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闕

第91章 伏裏(中)

第89章伏裏(中)

我吃了一驚,又翻了翻。

沒錯,口袋裏仍然隻有鳳形佩,玉韘和別的小物件都不見了。我看著手裏的口袋,呆怔片刻,轉身走出屋外。

柴垛邊,辰和丹還在吵鬧,我朝他們走過去。二人看到我,突然止住口角,丹臉忽而變得更紅,表情狐疑。我拿著口袋和鳳形佩,急急地問他們:“可見過此囊中的其餘物件?”

二人愣了愣,對視一眼,辰搖頭:“不曾。”

“我也不曾,”丹瞅著口袋,語氣稍稍生硬:“我替你換下濕衣之時,見到此囊在袖中,曾打開來看,裏麵隻有那斷佩。”

“如此……”我喃喃地說,心裏一陣不定,像是揣著什麽放不下來。

“失物了?”辰問。

我微微點頭。

“何物?”

“一些小物件。”我說。

辰看向丹,若有所思。

丹一怔,隨即瞪大眼睛:“不是我!”

辰瞥她:“未說是你。”說著,他轉過頭來,對我說:“舟人丁並非伏裏中人。”

“嗯?”我懵然。

辰不緊不慢地轉過身去,拿起地上一段木柴,繼續說:“伏裏田土甚少,舟人丁每月來運山林野貨出去易糧,伏裏一年須給他絹三匹。”他看我一眼:“他從河伯手中救了你,總要收些東西。”

我愕然,問:“既如此,他為何單單留下這佩?”

辰瞅瞅我手中的鳳形佩,又弓下腰去,頭也不抬:“那斷佩換得了什麽。”說著,將木柴上放在樁上,用石斧斫了斫,用力一劈,木柴應聲裂作兩半。

看著那滾落在地上的木頭,我沉默良久,輕輕地說:“其他東西倒無關緊要,隻是其中有一玉韘,於我非同尋常。”

辰直起身,看著我:“舟人丁再來時,我同你問他便是。”

我默然。

辰的話不無道理。口袋是紮緊綁了結的,裏麵的東西不可能跑出來落到河裏。而若是有人拿了,那人是誰,也隻好等到舟人丁來才能問明白。

好一會,我慢慢地點點頭,不知為什麽,卻覺得心依然催得慌……

衣服浸在水中,漸漸濕透。

我挽著裳裾和袖子,坐在水邊的石頭上,俯身把衣服搓起來。旁邊不遠處,丹和辰陪著辰的母親收割白茅,搬回去修繕屋頂。

身處在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地方,還要待一個月,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這樣的無事可做。聽丹說,當日從我身上換下的衣服沒有清洗便拿去晾幹了,便索性帶衣服到河邊,打算自己洗一遍。

微風徐徐送來,清澈的水波漾上腳麵,水花在夕陽的光輝下躍起,透亮得晃眼。我看著在水中舒展的衣服和潔白的腳背,再轉頭望向遠處,眼睛忽而被光照刺得眯起。隻見伊水寬廣的河麵上,金光粼粼,鬱鬱的山巒和瑩瑩的藍天都鍍上了一層明媚的暉光。

我看著眼前的夕照,有些出神。心想,自己有多久沒像這樣欣賞風景了?

“你這般搓要搓到何時?”丹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我回頭,隻見她正走來,手裏拿著根杵。

丹在岸邊停下步子,看看我手裏的衣服,隔著水把杵遞給我:“用這個才好。”

“多謝。”我說著,伸手去接,卻夠不著。

我放下衣服,站起身來,不料,腳邊一滑,衣服隨著水流漂走了。我驚叫一聲,趕緊去追,一直淌到過膝的地方才將衣服撈起。這時,裳裾卻散了下來,落到了水中,我又是一陣忙亂,七手八腳地收拾,趕緊回到岸上。

身上的,狼狽極了,那三人都在看著我笑。

我放下衣服,懊惱地擰起裳裾。

辰踱過來,嘖嘖地說:“洗衣都不會,你莫非真如白叟所言,是貴族?”

我停住,訝然地抬頭看他:“白叟見過我?”

“自然見過。”辰說:“若非白叟識得些救命之術,你怎能這般快速好轉?”

我沉吟片刻,道:“如此,我當登門道謝才是。”

“道謝?”辰的視線卻落在我的衣服上,睨睨我:“白叟乃裏中最長之人,能巫能卜,裏宰都須敬他。你這般形貌,如何見得白叟?明日再去。”說罷,不再多言,回身走開。

辰沒有食言,第二天用過大食後,他便帶我去見白叟。

白叟的屋子在伏裏的另一頭,一路上,我們遇到了不少鄉人,辰熟稔地和他們打招呼,他們答應著,目光卻駐留在我身上,滿是新鮮和驚奇。

沿小路繞過幾處灌木叢和農田,辰指著不遠的一間屋子說,那就是白叟的家。

我看著那房屋,外觀與辰的家沒什麽兩樣,隻是看上去要略小一些。路旁的大樹下,一個年輕人正蹲在樹蔭中,手上拿著根枝椏,似乎正專心致誌地在地上畫著什麽。

辰走上前去,像是叫了他的名字,年輕人抬起頭,兩人說起話來。

我走上前,隻見那年輕人也是髧發,身形似乎比辰要單薄,臉稱不上英俊,卻比辰要白淨許多。

看到一旁的我,年輕人似乎愣了愣,片刻,麵上忽地泛起紅暈。

我詫然。

辰卻神色自若,轉頭對我說:“這是亥。”又對亥指著我說:“亥,這是姮。”

原來他就是那修伏裏水渠的人,我對他一禮。

亥略一頷首,迅速地低下頭去,繼續在地上畫。

“亥,”辰用周語問:“白叟可在室中?”

“在。”亥簡潔地答道,沒有抬頭。

辰帶著我朝屋子走去。行了幾步,我回頭,亥仍蹲在那裏,一動不動,雙眼盯著地麵,像是還要畫上很久。

“勿在意。”辰看著我,開口道:“亥自幼便是這般,與白叟住一處,總想著學問,不愛理睬人,卻總是臉紅,尤其是見到女子。”

“哦?”我好奇地說,這人倒是有趣。

辰笑了笑:“亥至今見到丹還說不出整話。”停頓片刻,他補充道:“他甚不喜我。”

“為何?”我問。

辰黧黑的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容:“他看中的女子全都愛我。”

我無語。

辰帶我走到白叟的屋外,語氣恭敬地往裏麵喚了一聲,過了會,我聽到有個蒼老的聲音應了。

“入內。”辰說,領我進去。

沿著幾級低矮的土階下到穴室中,隻見光線從屋頂的幾個小窟窿中透下,昏暗無比。一個瘦瘦的老者坐在正中席上,麵容清臒,須發銀白而稀疏。

“白叟。”辰行禮道。

“是辰啊。”白叟笑著招呼道:“來坐。”一口周語說得地道。

辰謝過,又說:“辰攜落河女子來見白叟。”

白叟看向我,微笑:“可是這位?”

我上前行禮:“姮特來拜謝白叟救命之恩。”

白叟嗬嗬地笑起來:“叟不過略施看護,何恩之有?不謝不謝!”說著,要我們在旁邊坐下歇息。

辰仰頭看看屋頂,皺眉說:“屋頂又透了,須得再修繕一番。”

白叟說:“此屋居住日久,易漏也無怪。叟以為這正好采光,不忙修繕,待落雨時節再補不遲。”

辰點頭。

“若說要緊,”白叟看著辰,咧嘴笑了笑:“叟那水缸倒是空了。”

辰一愣,馬上應諾起身,乖乖地去牆角擔水桶。

室中剩下我和白叟兩人。

他看看我,笑容可掬,不慌不忙地說:“吾子是杞人?”

我點頭,道:“然也。”

白叟感歎地說:“當年我離開牧時,杞早已失國,不想如今竟在此見到大禹後人。”

大禹後人?我想了想,問:“辰說白叟一眼便知我是貴族?”

白叟注視著我,微笑:“吾子衣裳雖簡樸,卻是上等做工。且,鬼方鳳形佩,若非貴族,又怎能收於袖中?”

我驚訝地望著他:“白叟識得那鳳形佩?”

“怎會不識?”白叟笑著說:“叟那時是牧的守藏史。”

守藏史?我惑然。

“吾子可否容我再看那佩?”白叟說。

我頷首,從袖中取出口袋,掏出鳳形佩遞給他。

白叟把絹布展開,看著斷作兩半的玉佩,良久,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此佩還有一龍形佩相合,當年,藏庫寶物何止千萬,天子卻甚愛此雙佩,叟每日必親自查看。”白叟似乎沉入了回憶,語調平靜:“後來,天子討伐東夷,大勝而歸,卻耗盡了力氣,周人也終於打來了。宮中和城中到處人心惶惶,天邊突然冒出了濃煙,黑得蔽去了日頭,所有人都說那是天邑商的大火,周人攻入了天邑商……”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黯淡的光線下,看不清表情。

四周一陣沉默,我看著白叟,小心地說:“聽白叟口音,周語甚為流利。”

白叟抬眼看我,浮起一絲苦笑:“我乃周人。”

我點頭,卻再也壓製不住心中叫囂的衝動。

“散父?”這兩個字終於脫口而出,話音輕飄飄的,卻足以讓室中的人聽清。

白叟猛地盯向我,一臉異色。

我與他對視著,心惴惴地跳。

好一會,白叟的表情漸漸緩下,渾濁的目光回複平和。他看著我,低低地說:“皆過往矣。”

果然!我禁不住心上的狂喜,笑意盈盈。

“既為周人,白叟為何離開?”我繼續問。

白叟麵色無波,垂目看著鳳形佩,停了一會,道:“吾婦是商人,不願為周所俘,我就同她攜兒女逃離了牧。”

原來如此。我還想說下去,跟他談杞國開渠的事,白叟卻好像不願再繼續了,隻將雙眼定在鳳形佩上。

不久,辰進來,說他把水缸盛滿了。白叟又滿麵笑容,連聲說甚好。

又寒暄了一會,大約是發覺白叟精神不太好,辰提出告辭。白叟沒有挽留,將鳳形佩還我,送我們出了門。

“白叟來伏裏時隻有他一人,家婦兒女都在路上逝去了。”路上,我向辰打聽白叟的事,他如是說。

“逝去了?”我停住腳步,驚詫地說。

辰看我一眼:“我祖父曾說,白叟來時,渾身邋遢不堪,每日思念故人,淚流不止。裏中的人都知曉此事,從不在他麵前提起,他也未再娶婦。”

“那,亥呢?”我問。辰說他跟白叟住一處,他又會是什麽人?

辰說:“亥是鄉人從外麵撿來的,白叟將他收養,並非親生。”

問題都答清了,我卻愕然怔住。

剛才那些話題正正戳到了白叟的痛處,怪不得他沒跟我談下去……