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闕

第90章 伏裏(上)

第88章伏裏(上)

身體輕飄飄的,四周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姮。”麵前忽然出現一個人,素白的衣服,麵容美麗而慈祥。

“母親!”我激動地上前,看到她,喉中卻好像哽著什麽東西一樣,莫名的傷感。

母親微笑地看著我,目中滿是溫柔。

我拉過她的手,卻覺冰涼得很。

“姮要好自為之。”隻聽母親輕輕地說,瞬間,我的雙手間空空如也,母親已經離開,越走越遠。

“母親!”我看著她消失在眼前,驚惶不已。

“姮。”這時,身後響起一個有力的聲音,我回頭,卻見姬輿正走來。

他注視著我,目光熠熠,手裏有東西,似是握著一把長弓,我眼前晃了晃,卻看到那是一方絹帕,桃花點點。姬輿的嘴唇動了動,像是在說話,聽不真切。

“……等我。”最後兩個字清晰地傳入耳中,姬輿注視著我,臉漸漸沒入周圍的黑暗之中

“等等!”我忙追上前去。

那身影停住,卻是一個後背。

“輿。”我喚道。他緩緩地轉回頭,竟是觪。

“阿兄!”我又驚又喜,上前拉住他,不知為什麽,看到他安然無恙,我開心極了,感覺心裏有好多話要說。

觪卻一臉憂慮。

我突然發現他手裏握著短劍,身上的衣服也髒破了,像守城時一般。

觪並未說話,轉開目光朝身旁望去。我這才看到地上躺著個人,一動不動,沒有一絲生氣。他身上臉上全都染紅了,胸口穿了一個大洞,血汩汩地不停冒出來。我駭然,卻阻止不住身體好奇地靠前。

分辨之下,隻見那臉正是姬輿!

我失聲尖叫起來……

意識突然清醒,我睜開眼睛,卻覺得強光難耐,又立刻閉上。

渾身沉沉的無力,手軟綿綿的握不住拳頭。我動了動,身上酸酸的,有些地方隱隱地發疼。

耳邊傳來一個女聲,嘀嘀咕咕的。

“什麽?”我問道,試著睜開眼睛,。

女聲又說了一句,好像是什麽我聽不懂的語言。

眼睛終於稍稍適應了光線,我眯著看去,一個女子正在麵前,伸手向我的額頭探來。她背著光,約摸梳著總角的樣子,年紀似乎與我相差不大。

那手上長有些繭,並不細膩。在我額上摸了一陣,她好像笑了,轉身走了出去。沒多久,那女子複又進來,身後跟著一人,是名男子。

男子走到我跟前,蹲下,看著我。“醒了?”他問道,周語中帶著很重的口音。

眼前漸漸清晰,男子膚色黧黑,髧發下,炯炯雙目瞳白分明。他的旁邊忽而湊過來一個腦袋,那女子也看著我,鵝蛋臉上,兩頰紅潤。

我點點頭:“嗯……”話音絆在喉間,含糊不清。

女子出去端了一匏水進來,遞給我。

我支撐著起身,接過匏,含糊地對女子說了聲:“有勞。”大口大口地將水喝了下去。身體似乎渴了很久了,飲飽了水,一陣舒暢。女子又拿來兩塊糗糧,我稱謝受下,吃完以後,感覺又好轉了些。

男子盯著我:“周人?”

我搖搖頭:“杞人。”

“杞?”女子好奇地看我,用口音濃重的周語問男子:“杞在何方?”

男子沒有答她,對我說:“三日前舟人丁在河中撈到你,彼時你昏迷不醒,便帶至此處。”

我愣了愣。腦海中忽而憶起那心驚肉跳的場景——黃河邊,滾落的木石、驚慌的人群,狂奔的馬車,還有觪的喊叫……看看身上陌生的半舊葛衣,原來那都是三天之前的事了。

“舟人丁將你帶來時,你渾身是水,我便給你換上了我的衣裳。”女子微笑著說。

我謝道:“多謝吾子。”

男子笑笑:“舟子說河中浪高水大,你雖昏去了,卻死抱著一根大木,故而可救。”

我頷首。望望四周,隻見這裏光線昏暗,室中很簡陋,四壁又矮又窄。不過,地麵卻很幹淨,角落還放著席和一張粗糙的木案。我往身下的床看去,似乎是土築的,很矮,隻離地麵,底下墊著厚厚的禾草。

慶幸得救之餘,我想到了觪,發生了這樣的事,他必定很著急,不知現在怎麽樣了……

“此地為何處?”我問他們。

“伏裏,”男子站起身,慢悠悠地說:“伊水之源。”

伊水?我想了想,問:“不知距成周多遠?”

“成周?”男子看著我:“甚遠,伏裏四周俱高山深林,無通途,隻有舟楫,須兩日不止。”

我點頭,在**朝他們一禮,道:“得二位救助,姮感激在心,如今我與家人失散,須盡快前往找尋,不知何處有舟。”

“舟?”男子說:“水流湍急,又兼須在舟中歇宿,除舟人丁每月往返一次,並無舟楫。”

我一怔,忙問:“現下舟人丁在何處?”

“水邊。”女子說:“我聽人說他正往舟上搬運野物。”

我一驚,趕緊從**下來:“伊水在何方?”

女子詫異地看我:“北。”

沒有鞋屨,我赤著腳便奔出去,足底和膝蓋一陣發軟,我連著磕絆了好幾下。

好不容易奔到棧橋上,隻見水色連天,一道舟影正消失在遠方。

風夾著蕩漾的水聲,陣陣拂來,額角和發際絲絲地涼。我呆呆地望著天際,猶自地喘著粗氣。

身後棧橋的木板咚咚地響,我回頭,剛才室中的那一男一女也跟了來。

“不必驚忙,”男子嘴邊抿著根草葉,眯眼看看水麵的那邊,又瞅瞅我,不緊不慢地說:“待收黍之時,舟人丁便將返轉……”

“裏中果真無舟了?”我不甘心地問。

男子看我一眼,似是不屑再答,轉身往回走。

“若無舟,皮筏也可。”我忙補充道。

男子停下腳步,回頭看我:“皮筏?你可知要過伊水湍流須多少皮筏?又須紮上多久?還不如等舟人丁。”

我默然無語,回頭再望,心頭湧起陣陣的無助和悵然。

“丹!”男子在前麵喊了一聲,女子看看我,快步跟了上去。

我從沒見過像伏裏這樣偏僻的地方。

它坐落在一小片原野之中,濃密的原始森林像大海一樣淹沒了四周的山頭,條條溪流從大山上衝下來,匯作一處,湯湯伊水就從這裏開始了旅程。

往回走的路上,我打聽到身旁這兩個人,男子叫辰,女子叫丹。

我問他們為何在這樣的荒野之地落戶。辰告訴我,他們祖上是亳的商人,商亡時,乘舟沿黃河逃到了伏。周坐穩了天下之後,伊水流域成為了王畿的一部分,伏也在其中。不過,伏實在太小了,又地處深山,周人覺得有商人來開荒也不錯,便沒有來收俘,而將他們編為一裏,每年來納貢賦了事。

原來是這樣。我望著周圍,隻見這伏裏中的人家並不多,隻有十戶上下。農田也很少,一小塊一小塊的,像補丁一樣散落在綠油油的桑樹間,夏末之際,莊稼已經長得金黃。突然,我望見田地和桑林下幾灣清亮的溝渠,頓時怔住。

灰暗的心情登時明亮不少,我定定地望著那些溝渠,目光一瞬不移。

“你又叫什麽?”忽然,我聽到丹問。

我回頭,答道:“我叫姮。”

“哦。”丹說著,雙眼卻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臉。“辰,”正當我訝異,丹轉頭對辰笑道:“你說白叟所說的那後妲己,可也這般好看?”

後妲己?我愕然。

“嗯?”辰也向我看來,仔細地打量了一會,似乎想點頭,忽而頓住,向丹皺眉道:“胡說什麽?後妲己乃不祥之婦,怎可與人作比?”

丹嘟噥地應了一聲,不好意思地看我。

我好奇地問他們:“白叟乃何人?”

辰瞥瞥我,慢悠悠地說:“白叟乃裏中最有見識之人,我等周語都是他教的。”

我聽了,微一沉吟,又問:“不知他年有幾何?”

“幾何?”辰和丹訝然對視,丹歪著腦袋,說:“當有六十。”

辰斜她一眼:“我出生他已五十,如今當有七十。”

“七十?”我吃了一驚。這個時代的人活到六十已經是少有,七十真可謂是壽星了。“可知白叟名氏來曆?”我忙問。

辰奇怪地看我一眼,道:“不知。聽我母親說,他與我等先祖一道來伏,卻從來無名無氏,其年未老時也隻自稱叟。現下來伏眾人皆逝,隻下剩他,須發盡白,我等皆稱他白叟。”

“如此,”我頷首,笑笑,看著辰,指向桑下的水渠:“你說白叟乃此地最有見識之人,那渠可是他修的?”

“非也,”辰搖頭:“那是亥修的。”

“亥?”我愣住:“亥是何人?”

“裏中最有學識的呆子。”丹一臉不屑,帶我走向麵前低矮的茅屋。

我醒來時的屋子是辰的家。

與外界常見到的鄉人居所一樣,伏裏的屋子也是在黃土中掘出半人高的地穴,再用木柱支起高高的茅草屋頂。

再次來到辰的家裏,我遇到了他的母親。

據丹說,辰的父親幾年前上山時被野獸襲擊去世了,他跟母親住在一起。辰的母親身形稍胖,跟辰一樣,膚色有些黑。或許是不懂周語的緣故,我與她見禮,她隻略略朝我點了點頭,沒太多的表情。

辰的母親看了看我,同辰和丹說起話來。我也不知他們在討論的什麽,沒多久,隻見辰走過來,對我道:“吾母說,你可與我二人住一處。”

不等我開口,丹也走過來,一臉不滿地問辰:“裏宰家也有空室,為何偏要她住你的居所?”

辰不以為然:“母親說的,你去問她。”

丹瞪大了眼睛,臉微微泛紅。

辰卻不理她,轉身出門,我似乎捕捉到他回頭一瞬頰邊隱隱的笑意。丹追出去,沒多久,外麵傳來陣陣的劈柴聲,還有些我聽不懂的吵鬧。

這房子比普通的要大些,裏麵用編得密密的竹籬隔成了三間,兩旁是人的居室,正中一間有灶,可以做飯。我醒來時的房間是辰的,現在,我仍舊住在這裏,辰搬出去,睡在灶房。

我站在辰的居室中,四處看看。這屋子收拾得相當幹淨,用火烤過的地麵平整而光滑。這個

辰倒是個愛整潔的人。我心想。

忽然,我看到自己落水那日穿的衣服疊在牆角的席上,愣了愣,走過去。將它拿起展開,隻見袖子和裳上都破了些口子,大概是在河裏劃的,不過都已經縫好了,針腳密密的。

看到袖子,我猛然想起裏麵收著的東西,不知……趕緊摸去,那口袋還在,卻癟癟的。心一突,我忙將口袋拿出來。

口袋裏麵濕濕的,隻裝了一個小小的絹布包裹,是鳳形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