之事。”

我移開目光,看向指下的琴弦:“阿兄與他談便是。”

觪按住我的手,看著我,說:“此人姮須親自見。”

我不解:“為何。”

“見了便知。”觪將琴移到一邊,拉起我便往外走。

沿著宮道繞了幾個彎,觪拉著我從闈門進入太子宮。走到堂上時,我愣住,腳步不由地慢下。

光線淡淡地灑入,一人皮弁玄衣站在堂前,背影頎長而熟悉。似是聽到動靜,他轉過身來,天光下,勾勒出俊美的輪廓——是姬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